殷雪炎

“絕地天通”是一個成語。典出《尚書·呂刑》：“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尚書孔傳》：“重即羲，黎即和。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言天神無有降地，地祇不至于天，明不相干?！?/p>

《國語·楚語下》：“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fù)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p>

上述引文雖簡略，但字面的意思卻很明晰。絕：斷絕，斷絕天與地之間的溝通，斷絕天神降落地上，地祇也不能憑藉昆侖山之“天梯”升到天上。神事和民事各有其司，不相侵瀆。人于其間建立固定的秩序紀(jì)綱。

有關(guān)“絕地天通”的文獻記載，先秦見于《尚書》《山海經(jīng)》《國語》《墨子》等書，漢魏有《史記》《漢書》《中論》等書，道其原委且詳盡者當(dāng)屬《國語·楚語下》“觀射父論絕地天通”一章。秦漢以降的詮釋大致可分為兩個路向，一是考證，一是義理。其文本撮義不外乎：“絕地天通”就是“斷絕”，使“民神不雜”。

有學(xué)者提醒：“上古材料的運用——無論是傳世文獻抑或是出土文獻——都具有非常大的歧義性與不確定性，所以上古材料的運用與解釋相較近現(xiàn)代歷史研究更根本地受到研究者自身的視域決定?！?/p>

陳獨秀題辭“絕地天通”也是“斷絕”的意思嗎？

一、題辭的發(fā)現(xiàn)

這幅題辭2018年6月被發(fā)現(xiàn)，題在《曹仲淵書畫題辭冊》中。“西泠春拍”上海巡展時面世。

這一題辭，在各種版本的陳獨秀年譜、傳記、研究、論稿中均不見登錄和記載。1932年10月15日晚，在國民黨巨額懸賞多年后，患病在家休養(yǎng)的陳獨秀第五次被上海國民黨當(dāng)局逮捕，后送往南京老虎橋模范監(jiān)獄關(guān)押。經(jīng)庭審，判處有期徒刑8年。從題辭落款時間看，“絕地天通”題辭應(yīng)該是陳獨秀在獄中所題。對研究陳獨秀在南京老虎橋獄中與外界交往的情況及其復(fù)雜的心境，這無疑是一份難得的實證。

曹仲淵何許人也？他是無線電專家、教授。浙江玉環(huán)人，1926年任黃埔軍校無線電高級班上校教官，1929年赴英國馬可尼專攻無線電。他的夫人朱素文是中共地下黨員。在中共地下黨的指示下，1946年，曹出任南京海軍總司令部電工處上校處長。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再現(xiàn)的重要情節(jié)——發(fā)往延安的絕密江防計劃就是他冒著生命危險獲取并報告地下黨的。

《曹仲淵書畫題辭冊》中有陳獨秀獄中題辭“絕地天通”的一頁

在《曹仲淵書畫題辭冊》中，題辭者有陶行知、馬君武、馬相伯、梅蘭芳、歐陽予倩、李宗仁、李濟深、馬公愚、葉恭綽等約150位科技界、藝術(shù)界、政治界的名流。拍賣最終以112.7萬元落槌，足以說明此《題辭冊》的史料價值。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赫赫有名的陳獨秀的題辭沒有獨占一頁，而是選擇“擠”在數(shù)學(xué)家胡敦復(fù)“電學(xué)萬能 通天絕地”的題辭后面。

二、雋永的題辭

慣常來講，題辭講求適情應(yīng)境，貼人貼事，文辭還要典雅，方能奇麗。為曹仲淵題辭，勢必要緊扣其建樹的“無線電”這個主題來稱頌和贊美。陳獨秀是一位“小學(xué)”家，咬文嚼字且特別較真。有兩件事可以佐證：被關(guān)進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后，江蘇南通一位姓程的老先生，慕陳獨秀之名，特地來監(jiān)獄看他。兩人一見如故，侃侃而談。起初，雙方都心平氣和，各抒己見。沒想到，兩人為了一個“父”字的解釋，熱烈爭論起來，最后竟“鬧到面紅耳赤，互斥淺薄，兩人都高聲大叫，拍桌對罵，幸而沒有動武”（邵飄萍說是杭州“求是書院”的同窗祥符先生）。陳獨秀還曾為了其書稿封面上的“小學(xué)”二字，和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有著留美背景的陳立夫發(fā)生了爭執(zhí)，陳立夫說“大著《小學(xué)識字教本》，斟酌古今各家學(xué)說，煞費苦心”，惟書名要改。自稱“用歷史唯物論的觀點，想探索一條文字學(xué)的道路”的陳獨秀會同意嗎？“自漢代起即稱語言文之學(xué)為小學(xué)”，陳獨秀說，“主張改稱語言文字學(xué)，脫了褲子放屁，何其煩瑣也！”他堅持：“一字都不能動。”

可想而知，這位文字學(xué)家所題“絕地天通”的“絕”字，絕不是“斷絕”那么簡單。

題辭講究敏銳，講究深刻，語意常常一正一反﹐否定復(fù)肯定，反復(fù)無常中直剝出事情隱蔽的根蒂。人稱陳獨秀是“終身反對派”，他自己也承認(rèn)，“實是如此，然非弟故意如此，乃事實迫我不得不如此也。”他就喜歡反其道而行之。胡敦復(fù)題“通天絕地”，他就來一個“絕地天通”，這個“倒反”，弦外之音更為深刻，照此邏輯，在他的筆下，這“絕”是“度過”，成了“跨越”的意思?！凹僦坶?，非能水也，而絕江河”（《荀子·勸學(xué)》），這個“絕”，就是“跨越”的意思。這個“絕地天通”四字，從古往今來對上古材料的郢書燕說中跳將出來，在“無線電”這里被陳氏妙寓，顯然比“科學(xué)萬能”、“妙奪天工”的題辭意境更高一籌。

三、“撒翁”的“絕筆”

陳獨秀一生中用過的名、字、號、筆名、化名竟達60之多，“撒翁”是其中之一。八七會議后，他正式離開了中共中央的領(lǐng)導(dǎo)崗位。1927年9月10日，在黃文容、汪原放、紙行經(jīng)理陳嘯青的陪同下，他悄悄地離開武漢，潛回上海。

1927年10月24日，《布爾什維克》在上海愚園路亨昌里418號秘密創(chuàng)刊，首期即發(fā)表陳獨秀的《寸鐵》《汪精衛(wèi)的出路在哪里？》《斯文掃地民眾爬上來》《蔣介石的進步真快呀！》《好一個黨外無黨黨內(nèi)無派》等8篇，署名：“撒翁”。10月31日的《布爾什維克》第二期上，又發(fā)表他的《寸鐵》《國民黨也可以為帝國主義鎮(zhèn)壓革命了》等14篇，到1928年2月27日第19期停刊，其間發(fā)表了他那文筆犀利的“寸鐵”和雜文共達151篇。

對“撒翁”這個署名，“據(jù)鄭超麟解釋‘撒翁是老頭子撒手不管事了。”還有人解讀為“撒手不管（干）的老頭兒。”

“撒翁”是不管了嗎？“撒嬌”、“撒野”、“撒潑”、“撒歡兒”、“撒酒瘋”的“撒”，分明是含有“施展”的意思！

在舊時口語、方言中，“撒”字出現(xiàn)的頻率頗高：

《西游記》中有：“將他緊緊拴扣停當(dāng)，撒在腰間?！薄澳谴糇影厌斺Z撒在腰里?！薄叭觥痹谶@里是插、塞進的意思。

《兒女英雄傳》中“咬住牙，撒著腰，往后一拽?！薄澳阋惨娺^一個千金小姐和強盜撒對兒的么？”這里是彎著、結(jié)成對的意思。

《金錢池·四折》“使不著撒靦腆?！边@里是佯裝的意思。

明施耐庵《水滸傳·第一一七回》：“宋江正待邀請入帳再問間，忽被風(fēng)聲一攪，撒然覺來，又是一夢?！钡鹊?。這里是猛地、忽地之意。

細(xì)觀陳獨秀一生，他一刻也沒有停止對中國革命前途的思索和對軍閥政客們的論戰(zhàn)。依陳獨秀的性格，他是不會撒手不問政治、“撒手”不管事的。其筆名“頑石”、“女媭小弟”可為此作注。他說：“‘不問政治這句話，是亡國的哀音?！币虼?，“撒翁”的“撒”解釋為“佯裝”、“施展”的意思似乎更合理。是“插”、“塞進”之意;是“驚覺”、“結(jié)成”（對）、“管定了”之意??！

四、決戰(zhàn)“絕地”

或許，他的獄中題辭“絕地天通”還另有所指。絕地，險惡而無出路，指的就是這戒備森嚴(yán)、四面高墻的監(jiān)獄。剛?cè)氇z時，管制冷酷，三不準(zhǔn)：不準(zhǔn)探監(jiān)，不準(zhǔn)通信，不準(zhǔn)讀書看報。真正是“絕地”，陳獨秀對此非常憤怒。

1937年春，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的陳獨秀

有一次，他要寫信，看守不許，陳獨秀絕食：“你們執(zhí)行惡法，我拼老命也要抗議?！彼o胡適的信中明確表示：“以弟老病之軀，即久徒亦等于大辟，因正式監(jiān)獄乃終日禁閉斗室中，不像此時在看守所中尚有隨時在室外散步及與看守者談話之自由，獄中購買藥品和食物當(dāng)然更不方便，所以我以為也許還是大辟爽快一點。”

典獄長慌了神，趕忙向上級匯報，終于答應(yīng)了陳獨秀的要求，“三不準(zhǔn)”成了“三允許”。

接下來的日子，宋美齡在鐵道部長顧孟余陪同下到監(jiān)獄探望陳獨秀。隨后，中統(tǒng)調(diào)查科長徐恩曾也來了，陳公博等人也陸續(xù)前來探監(jiān)。清華大學(xué)教授鄧以蟄、畫家劉海粟、潘玉良等很多學(xué)術(shù)界的同仁、老朋友回國時，也都抽空多次前往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探視，據(jù)有關(guān)資料可查者就達五六十人。幾乎“每日接見親友，從不間斷”。

1936年5月，汪原放受茅盾之托到南京，約請陳獨秀寫一篇《中國的一日》?！拔?月6日到南京，11日回來?！蓖粼耪f，“在南京曾到監(jiān)里去看過仲翁幾次。”可以說是直進直出、天塹變通途了。

陳獨秀是重量級的囚犯，硬是通過抗?fàn)幨沟谩敖^地天通”，此番獄中題辭，是有感而發(fā)，最恰當(dāng)不過了。

五、橫斷的世界

陳獨秀生活的時代天地鬼神已在此徹底無蔽的世界中失去了傳說中的意義，陳獨秀思考的是：“遭世之亂，而莫之能御”，“天地成而不變”，該如何去開啟人在天地間的道路。答案就是階級斗爭。

在題辭“絕地天通”的85天之前的5月21日，他用階級爭斗來詮釋“絕地天通”的觀點就已表露，這一天，獄中的他應(yīng)茅盾之稿約，在《中國的一日》一文中，明確地以階級的標(biāo)桿去度量這橫斷的世界：

在階級的社會里，一個國際主義者頭腦中所謂世界，只有兩個橫斷的世界，沒有整個的世界;在這兩個橫斷的世界之斗爭中，若有人企圖把所謂整個的世界這一抽象觀念，來掩蓋兩個橫斷的世界之存在，而和緩其斗爭，這是反動的觀點，若有人把整個的世界縱斷成不相依賴的無數(shù)世界，幻想在縱斷的各別世界中，完成人類的理想，而不把國際間兩個橫斷的世界之斗爭看成個別的縱斷世界中斗爭勝利之鎖鑰，這也是反動的觀點。在一個國家中，也是這樣，也只有兩個或兩個以上橫斷的社會之存在，抽象的整個國家是不存在的。這兩個或兩個以上橫斷的社會，利害不同，取舍各異，如果有人相信這利害根本不同的橫斷世界及橫斷社會，可以合作，可以一致，這不是癡子，便是騙子。癡子猶可恕也，騙子不可恕矣！

字里行間，昭示民眾不要上當(dāng)受騙，態(tài)度是非常鮮明堅定的。

陳獨秀獄中題辭放在那個特定的年代和特定的環(huán)境中去解讀，才能領(lǐng)略其“略盡文人報國”之胸懷。也唯有這樣，才能感受疾風(fēng)暴雨中陳獨秀的真實，體味他跌宕起伏時的心路歷程，叱咤風(fēng)云中的輝煌與困厄。（責(zé)任編輯 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