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老家蔣葭浦空蕩蕩的舊居墻上,掛著一張百年老照片。照片中間的曾祖母王彩云著淡色收腰開叉齊膝棉袍,一雙小腳若隱若現(xiàn),年輕、嫻靜、端莊。她懷抱中一個穿花棉襖的小男孩叫楚德,是她的次子,也是我爺爺。立于左旁的曾祖父一襲深色長袍,眉頭微蹙,神情肅穆,像有無限心事。曾祖父母身邊還圍著三個孩子,七八歲的長子楚才和兩個女兒開瑞、開熙。彼時,幼子楚任尚未出生。
曾祖父蔣宏川為晚清邑庠生,不事農(nóng)耕,一心期望讀書出仕。整日埋頭讀書、鋪紙研墨。曾祖母自十里外的浦口王村嫁入蔣家,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調(diào)養(yǎng)女兒,生活寧靜祥和。
光緒三十一年秋,清廷廢止科舉的詔令似晴天霹靂,曾祖父聞之心膽俱裂,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灑了一地,從此一蹶不振。讀書求仕之路已斷,若再整日居于小樓與書相伴,祖上積累的薄財總不能長久養(yǎng)家糊口。一介書生不得已為稻粱謀,做起了塾師。曾祖母倒是坦然應(yīng)對。她在內(nèi)河畔的園子里廣植桑樹,添置了蠶箔、蠶櫥、桑梯、桑剪等蠶具,將一間平屋辟為蠶室。她在娘家練就的養(yǎng)蠶、紡紗、織布的本領(lǐng)有了用武之地。
養(yǎng)蠶是繁重細致的活,從剛孵化蟻蠶至結(jié)繭,曾祖母一直圍著它們轉(zhuǎn)。單是摘桑葉、喂桑葉、換蠶沙幾件事,已足夠忙碌。早上七八點鐘,等樹上的露水剛被初升的太陽吻干,桑葉正抖起精神,便是摘桑葉的好時辰。高處的桑葉要登上桑梯才能摘到,那時我家有高、低桑梯三架。以書生自居的曾祖父是不屑摘一片桑葉或搬一下桑梯的。不知道小腳的曾祖母當(dāng)初如何將笨重的桑梯搬至園子,更不知道她如何顫魏巍爬上桑梯,摘取桑葉?曾祖母十分疼愛蠶,將蠶稱為“蠶姑娘”,她曾告誡姑媽,千萬不能用濕桑葉喂蠶姑娘,得用干凈的布細心揩去水珠,布一定要清爽,蠶姑娘靈氣足,又嬌貴,如果桑葉沾水或骯臟,蠶姑娘就會瘟死。有一年,養(yǎng)的蠶一大半病死了,曾祖母傷心得幾天吃不下飯。
“小滿不上山,斬斬喂老鴨”,說的是一年養(yǎng)蠶到小滿時便可告一段落了。曾祖母累且快樂著。曾祖母將一部分蠶繭出售換錢,留一部分自己繅絲織綢。
祖母日常愛穿黑色、灰色衣服,天氣較暖時大多斜襟中領(lǐng)衫配闊腿中褲,人一動,或風(fēng)一吹,衣褲如柔波輕漾。祖母不無驕傲地說,這些都是當(dāng)年你曾祖母和我一起養(yǎng)蠶、繅絲,自家織的上等熟貨綢,現(xiàn)在有錢也買不到呢。待我年長,輕摸那些衣服,發(fā)覺它們質(zhì)地柔軟、細膩、光滑,有些衣服上還織有同色銅錢般大小的花紋,非常精致??上?,由于祖母雙手皸裂嚴重,一不小心,衣裳會被粗糙的皮膚勾起絲,讓她心疼不已。父親17歲那年上中專時,祖母特意用一塊本色生貨綢暗紋提花面料給他做了件襯衫。
那一年,由曾祖父悉心傳授學(xué)問的17歲長子楚才病故。從此,曾祖母的心缺失了不可補回的一瓣。本已失意重重的曾祖父哪經(jīng)得起這一打擊,年僅49歲就走完了人生旅程。
曾祖母卻像一頭有使不完力氣的牛,擴大養(yǎng)蠶規(guī)模,繅絲織綢,紡棉織布,勞作不息,硬是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出自她手的絲綢、棉布,工藝、質(zhì)地俱佳,成為人們的搶手貨。她就像風(fēng)中的蘆葦,即使被吹彎,被折斷,還是百折不撓。
幾年后,曾祖母風(fēng)風(fēng)光光操辦了次子楚德的婚事,人們對這位寡婦肅然起敬。她在娘家浦口王村為楚德婚配了一位叫王祥菊的姑娘,成了我的祖母。祖母1917年出生富裕之家,其父和叔伯三戶人家住在六間連體兩層樓房里,家有傭人、長工,農(nóng)忙時節(jié)雇大量短工。但祖母是個苦命的孩子,5歲那年她母親去世,她還伏在母親的懷中喚著媽媽要抱。不久,其父將她和家產(chǎn)托付兄弟,自己去上海闖蕩做裁縫,因戰(zhàn)火頻仍,后杳無音訊。慶幸的是,養(yǎng)父母視侄女如掌上明珠,疼愛有加。祖母沒讀過書,但精于女紅,勤勞持家,人見人夸。
祖母20歲那年,三艘喜船在夾岸的蘆葦中劃開波光,搖到了蔣葭浦內(nèi)河的東漕頭。半個村莊的人趕來看一擔(dān)擔(dān)嫁妝從船上挑下來,擺滿了道房閶門的路,五彩紛呈的被子、衣服,一對對錫瓶、飯盂、酒壺、壽字臺、茶葉罐等镴制品閃著銀質(zhì)的亞光,瓷質(zhì)餐具和茶具、銅制火熜和茶壺、藤編幢籃、木箍果桶、茶盤、祭盤……讓人眼花繚亂的豐盛嫁妝讓新娘臉上有光。新娘身上除了金手鐲、金耳環(huán)和兩只戒指,還有當(dāng)時不多見的一只手表,令鄉(xiāng)人嘖嘖不已。
幾年后,曾祖母又張羅了三子楚任的婚事。舊的家底已掏盡,楚任結(jié)婚已不可能如他兄長般風(fēng)光。曾祖母出了聘金后,財力已盡,無奈之下,向祖母借用了金手鐲、金戒指充當(dāng)聘禮,允諾婚后完璧歸趙。
楚任成婚后,忐忑的祖母幾次暗示曾祖母歸還金器,曾祖母先是裝聾作啞,最后一反往日的達禮溫和,拉下臉說,你人也是我的,還要什么東西。祖母只好自己去向妯娌說明緣由,請求歸還,哪知反被妯娌搶白了一番。從此,祖母與曾祖母少有交流,婆媳、妯娌心生間隙。自我懂事起,祖母就常向我提及金手鐲及金戒指事件,伴著一聲聲長吁短嘆。
20世紀(jì)40年代初,日軍轟炸寧波,商行關(guān)閉,祖父逃往上海謀生,不久因積勞成疾回家。無奈中,祖母以變賣金戒指為本錢,和支著病體的祖父一起從寧波運來布匹,又到周邊的南渡、江口等地趕市販布,賴以聊生。沒幾年,35歲的祖父積勞成疾撒手人寰。
28歲的祖母為養(yǎng)活7歲的女兒嫣膩、13個月的兒子宗萍(我父親),獨自拋頭露面,販布匹、擺煙攤、賣食鹽、做月嫂、當(dāng)幫傭,兒女的日常生活交由曾祖母照料。屋漏偏逢連夜雨,曾祖母已痛失丈夫和兩個兒子,幾年后,一雙30出頭的女兒又相繼病逝。曾祖母如萬箭穿心,卻從不在人前哭泣,以年老之軀默默承擔(dān)著養(yǎng)蠶、紡織和照看孫兒女的職責(zé),與兒媳一起,用盡所有的力量與命運抗?fàn)帯?/p>
隆冬,蘆葦蒼老了,梢頭上絨花已由雪白變成土黃,風(fēng)一吹,飄滿一河。常在冬季做月嫂的祖母,在冰河邊有洗涮不完的尿布、血布。在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冬天,祖母原本已經(jīng)裂開的右手感染了細菌,第二天紅腫發(fā)亮,裂開的口子淌著血水,當(dāng)看見女兒、兒子被嚇哭時,祖母輕輕嘆一口氣說,我不這樣熬掙苦賺,你們咋長大啊?在我的記憶里,祖母的雙手幾乎天天皸裂著,時常滲出血水。
祖父逝去后,一些族親趁我家人單力薄,不打一聲招呼,大搖大擺地到我家從未上鎖的雜物間取走物品,一個見別人拿了,恐自己吃虧,也去拿,待祖母發(fā)現(xiàn),滿屋子的物品已將告罄。有一年春節(jié)前,祖母到族人的賬房先生那里領(lǐng)取眾家田租,見到手的錢與之前相差較大,祖母理論,賬房先生拿出一張單據(jù)在祖母眼前一晃,說,你看看,白紙黑字,你家的份額就那么多。眼淚在不識字的祖母眼眶打著轉(zhuǎn),不肯落下一滴來。有人偷偷告訴她,某某家要求賬房先生將你家的一部分份額加在他家了。
沒有成年男人的家庭是悲哀的,開門七件事,件件都需祖母去操心。一個悶熱的夏日,天蒙蒙亮,祖母出門到十里外的山上去砍柴。天黑了,依然不見祖母的歸影,父親和姑媽姐弟倆回到家,號啕大哭。直到7點多,才見祖母披頭散發(fā)一瘸一拐進了屋。原來由于柴擔(dān)太重,她連柴帶人跌進山溝,昏了過去。當(dāng)一陣山風(fēng)吹醒她時,她掙扎著挑起柴擔(dān),用力一撐,再次跌倒。尖利的柴枝戳穿了她的衣褲,鮮血直流。祖母聽到山中傳來獸號聲,只得跌跌撞撞逃下山來。第二天,祖母又硬撐著分兩次把柴擔(dān)挑回了家。
祖母常凌晨三點餓著肚子從家中出發(fā),小跑到離家60里外的寧波販來布匹,然后搭乘航船回來,再到江口、南浦等地集市去賣。為了少磨損鞋子,祖母經(jīng)常穿著草鞋,十個腳趾常被石子磕得鮮血淋淋,一不小心,草鞋染成了血鞋,致使后來她的腳趾頭像一粒粒蘭花豆,腳趾甲全部壞死變形,落下了經(jīng)常發(fā)“大腳瘋”的毛病。
祖母身材窈窕,秀麗端正,又能吃苦耐勞。鄰村有一位富人喪妻,想娶祖母續(xù)弦。好心的鄰居和娘家人多次勸祖母,能走就走,總比累死強。祖母情愿累死,也不愿自己的兒女做“拖油瓶”。祖母終身只穿黑灰白三色衣服明志。一次,祖母因發(fā)“大腳瘋”病,腫痛難忍,高燒不止,姑媽請來鄰居大叔背她下樓看病,怕人閑話,堅決不允。?
艱難的生活使祖母整日愁眉不展,脾氣火爆,姑媽、父親對于祖母的感情敬重多于親近,甚至還有些懼怕。祖母唯有聽到兒女學(xué)習(xí)成績突出,才展顏一笑,流露出母性的溫柔,這也成為姑媽和父親發(fā)奮讀書的原動力。有一次,父親穿著姑媽穿過的花鞋上學(xué),遭到同學(xué)哄笑。祖母知道后告訴他,穿著好壞不要緊,要緊的是念好書、爭口氣,這才對得起累死累活的娘。從此,父親坦然穿著姑媽的衣鞋,不再計較別人的眼光,以優(yōu)秀的學(xué)業(yè)報答祖母。
曾祖母與祖母雖疏于交流,但為了共同的家,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配合默契。曾祖母將所有的愛傾注在父親的身上,有了什么好吃的,總是“宗啊、宗啊”喚著父親,看著他一口一口吃下去,露出滿足的微笑。曾祖母在園子的角角落落種上蔬菜,土豆、芋艿、南瓜堆滿了家里的墻腳,水缸邊排滿咸菜、腌冬瓜、腌芋艿梗的長年下飯甏;有了玉米、番薯、麥粉,即使主糧不夠,也不致餓死。曾祖母70多歲后,只得逐漸減少乃至最后告別了種桑、養(yǎng)蠶、紡織的生涯。一個深秋,這位堅強的女人在病床上默默走到70余年人生之路的盡頭,走時,整潔的衣著,光潔的發(fā)髻,一如從前。在別人家當(dāng)娘姨的祖母接到這一噩耗,頓時,眼淚像瀑布一般傾瀉而下。
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因販布、擺煙攤從商的經(jīng)歷,祖母被吸收為供銷社職工。從小在她的教育培養(yǎng)下勤勉學(xué)習(xí)的姑媽和父親,也在同時期分別考上了奉化師范和浙江電力??茖W(xué)校。祖母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祖母的心時刻牽掛著娘家,她的養(yǎng)父母被評上大佃農(nóng)成分后,一家人生活難以為繼。祖母節(jié)衣縮食,即使自己一塊腐乳過一天,一甏咸菜當(dāng)長羹,也要將牙齒縫里省下的錢財接濟娘家,資助侄孫娶媳婦。如今她的娘家后人,念叨起這位老姑婆,仍滿懷敬意。
當(dāng)姑媽、父親相繼成家立業(yè)后,操心慣了的祖母省吃儉用,以自己微薄的工資接濟姑媽和父親。她在江口飲食商店工作期間,有時一大早,會興沖沖地從五里外的江口買來大餅油條和小菜,沿途分送到后胡姑媽家和我們蔣葭浦家,轉(zhuǎn)身匆匆趕去上班。勤勉的祖母,她視單位為家,總是提早上班,賣力干活,延遲下班。她視旅客為親人,旅客一到,她必端上一盆熱水,請他(她)洗個熱水面,奉上一杯熱茶——這也是祖母在家的待客之道。旅社多為跑市日、做生意的回頭客,老客人總是親切地稱她為“阿菊嫂”。
1974年,祖母病退后,幾乎承擔(dān)起了我家全部家務(wù)。祖母對我的影響至深。她對我們的教育深入到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即使最微小的事情,她也有諸多講究。譬如,洗出的衣服晾出的朝向和晾曬的程度,隨著季節(jié)或時間段的不同,都有所不同。夏季衣服曬到八分干時收進,衣服要疊得紋絲不皺,一疊衣服如刀切般整齊,外套須壓在一張空床鋪的席底,這樣在穿上時,才像熨燙過一般平整。祖母潔凈有加,絕不允許“鵝鴨腳”(祖母對沾著泥土臟鞋的稱呼)踏進家門,“鵝鴨腳”只好到小河邊清洗后才能站在她的面前;外出歸來,必須撣塵,就是拿飯單到家門口從頭到腳撣去灰塵,若錯拿布,或撣塵順序不當(dāng),或肢體動作錯誤,就會遭她的嘮叨、責(zé)備。祖母對于如何盛飯菜、吃菜乃至洗臉等都有具體的要求。有一次,我提出抗議,這樣高的要求太難做到了。祖母輕輕地說,我的婆婆就做得十分的好。
多年的辛勞持家養(yǎng)成了祖母處世雷厲風(fēng)行又苛求完美的個性。她如炬的目光猶如一盞探照燈,照得我原形畢露,破綻百出,無處逃遁。如果想讓祖母停止嘮叨或責(zé)備,唯一的方法就是捧起書,或做作業(yè),她便鴉雀無聲,甚至面露微笑。祖母對書、字異常崇拜。只要能與書為伴,即使我犯了大錯,也能贖去。
祖母太要強,要強得不想麻煩人,包括家人。晚年,她時為病痛折磨,劇烈疼痛時也不吭一聲,唯恐父親分心影響工作。在被胃癌折磨的最后時刻,她還顧全別人的感受。為方便照料,祖母出院后住在已退休的姑媽家,按照葉落歸根的習(xí)俗,在她病重時,父親將十多年未居住的老家打掃干凈,想接祖母回家,被她拒絕了。盡管沒說原因,但我們知道,她怕久未居住的老家已不適合接待客人,怕我們平添許多麻煩。當(dāng)我從十多里路的城里趕來,將在家熬好的甲魚湯端到她面前,手持湯鑰喂她時,她強忍胃部不適,邊喝邊說“好吃”,待我離去,卻吐個干凈。謝世前幾天,她想吃一顆楊梅,卻遲遲不肯說,唯恐父親奔走勞累、破費。走之前,再三叮囑父親,喪事從簡,別驚動親朋好友。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她不只一次回憶起與曾祖母相處的歲月,并說,以后見她時,我可以交代了。也許,祖母其實早就理解和原諒了當(dāng)年曾祖母的不得已。祖母彌留之際,一位老婆婆用手心按了一下祖母的額頭,我立即捕捉到已眼神渙散、無言發(fā)聲的祖母微蹙一下雙眉——平素祖母最不喜歡別人用濕漉漉、油膩膩的手去觸碰她的皮膚。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何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