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突襲老錢柜
1936年2月,趙尚志率三軍主力回師慶城、鐵力的途中,寫信指示六軍政治部主任張壽篯,要不惜一切代價拿下老錢柜。
老錢柜位于小興安嶺腹地、湯旺河中游,是為伐木工人發(fā)放錢糧的地方。
小興安嶺南靠張廣才嶺,連接完達山脈,松花江的主要支流湯旺河在湯原境內(nèi)流長400多公里,湯旺河流域的700多條支流則成了涵育小興安嶺的血脈。這里每年無霜期只有100天左右,氣候惡劣,人跡罕至,只有少數(shù)獵人和山民才能進出,自然是抗聯(lián)建立密營的好去處。
湯旺河溝里有幫胡子,頭子于楨人稱“于四炮”,手下多是獵人出身,個個槍法了得。他們霸著湯旺河溝里,進山伐木、燒炭、打獵都得給他們納貢,其他胡子也怕他們,就別說老百姓了。日寇占領(lǐng)湯原以后,通過金錢收買,將“于四炮”的100多人收編為森林警察大隊,“于四炮”為大隊長,并有七個日本警察擔(dān)任指導(dǎo)官、教官,保護日偽砍伐木材,有時還偷襲抗聯(lián)。
接到趙尚志的指示信,張壽篯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王鈞老人說,這人有本事呀,決定制訂一個奇襲智取計劃。當(dāng)時正準備打鶴崗煤礦,六軍主力都在軍長夏云杰那邊,這邊只有個戴鴻賓的四團。考慮到洼丹崗區(qū)李鳳林的游擊連挺能打,附近還有個“閻王隊”20多人,他都調(diào)了過來,頂風(fēng)冒雪出發(fā)了。三天后,天擦黑時趕到岔巴氣,這是敵人的第一道卡子,河邊一幢木頭房子,對岸兩個大院套。張壽篯認為,不能貿(mào)然行動,和戴鴻賓一商量,決定先抓俘虜。
李鳳林帶著王鈞執(zhí)行任務(wù)。
李鳳林趴到木頭房子窗前,舔破窗戶紙一看,兩個警察正坐在炕上喝酒。他一擺手,王鈞一腳踹開房門沖進去,大張機頭的匣子槍就對上了。
抗聯(lián)隊伍押著兩個警察去河對岸大院,哨兵老遠就拉開槍栓喝問。被張壽篯用槍口頂著后背的警察回答:“是俺倆回來了?!?/p>
哨兵再問:“后邊咋那么多人?”
警察說:“山下馱糧的老百姓?!?/p>
到得近前,王鈞突然上前,用手捂住哨兵的嘴巴,腳下一個絆子,把他按在雪地上。李鳳林帶著一隊人直撲東院,十幾支步槍從窗戶捅了進去,大喊“誰動打死誰”,隨即進屋繳槍。
這里駐守著一個中隊,西院是中隊部。張壽篯和戴鴻賓帶人沖進去時,幾個頭目正躺在炕上抽大煙。一個滿頭黃毛的小子挺機靈,拎起煙燈打向門口,就勢翻身躍起去墻上抓槍。張壽篯“叭”的一槍,打在黃毛手前寸把遠的墻上。這小子還不老實,王鈞蹦上炕去,一把薅住那頭黃毛。
這場突襲,關(guān)鍵是抓住了“于四炮”的把兄弟——人稱“五炮”的中隊長宋喜斌。然后由他帶路迷惑敵人,沒費什么事就把老錢柜的敵人繳械了。
老錢柜里面的松樹溝,有兩幢挺漂亮的木頭房子,指導(dǎo)官森山住一幢,另外六個鬼子住一幢。李鳳林帶著十來個人把房子圍住,就進了森山那幢。這小子也正躺在炕上噴云吐霧。李鳳林沒理他,抬腿上炕就去摘掛在墻上的那支王八盒子。森山“嗷”的一聲,攔腰抱住李鳳林。李鳳林又高又壯,人稱“大老李”,只一下就把這小子甩到燒得通紅的爐子上,隨手給了他一槍。
張壽篯指揮的這場戰(zhàn)斗,消滅七個鬼子,俘虜100多偽軍,繳獲一挺機槍、100多支長短槍、上萬發(fā)子彈和一部電臺,還有幾萬斤米面和兩大缸大煙土,為抗聯(lián)在湯旺河谷建立密營掃清了障礙。
前面說過,張壽篯就是國人熟知的李兆麟。
李兆麟的本名李超蘭,1909年生于奉天省遼陽縣西小榮官屯,高小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1930年因宣傳反日被捕,同年出獄后在北平入團,第二年轉(zhuǎn)為黨員,后被派回東北,在義勇軍中工作。此后,為掩護身份,他曾化名李烈生、孫正宗、張玉華、張壽篯,1945年8月蘇聯(lián)紅軍出兵東北,抗聯(lián)教導(dǎo)旅官兵在回國前都改了姓名,他再次化名“李兆麟”。而他在東北抗戰(zhàn)中長期使用的化名“張壽篯”,則鮮為人知。
1932年10月,張壽篯到本溪湖從事工人運動,1933年任奉天特委軍委干事兼兵委負責(zé)人,同年9月任滿洲省委軍委負責(zé)人。1934年4月后,先后任珠河游擊隊副隊長、哈東支隊代理政委、宣傳科科長、三軍一團團長、二團政治部主任、一師政治部主任。1936年1月,任東北民眾反日聯(lián)合軍總政治部主任,兼任六軍政治部主任,同年9月任東北抗日聯(lián)軍總政治部主任。
在寫于1942年9月10日的《張壽篯獨立活動經(jīng)過》(履歷自傳)中,自述“受過黨六次警告,二次嚴重警告,都是政治上的錯誤”,并說:“十月因敵人大舉討伐,我提出‘沖破敵人的包圍,開辟新游擊區(qū)的口號,與省委巡視員和縣委的意見對立,省委認為這是逃跑主義。省委當(dāng)時主張‘保護游擊區(qū),不讓敵人進游擊區(qū)的口號,以及未能經(jīng)常給省委寫報告,手槍放(走)火不謹慎打傷自己同志等等五條,省委撤銷我的領(lǐng)導(dǎo)工作代理政治委員,黨的處罰,給我嚴重警告。十一月趙尚志負傷,我以宣傳科長的職務(wù),在冬季日寇大討伐的嚴重情況(下),配(合)地方黨部支撐珠河、延壽、賓縣的活動局面,打擊敵人保持實力。十二月司令部派我到方正縣領(lǐng)導(dǎo)第六總隊,開辟了方正的新游擊區(qū),與土龍山民變的謝文東部隊建立反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結(jié)了廣大山林義勇軍。”
張壽篯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大眼睛、高鼻梁,嚴肅、穩(wěn)重,閱歷豐富、能言善辯,有著堅強的意志,善于獨立思考,是那種能擔(dān)大任的職業(yè)革命家——他的精彩華章,主要是在擔(dān)任三路軍總指揮之后。
智取“釘子戶”
“湯原游擊隊攻打太平川‘連環(huán)窯,引起震動。張傳福率自衛(wèi)團起義,影響更大。人心所向,有錢大戶紛紛靠攏游擊隊,窮苦百姓自不待言,太平川遂成紅地盤。再以太平川為中心,向格金河、黑金河、西北溝、吉星溝、窮棒子溝、竹簾鎮(zhèn)等地擴展,所到之處建立反日會、婦女會、兒童團、除奸隊、自衛(wèi)隊,1936年春還成立了湯原縣人民政府。紅地盤內(nèi)民眾站崗放哨,保衛(wèi)家鄉(xiāng),為抗聯(lián)送情報、糧食,并參軍參戰(zhàn)。像吉星溝,40多戶人家,先后有20多人參加游擊隊、6軍?!边@些與前面敘述的其他地區(qū)的“紅地盤”大同小異。更顯見湯原人民同仇敵愾的事件是1937年9月18日格金河區(qū)大暴動。
鬼子曾偷襲吉星溝,燒殺之后就走了。格金河區(qū)委所在地四合村,20多個鬼子駐進丁家粉坊大院卻不走了,守備司令叫明越。鬼子在吉星溝殺害10人,除一名自衛(wèi)隊哨兵,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趙玉峰的女兒跑到河邊被日寇抓住,將其強奸后推入河中淹死。在四合村,這幫禽獸槍殺兩個甲長,又將尸體挑刺剁爛,扔到門外的糞堆上。
湯原縣委決定,發(fā)動群眾,在9月18日舉行反日大暴動——既為紀念九一八事變六周年,也想引蛇出洞,把這幫魔鬼滅了。
17日夜,各區(qū)數(shù)千人帶著老洋炮、大刀、扎槍和棍棒、鍬鎬、斧錛,會聚到格金河寶寶山一帶,鋸倒30多根電線桿子,燒毀格金河上兩座橋梁,并在寶寶山至老母豬崗?fù)诰蛄肆锒嚅L的塹壕。婦女會、兒童團負責(zé)送水送飯。六軍三師及各區(qū)游擊連則早已部署停當(dāng),準備阻擊各路可能出擾之?dāng)场?/p>
18日上午,寶寶山上紅旗招展,暴動民眾召開誓師大會??h委書記高雨春在講話中號召人民牢記九一八這個悲慘的日子,和全國人民一道,與侵略者血戰(zhàn)到底。會后舉行游行活動,向沿途村民散發(fā)傳單,并派人給明越送信,跟他叫號:“你不是天天叫嚷要打抗聯(lián)和抓‘通匪的人嗎?今天都送到你眼前了,請你出來打吧,抓吧!”
暴動期間,駐縣城和其他地區(qū)的敵人始終未敢出動。明越這個魔頭,先是由“武士道”變成縮頭烏龜,接著化裝成老百姓,天黑后自顧自地跑進縣城。其余的鬼子也都逃命了。
有這樣的“紅地盤”和人民,六軍成為下江地區(qū)的一支勁旅,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四軍軍部密營設(shè)在大葉子溝。大葉子溝位于寶清、富錦兩縣交界處,溝口有兩個屯子——李金圍子和楊榮圍子。楊榮圍子西邊有個孤立的方家大院,是進出大葉子溝的必經(jīng)之地。方家是當(dāng)?shù)赜忻拇髴?,家大業(yè)大,院墻高厚,修筑炮樓,養(yǎng)著炮手。
四軍剛到這里時,軍長李延平讓軍部陳副官去方家說明情況——我們是抗日聯(lián)軍,不搶不奪,但要住下房子、用些糧食,希望合作。
陳副官去后半個多小時回來了:“不行,他們罵咱們是胡子,讓咱們走,不走就打?!?/p>
李延平讓陳副官再去一趟,告訴方家,我們就是路過,別妨礙我們,這樣雙方相安無事。陳副官走了十多分鐘后,李延平下令,部隊成一字隊形,拉大距離從方家大院西邊通過。正走著,大院里槍響了,是沖天上打的,警告停止前進。這時陳副官也跑回來了,說不行,不讓過。
部隊趴在待割的高粱地里。怎么辦?大家都覺得這樣就向后轉(zhuǎn)太丟人,往后還怎么在這地界活動?就決定打。官兵在高粱地里貓腰前進,接近大院后,機槍、步槍向炮樓上射起來。從下午四點多鐘打到天黑,根本攻不下來,秘書彭施魯還負傷了。
彭施魯老人說,這些炮手都是花錢雇的,地主不會隨便什么人都用來充數(shù)。而且方家大院孤零零建在個坡崗上,居高臨下,周圍都是開闊地,光憑輕武器怎么打?
1937年1月,軍政治部主任黃玉清率30多名騎兵,來到大葉子溝密營,免不了又嘮起方家大院。路過那里得繞很大圈子,而且有這么個“釘子戶”在那里,其他大戶就有了榜樣,很影響根據(jù)地的開辟。如果他們再跟日寇勾結(jié)起來,對密營就更是一種威脅了。
黃玉清出個主意,并由他親自率隊實施。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方家大院門前來了一隊“皇軍”,嘰里哇啦一通“日本話”,要進去搜查“馬胡子”。這回,方家人可惹不起了。
黃玉清在門口留下一個班警戒,進院后首先占領(lǐng)炮臺,待把槍都收繳了,就實話實說了:“你們看怎么辦吧?!?/p>
方家表示認罰,并承諾與抗聯(lián)合作。
東北抗聯(lián)11個軍,少有沒打過這種大院的。成功的戰(zhàn)例,幾乎都是化裝智取。像富錦縣頭號大戶何木林,那時連偽縣太爺都少有車坐,而何家光小轎車就有兩輛,別的就不用說了。戴鴻賓穿上偽警察署長的服裝,徐光海扮作日本指導(dǎo)官,裴敬天扮為翻譯官,用朝鮮話當(dāng)日本話糊弄何木林,就進了何家大院。
從當(dāng)年到今天,筆者都未見到稱方家為“反動地主”“漢奸”的,這當(dāng)然不僅僅因為方家確實兌現(xiàn)了承諾。
無論何時何地,大戶大院那威嚴、厚重的大門都不會輕易向任何不知根知底的武裝開啟,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想與你為敵。他們只是信不過你,而且認為能夠抵抗得了你,而日本子是抵抗不了的。如果可以自己選擇,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不會選擇日本人當(dāng)靠山。實際上,在那種亂世,特別是各種武裝常來常往的偏遠地區(qū),大戶人家希望與任何武裝都維持一種友好關(guān)系,就是兩個字:生存。
方家大院不再是“釘子戶”了,其他大戶自然都跟著走了,楊榮圍子和李金圍子一帶很快成了“紅地盤”。
打下老錢柜后,三軍、六軍在人煙絕跡的小興安嶺深山密林建立了大青山、帽兒山、鍋盔頂?shù)仁嗵幟軤I,這是東北抗聯(lián)經(jīng)營得最成功的密營群之一。
當(dāng)年和今天,都有人將密營誤作根據(jù)地。
1941年3月28日,張壽篯說:“樹林子不是根據(jù)地?!?/p>
如果不是筆者孤陋寡聞,那么從土地革命戰(zhàn)爭到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關(guān)內(nèi)都沒有密營或類似密營的處所。抗聯(lián)的密營里有兵工廠、被服廠、醫(yī)院,可以辦學(xué),當(dāng)然也能儲存糧食、給養(yǎng),后期還開荒種地。官兵有時也會一師一團地到密營休整一段時間,但這都是臨時的、隨機的。除了后勤人員和傷病員外,平時密營里沒有戰(zhàn)斗員駐扎。如果說山寨是胡子的活動基地,那密營就是抗聯(lián)的部分后勤基地。
根據(jù)地的必備條件是人民。沒有人民,根據(jù)地就沒了根。
密營是極端艱難困苦的游擊戰(zhàn)爭中一種個別的產(chǎn)物??孤?lián)之所以不得不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建密營,只是因為那里比較隱蔽、相對安全。而當(dāng)抗聯(lián)只能依托密營進行活動時,那就是最艱苦的時日到了,甚至就是最后的斗爭了。
兩個“小丫頭”
李在德老人說:“我參加游擊隊后第一次戰(zhàn)斗,是在格金河溝里的炭窯。那天天快亮了,我們正準備出發(fā),湯原縣偽警察大隊來了,想包圍我們。步槍、機槍那個響啊,還聽他們喊‘大褲襠沒多少槍,抓活的呀——游擊隊大都是朝鮮族人,朝鮮族衣服肥大,他們就叫我們‘大褲襠‘大褲襠隊。
“槍一響,我就蒙了。女隊員有的嚇得尖叫,有的顧頭不顧腚,趴那兒一動不動。男隊員槍都不夠,女隊員哪有槍呀?那時也沒經(jīng)驗,想不到讓徒手隊員搶救傷員,有人嫌我們礙事,就讓我們‘到一邊去。我看有人往山上跑,就跟著跑,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癱那兒了。
“1930年為準備武裝暴動,梧桐河模范學(xué)校辦軍事訓(xùn)練班時,我們這些低年級學(xué)生也拿根棒子練隊列,站崗放哨抓特務(wù),搞緊急集合、野戰(zhàn)演習(xí),還練膽量。練膽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半夜三更讓你去墳地送情報——把張紙條壓在哪個墳頭的什么地方,還安排個人在墳地里,怪里怪氣地學(xué)什么鳥獸叫,或是坐在那里抽煙,煙袋鍋子一亮一亮的,跟鬼火似的??捎辛说谝淮巍⒌诙?,膽子就差不多了,打仗也一樣。經(jīng)過幾次戰(zhàn)斗,慢慢地,槍一響就能判斷出距離,再判斷敵人是奔你來的還是和什么隊伍打起來了。包括雙方兵力,聽槍聲也能判斷出個大概。
“因為我年紀小,大家都把我當(dāng)孩子,照顧我。行軍過河,有時水深流急,就背我過河。劉太民叔叔背得最多。參軍前我們是鄰居,我叫他叔叔,后來他犧牲了。如今在電視上看到河,我就會想起他那寬厚的肩背,看到他往地上一蹲,說:‘來,丫頭。
“到個新區(qū),老百姓不了解抗聯(lián),見到隊伍就跑。我們就摘下帽子,讓他們看清我們是女的——女人當(dāng)兵,看著稀奇,就是拿著槍,也不像男人那樣令人害怕。我們就乘機進行宣傳。一些男隊員就說:‘這幫丫頭片子真厲害,一個個嘴茬子‘吧吧的。東北人管姑娘叫‘丫頭,因為我年紀最小,前面又給加個‘小字。打李敏參軍上隊后,這個‘小字就送給她了?!?/p>
當(dāng)年也是“小丫頭”的李敏老人說:
“我的母親是一九三三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一去世的,那年我九歲。母親下地干活叫大雨淋了,回家一病不起,幾天后就不行了。料理完后事,人們都走了,我說:‘爸,從明天起,我做飯了。爸爸瞅著我,好長時間眼珠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去,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落淚。
“父親叫李石遠,1920年前后從朝鮮來到中國東北。我記事時就聽他唱一首歌,頭兩句是‘兩千萬同胞聯(lián)合起來,墓地下的靈魂也要抗戰(zhàn)。那時他是安邦河區(qū)第三任區(qū)委書記。
“母親去世不久,哥哥李云峰就上山了——因為游擊隊經(jīng)常在山里活動,我們那地方管參軍、上隊都叫‘上山。哥哥參軍了,父親顧不上家,經(jīng)常晚上也不回來,家里家外就我一個人。種地回來后累得不想動彈,有剩飯就扒拉幾口,沒有就上炕睡了。夏季大煙采漿熬膏,跟著大人出去割大煙掙錢。
“哥哥臨走前就說好了,過兩年回來接我??煽偛灰娪皟海揖秃ε率遣皇撬麪奚?。父親知道,說他好好的呢。可我是等不得了。父親摸著我的腦袋,長嘆一聲,說要上山就上山吧,我也顧不上你。
“我是1936年11月參軍的,老交通員李升(人稱“抗聯(lián)之父”——編者注)給送到六軍四師的。李升老人中上個頭,留著山羊胡子,快七十歲的人了,身板硬實得難以想象,北滿山林很少有他沒去過的地方。同行的有個交通員王仁,還有和我一樣上山的李桂蘭。她不到二十歲,哥哥是洼丹崗區(qū)委書記李鳳林。他們?nèi)铱谷?,李桂蘭做婦女工作,因身份暴露了要上隊。
“一行四人扮作一家人,給我當(dāng)爺爺綽綽有余的李升是‘父親,王仁是‘兒子,李桂蘭是‘兒媳婦。沿著湯旺河谷走了兩天,沒人家了,晚上點堆篝火,在雪地上露營。頭一回,哪受得了呀,身子都哆嗦成刺猬了。那也高興呀,終于要上山了。至于腳上打泡了、腿走腫了,就更不算什么了。
“鐵力縣東岔河張把頭木營附近有個省委交通站,我們在那兒見到了北滿臨時省委書記馮仲云。李升向他介紹,我們倆是上山的,馮仲云說‘歡迎、歡迎,可一打量我,第二個‘歡迎就少了個字。李升老人連忙給我講好話,說這個小丫頭能吃苦,這一路上沒一句‘熊話。我也趕緊說,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干。馮仲云像我爸那樣摸著我的頭,說‘歡迎你,小同志。高興之余,我還是覺得心里沒底,晚飯后問李升:‘馮省委說了算嗎?李升山羊胡子一撅,說:‘馮省委是北滿最大的官,他說歡迎了,誰還敢不歡迎?”
到了四師,政治部主任吳玉光見了李敏就皺眉頭,李敏的心一下子又懸起來——12歲,沒桿槍高,心虛呀。可一想到“馮省委”都歡迎了,又覺得底氣挺足。也不知李升老人怎么跟他說的,反正是沒攆她下山,讓她留在師部當(dāng)炊事員。
一天,馬司務(wù)長帶隊下山背糧。糧食是地方黨籌集的,送到山邊后,再由山上的人背回山里。
馬司務(wù)長留幾個人在那兒觀察敵情,敵人真就來了——一個排的偽軍,都是騎兵。正好回來背糧的人到了,十幾支槍就在雪地里支上了。老套筒、別拉旦、韓林春、連珠槍,伙頭軍能有什么好槍呀。雖然大都是淘汰下來的老弱病殘,卻也都是老兵。待敵人進至50多米時,十幾桿老槍齊放,前面的敵人落馬了,后邊的就掉頭跑了。
敵人首先開火,白樺林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落進李敏的脖子里。她伸手去掏,邊掏邊東張西望左右的隊員和前面的敵人,有種過年時看大人放鞭炮的感覺。馬司務(wù)長喊了聲什么,她沒聽清,就覺得腦袋被一只大手按進雪窩子里。她覺得快要憋死了,那只手松開了,隨即是炸耳根子的排子槍聲。
李敏說,這是她上隊(伍)后參加的第一次戰(zhàn)斗。
“1938年秋天,爸爸為抗聯(lián)籌糧時犧牲了。那時我參軍快兩年了,參軍后再沒見過爸爸。先是領(lǐng)導(dǎo)知道了,后來同志們也知道了,只瞞著我一個人,對我更關(guān)心了。
“哥哥比我大六歲,在六軍當(dāng)過團政治部主任,1942年被派到哈爾濱做地下工作,被捕后犧牲。這是馮仲云告訴我的。最后一個親人也沒了。我什么也沒說,光淌眼淚。有人說我挺堅強,有人說得讓她哭出聲來,不然會作病。我腦子木木的,就哭出一聲又沒聲了,只是淚水嘩嘩淌,跟聽說父親犧牲消息時的感覺一樣?!?/p>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