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金鳳
孟姜女傳說源遠流長,是我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幾乎家喻戶曉。關于范杞梁這一人物的研究,主要在于對人物來歷的考證,事實上,范杞梁作為孟姜女傳說的中心人物之一,他的死亡對于整個故事結構和情節(jié)走向都有重要作用。
孟姜女傳說故事的核心人物一直都是杞梁妻或者孟姜女,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其故事中心卻發(fā)生了幾次轉變,結構才最終定型,并呈現(xiàn)為人們今天耳熟能詳的樣子,范杞梁這一人物形象在故事中的地位亦隨之變化。
《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的記敘中,杞梁的形象是非常模糊的,只可知曉其為齊人,死于戰(zhàn)事?!抖Y記·檀弓下》《孟子·告子下》記載的孟姜哭夫的故事中,杞梁依舊是戰(zhàn)死。值得注意的是,此中強調的是“哭”的情感力量,它取代突出禮法作用的“卻君郊吊”上升到故事中心的位置。
西漢時期,劉向《說苑》載“遂進斗,殺二十七人而死。其妻聞之而哭,城為之阤,而隅為之崩,此非所以起也”[1],而在《列女傳》中,故事在杞梁戰(zhàn)死、卻君郊吊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杞梁妻哭城、城崩、杞梁妻投水這些不見于其他書面記載的情節(jié),不可不謂之一變。
唐末詩人貫休的詩歌《杞梁妻》曰:“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筑長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萬里,杞梁貞婦啼嗚嗚?!盵2]顧頡剛分析,較諸前代的記載,杞梁由戰(zhàn)死變?yōu)槿馍碇嵌朗枪适碌闹匾兓?。此外,杞梁身份還由將軍下移為筑長城的苦役,這與《雕玉集·感應篇》所引《同賢記》中有關杞梁之妻的記述如出一轍。
宋元及以后,孟姜女的故事多以平話、小說等形式流傳。《風月錦囊》所收《姜女破鏡重圓記》未明確說明杞梁死亡方式,《曲海總目提要》的《長城記》演繹其死亡的方式為活埋。在這些江湖傳本的孟姜戲中增加了大量龐雜的情節(jié),已與孟姜女傳說的發(fā)展系統(tǒng)隔了一層。在人情味和世俗味更濃烈的戲曲當中,故事的社會功能和精神映射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故事的深層蘊藉需要進入不同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去解讀,但范杞梁死亡這一核心情節(jié)仍舊得到了保留。
范杞梁之死的演繹有其自由性,更具穩(wěn)定性,不論是在稗官野史的記載中還是在明清以來的各種戲本中,都或多或少地描寫了范杞梁的死亡,故事長期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這一情節(jié)從未被替代刪除,在今天的傳唱中反而歧異多貌。一方面體現(xiàn)了民間文學的獨特敘事方式,另一方面顯示出民間敘事的結構法則。因而,作為孟姜女傳說不可或缺的情節(jié)單元,杞梁之死負載著重大的文本意義。
拆分孟姜女傳說的故事鏈,提取其中的關鍵節(jié)點,會發(fā)現(xiàn)這一傳說的在各種講述中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如表1所示。
表1 孟姜女傳說故事節(jié)點表
這九個節(jié)點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嵌套,存在嚴謹的因果邏輯關系。修筑長城是杞梁逃役的原因,出逃過程中與孟姜女相遇并結為夫婦,大背景又注定杞梁會被抓走,成為修筑長城及君王暴政的犧牲品。范杞梁之死處于故事線的中間,是矛盾沖突激化的決定因素,同時上下勾連,為孟姜女千里尋夫提供動因,為孟姜哭夫而致城崩提供合法性依據,將故事推向高潮,是孟姜女哭夫的起源、和皈依。一旦將范杞梁死亡這個節(jié)點位移至其他位置或者直接抽離,故事序列則變成:杞梁被抓、孟姜尋夫、哭夫崩城……這樣一來,哭城、報復、殉情這些情節(jié)都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一般而言,重要的故事節(jié)點是固定的,在結構法則上不會出現(xiàn)根本性變化,但是,“節(jié)點之間存在巨大的想象空間,可以讓故事家充分馳騁自己的文學想象,隨人所愿地增加新的故事母題。這些母題只要不構成與故事節(jié)點的邏輯沖突,是可以隨故事家們的喜好隨意選用的”[3]。因而,人物生活的大背景、故事繼續(xù)向前的大前提就有了自由發(fā)揮的可能性。表1九個節(jié)點中,杞梁之死這一情節(jié)從未被隨意改變,但其死亡方式在某些時代出現(xiàn)了變化,這與敘事的語境相關,諸如大背景從齊莒之戰(zhàn)轉變?yōu)榍厥蓟市揲L城、故事核心由哀哭到城崩以及在流傳中逐漸加入的逃役、孟姜復仇、孟姜殉情等情節(jié),彰顯出敘事的拓展性和開放性。杞梁之死這一環(huán)節(jié)既缺乏這樣大規(guī)模改寫的倫理條件,又擔任著穩(wěn)定整個故事結構框架的責任,因而在各地域傳說、民族傳說和江湖戲曲傳本中,這一情節(jié)都必不可少。
從敘事功能來說,杞梁之死的情節(jié)在人物塑造、主旨表達上具有獨立的地位和意義。在熊佛西《長城之神》、張恨水《孟姜女》等現(xiàn)代的重寫型作品當中,即使人物塑造、價值追問都一反傳統(tǒng)故事和戲本中的常態(tài),但范杞梁死亡的情節(jié)在文本勾連、意義表達上仍舊發(fā)揮著巨大作用。熊佛西《長城之神》中,喜良為祭長城之神而死,也是孟姜女尋夫、哭夫的源頭。張恨水《孟姜女》中,萬喜良是一條單獨的敘事線索,其死亡是凸顯故事主旨的重要一環(huán)。
這一敘事手法或可借助明清人評點戲劇時所創(chuàng)設的“主腦”(1)參見李漁《閑情偶寄·卷一詞曲部·立主腦》,云“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這一范疇進行描述?!爸髂X”引申指“整部作品的關鍵”[4],若說孟姜哭夫是孟姜女傳說的大主腦,范杞梁之死可以說是故事的小主腦,二者相互配合,方能達到敘事目的,完備地將故事的中心思想表達出來。這樣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杞梁之死必須保留卻又在不同的版本系統(tǒng)中有不同程度的敷演。
孟姜女傳說歷經了一個漫長復雜的生成過程,其內涵不斷更新、融合、改造,增添許多富有想象、超出現(xiàn)實的情節(jié),最終成為一個夫亡妻死的大悲劇。孟姜女傳說作為一個象征著忠貞愛情、對抗強權的標志存在于中華民族的精神構造中,并在浩如煙海的民間傳說中被冠諸首位,它能經久長存的原因就在于思想內容廣闊豐富。杞梁之死作為孟姜女傳說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同樣承載著深刻的美學內涵、悲劇意蘊和文化意義。
作為民間意愿發(fā)泄的出口,因時代的差異和不同文學體裁的發(fā)展,孟姜女故事在各自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背景中催生了無數想象,而杞梁的非正常死亡自始至終未曾改變,原因有二。第一,在故事嚴謹的因果邏輯中,杞梁之死是果,修長城則必有杞梁筑城而死,有其妻哭夫則必有夫死。因而在唐以前及唐代流傳的故事中,杞梁的不同死亡方式是應承大背景而來,在宋元之后的江湖戲本中,杞梁的死亡(不管具體死亡方式交代與否)是為了成全孟姜女的節(jié)烈、忠貞、勇敢,以完成道德教化;第二,在故事的信仰表達、情感申訴中,杞梁之死是鋪墊和伏筆,也是悲劇最為本源的體現(xiàn),這是更深層次的原因。
孟姜女傳說中并沒有直接去解釋和指認范杞梁的死亡涵納的深廣意義。從《禮記》中記載的故事開始,就以孟姜女的哀哭作為渲染悲劇氣氛的重要手段,范杞梁的死亡與孟姜女的哀哭先后出現(xiàn),悲情色彩得到了進一步加深。范杞梁在話語對峙中是無聲的“中斷”狀態(tài),“中斷意味著事物處于悲劇狀態(tài)”[5]。換言之,不妨說從故事開篇即秦修長城開始,所有呈現(xiàn)悲劇性的責任都是由范杞梁死亡這個節(jié)點承擔和顯示的。謝林認為“全部的悲劇藝術都是以隱藏的必然性對人類自由的這種干預為基礎的”[6],“其行動的最后結局方面卻取決于一種必然性,這種必然性凌駕于人之上,甚至于操縱著人的自由表演”[7]。必然性在孟姜女傳說當中表現(xiàn)為:其一,在倫理秩序的作用下,預先取消和解決了這種矛盾沖突,民間力量與強權的對抗勢必以民間力量的失敗告終,即社會借助它自身的機制,先驗地決定了對峙雙方中處于弱勢的一方絕不可能獲取生命的自由;其二,在故事的歷史生成和地域傳播的過程中,民間期待的注入使得孟姜女走上神壇,被賦予神性來與強權對抗,因為范杞梁及其所代表的民眾是難以戰(zhàn)勝強權的。在民間力量、強權、被賦予神性的民間力量三種力量的交鋒中,為了凸顯孟姜女的神性,必須犧牲范杞梁。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孟姜女傳說于悲劇色彩之上又覆蓋一層神話色彩,這兩大因素綴連起來,便煥發(fā)出耐人尋味的審美意蘊。
以孟姜女哭長城來演繹悲劇,以杞梁之死來保留和加重悲劇氛圍,然而最后孟姜女也死了,兩重悲事疊續(xù),愈悲愈美,一悲到底,打破了中華民族喜好團圓的審美傳統(tǒng),從悲壯轉化為悲奇,可視為真正的悲劇。事實上,男女主人公同以死亡收尾不僅僅是為了故事邏輯自洽,也存在更為隱秘的聯(lián)合,即對于生死觀的表達。故事中對生命的存在、死亡與回歸敘述,彰顯出根植在民間敘事當中的生命意蘊。
孟姜女故事的悲劇意蘊是隱藏于表層結構之下的,故事中不同事件的排列既展示出了這一傳說的穩(wěn)定性與開放性,又受深層結構的支配。索緒爾認為,語言符號之間不僅存在水平的(句段的)關系,也存在垂直的(想象的)關系,后者指的是“超出話語字面的內在意義關系”[8],根植于廣闊的社會背景。
到唐代,在貫休《杞梁妻》詩歌及《雕玉集》所引《同賢記》中,孟姜女傳說的故事要素煥然一新,基本奠定了故事結構。孟姜女傳說歷經漫長的演變,最終在唐代定型,一大重要原因就是唐代是生命意識覺醒的時代。在此種氛圍之下,孟姜女傳說就于倫理層面之外多了對于生命與死亡的關注。
范杞梁只是役夫的代言人,他逃役被抓,家庭破碎最終亡命他鄉(xiāng)的遭遇是成百上千的役夫的縮影。后世依附于孟姜女傳說流傳的望夫石的典故是在言孟姜女與范杞梁之間至死不渝的忠貞愛戀,反映出二人婚姻生活的和諧美滿。然而,縱然過往千般好,最終還是在強權的逼迫下毀于一旦,因而在范杞梁死后,孟姜女也隨之而去。范杞梁的死亡是必然發(fā)生的,孟姜女則是死于悲劇性的自我選擇,二者死亡的不同之處折射出的是生命的矛盾——對于圓滿的追求但求而不得。孟姜女的行為是“用生命的毀滅對毀滅的生命做無奈的抗爭”[9],生命被掩埋才是這一悲劇故事中的最大黑暗面。
范杞梁之死的生命美學意蘊還體現(xiàn)在后世扮演的孟姜女宗教儀式劇當中。在湖南、江西等地區(qū)保存下來的儺戲《孟姜女》中,范杞梁這一人物身上蘊含的生命意蘊更加深刻。在儺戲中,范杞梁從死亡到成功冤屈洗刷、升仙的過程,也是飽受磨難到得到救贖的過程,他的死亡寓示生必然走向死,此為生之無可奈何,救贖成功即死而復生,象征著生之回歸。孟姜女傳說中不同生命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都系諸杞梁之身,不同生命之間的沖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范杞梁的人生歷程凸現(xiàn)出來的。
在孟姜女傳說的發(fā)展過程中,杞梁之死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節(jié)點,在不同的變異版本中有多種不同的死亡方式。對故事進行結構性分析發(fā)現(xiàn),杞梁之死承上啟下,起著保持故事穩(wěn)定性的重要作用,因而,不論如何增添、變化其他情節(jié),杞梁的非正常死亡始終不變。而通過對范杞梁之死深層意蘊的探討,可以窺見隱藏這一情節(jié)背后濃厚的悲劇意蘊與生命美學意蘊。杞梁之死與孟姜女的死亡共同作用,形成了一個夫亡妻死的徹底的悲劇,也折射出生命的矛盾和生存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