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上小學(xué)起，語文課就開始讓我們有聲有色地朗讀課文。老師說，不要拖音，可是所有的小學(xué)生都必然很認(rèn)真地繼續(xù)拖音，有聲有色地把一篇課文朗讀成小和尚念經(jīng)。

可是長大以后，基本都不朗讀！也許會閱讀，也看文學(xué)，但是很少會發(fā)出了聲音朗讀。朗讀幾乎只成了語文老師的事，成為播音員和演員的事，成為臺上的演出。

當(dāng)作家就是寫出短短長長的故事給別人閱讀。當(dāng)老師的人告訴我，他們閱讀到了我寫的故事，很喜歡，朗讀給學(xué)生聽了。我也直接聽過小和尚們在課堂上朗讀我的作品。它們都讓我喜悅、光榮，滿心蕩漾。

一個冬天的夜晚，在一個泉水城市，舉行了一場我的散文朗讀會，我光榮地坐在臺下。

那是一個很大的書店，長長的空間坐滿了人。一個電臺播音員，她竟是那么熟悉我的作品，串拾起我寫的句子和段落，開始了她的半講述半抒情主持。幾乎第一句話，已讓我猶如踏著冬日的夜路走回到很多年前的收音機前，一切都被那聲音和氣息收攏了，覆蓋住。我熟悉的自己寫下的那些人和事，那些紅和綠，深刻和不深刻，全在她的嗓音、字音里盈盈彌漫。那個坐得滿滿的長廳，只有她的聲音，只有接下來的一個紅大衣朗讀者，一個黃毛衣朗讀者......她們?nèi)徊辉傩枰獰艄?，已足夠明亮和艷麗。

紅大衣是淡淡的。她讀的是我的《吃飯》。那是一個很多年前的故事，在一個小鎮(zhèn)的飯店桌上，三個沒有多少知識的知識青年吃著飯，無知地滿足而又不失常識地不安。剩下了不少菜，那時沒有打包規(guī)矩，又不敢浪費，慌亂地拉來一個到鎮(zhèn)上買種子的老實農(nóng)民坐下了吃，他們夭夭逃之。那個頂坐了吃著剩的農(nóng)民，恍惚、激動，一定是他長到那么大的一個最豐富的盛宴，但卻完全不知曉逃之夭夭的用心。

紅大衣平靜地敘讀著這個根本不屬于她的年齡的故事。故事在她淡淡的眼波里，吐字的唇縫也只張合得微微，卻讓那個小鎮(zhèn)飯店桌前的每一絲動靜和心情都還復(fù)了回來，給了我一個遠(yuǎn)離的日子的新重溫，親切著也擰痛著。那個老實的農(nóng)民，按他的年紀(jì)，應(yīng)該早已不在這個世界?？墒撬诹硗庖粋€世界，卻還在為那一次桌上的豐富而感激。我眼里涌滿淚水，因為我是那三個逃跑人中的一個，老實農(nóng)民也是我從街上拉來的。

我如果想問一下很多年前的那個小和尚：“你說為什么要學(xué)會朗讀？”

那個小和尚會這樣告訴我：為了讓世界可以聽見故事和詩，讓文字、文學(xué)在聲音里散發(fā)出難料的柔情、力量、情理、詩意;讓四季的路人在夜的漆黑和黎明的光芒中走走停停，呼吸勻稱;讓真實日子和想象心愿可以同一個旋律地協(xié)奏;讓紅大衣、黃毛衣和生命中的一切普通的美都成為油畫般的永恒......

美好的電臺主持的收音機聲音又響起，告訴大家這個泉水城市朗讀的夜晚要結(jié)束了，我立刻站起來說：“謝謝你們，把一個個原本只是黃銅的故事和文學(xué)朗讀成了金子！”我鞠著躬又說：“謝謝你們，各位朗讀家！”那個夜晚，我油然確信，有一種人叫“朗讀家”。

那個夜晚，我也決定以后要多一些朗讀，我自己寫的文學(xué)和別人的文學(xué)。成為不了“朗讀家”，也當(dāng)一個朗讀者。

選自《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