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上學第一天第一堂課,常常需要翻開語文課本。數年來,一冊語文課本在手,學生學,老師教,只是,你真的認識語文課本嗎?
上不好語文課,學不好語文,有時候不是努力問題,是認知問題。認知決定行動。
且看全國中小學語文教材編寫組成員、國際安徒生獎得主、作家曹文軒如何解讀《認識語文》。
多數人對于我“作家”的身份很熟悉,其實我也常常參與到中小學教材的編寫工作中,對中小學語文教材的編寫情況非常熟悉,現在的小學語文教材和初中語文教材里面的有些課文是我推薦進去的,因此我很清楚現在小學、初中語文教材中主要文類是文學。
其實,全世界的語文教材在文本文類的選擇上幾乎是一致的,文學作品始終是最主要的選擇,有些國家的語文教材甚至把語文教育與文學教育當作同一個概念,所編教材中基本都是文學作品。中國語文教材在文本文類的選擇上也是傾斜于文學作品的。
據統計,從民國時期的教材直到現在的新課標問世,其間中小學語文教材大約有900多種,這些教材因為時代、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編選者的個人語文觀不同,各有各的取向,各有各的配置,各有各的特色,但是大多數教材在文類的選擇上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文學作品始終占有很大的篇幅,它們是文學教材的主體。
與其他文類的文本相比,文學作品無疑是優(yōu)勢的文本群落。
那么,文學作品在教材中究竟占多大的份額為宜?如此大的比重是否有一點傾斜?我的看法非常明確,現在所占有的份額是合理的。
文學作品理應成為語文文本的優(yōu)勢群落,道理何在?意大利作家阿奇比在《意大利中小學語文語言與文學教育》中寫道:與其他培養(yǎng)方式相比,文學在意大利學校教育中占有十分突出甚至極度重要的地位,在人的培養(yǎng)和開拓認知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學生成長和學習的漫長階段,它承擔極為重要的倫理道德和美學教育功能,通過描繪和想象來開拓人的思維,這對于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都是必要且有效的。從6歲到18歲,每個意大利學生都接受著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基礎文學教育:在小學,文學教育與語言教育密切聯系,這是因為多少個世紀以來,我們的許多文學作品能夠提供一種語法嚴謹、詞源豐富多樣的多種語言典范;在初中,文學有了特殊的位置,用于開展閱讀實踐,為了建立了解民族文化和不同歷史階段的基礎,文學是語言文化的入門工具;在高中,保持并加強對文學的教育是理解培養(yǎng)想象力的教育。
在這個意義上,文學課的教育必須對虛構的文學作品進行講授,在實際教學中不應該只是涉及特殊語言的文本或者只是有美學和形式方面的特性,還應該具有在人的培養(yǎng)和認知方面的價值。
這段話里面可以提煉出文學為什么會成為語文教科書優(yōu)勢文本配置的理由。
學生學好文學作品,關鍵在于老師怎么樣上好文學課。一堂好的文學課,與大家對文學價值的理解密切相關。
文學的價值大致上分兩方面,一個是認知價值,一個是審美價值。
這些“認知價值”在過去的語文課堂上被大講特講,并作為主要的教學內容,有時甚至會成為唯一的內容,其他話題比如結構、語言等等往往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
我們需要重視文學的另一個重要價值——審美價值,這些年有人不時提及這個話題。
不講文學的審美價值當然是不完整的文學課?,F在的情況依然并不樂觀,并不是所有語文老師都意識到了文學的審美價值。
許多語文老師在講文學作品的時候沒有把它當文學作品來講,也很少從審美的角度對作品進行有藝術韻味的分析,一篇文學作品往往被講成一篇社會現實問題的報告或者是人生指南。賦予語文課以“人生指南”的功能,這是中國語文教師最擅長的,利用一篇語文課文傳遞正確的人生價值觀。
但若僅限于此,我聽完課總會有點遺憾,尤其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其實,我在寫文學作品的時候考慮到的并不是這些問題,我考慮到的是一段風景描寫,考慮到的是故事,考慮到的是情節(jié),考慮到的是起承轉合,考慮到的是語言,當然我也會考慮到這個作品的題旨,題旨定下來之后考慮更多的就是人物什么時候出場、第一句怎么寫、怎么收尾,等等。
比如在我的新小說《櫻桃小莊》中,我寫了這樣一個故事:在父母外出打工后,哥哥、妹妹和奶奶一起生活在櫻桃小莊,但是奶奶由于老年失憶,意外走失,兄妹二人便開始了曲折艱辛的尋親之旅。
那么在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的時候,作家在思考什么?故事的結尾一定是需要精巧構思的。結尾是兄妹追尋各種蹤跡最后來到一座城市,那么奶奶到底找到了沒有?我一定讓你感覺到找到了,但是我不能讓他找到。假如真的找到了,有意思嗎?
而且場面會很尷尬,無非抱著眼淚嘩嘩下來。這個很難寫的,寫了也沒什么意思,這不是文學的處理,我要讓你感覺到找到奶奶有八成可能:走到這座城市,有人說前天見過這個老太太。一對外婆和外孫女經常在這個地方散步,每次會路過一個廢棄了的報刊亭,這里面有一個老太太,每天晚上在這里過夜,她還不停地唱歌。兄妹倆小女孩馬上開始唱一首搖籃曲《豌豆花》,因為爸爸媽媽外出打工,奶奶就是唱著這首搖籃曲把他們帶大的。
奶奶一定會被找到,但我是這樣處理的:一天早上,哥哥妹妹沿著這條大街向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那個外婆和外孫女告訴他們,奶奶就是從這個地方出發(fā)往東走。小女孩唱著《豌豆花》,男孩吹著笛子迎著太陽順著大街往前走,我就寫到這兒。如果語文老師去講《櫻桃小莊》,我希望能提出一個問題:最后的結局是真的找到了奶奶,還是留下一個懸疑為好?這個時候,就是一堂文學課了。
重提審美價值意味著,美對靈魂的塑造一樣是很有力量的。
我始終堅持這個觀點:美的力量絕不亞于思想的力量。舉個例子,一個人厭世或不耐煩了,都恨不得想離開這個世界。一天陽光明媚,這個意志消沉的人打開窗戶或推開門看到了一個大好晴天,他的心頭微微動了一下。什么力量觸動了他?美的力量。如果這個力量還不夠,再加一點力量。他眼前是一座山,這座春天的山“草色青青”,他的心頭又動了一下。這時,山上走下一個小女孩來,女孩天真無邪。此時此刻,這個人面前是一幅畫。那一刻他也許會想,還是應該留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很美好。
如果這個例子不夠合適,再舉個例子,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的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里面有個經典的場面,男主人公受傷躺在戰(zhàn)場上,當時“萬念俱灰”。為什么?因為他的俄國已經被拿破侖率領的法國軍隊占領,他的理想和愛情都破滅了,人受傷躺在戰(zhàn)場上,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想死。什么力量拯救了他,讓他獲得重新活下去的勇氣?小說里寫,是俄羅斯的天空、森林、草原、河流,是莊子所言“天地之大美”,是美的力量讓他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
理所當然,我們要重視美和審美的價值。之所以需要文學,是因為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天生具有審美功能,某種意義上,文學就是滿足人們的審美功能而來的,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時,不同作家可能會在思想與審美兩者之間有所偏重,但就文學整體而言,審美一定是它的基本功能之一。
我們從成千上萬的唐詩宋詞中感受到這一點。小說也是如此。
談及美感問題,川端康成的一段回憶讓我印象深刻。
1969年5月,一天早晨,川端康成悠閑地坐在夏威夷海濱希爾頓飯店的餐廳里,明媚的陽光穿過窗,沉靜地照在整齊擺放著無數玻璃杯的長條桌上,他那雙無神但異常敏銳的眼睛似乎發(fā)現了什么,心中不免激動。他看到了什么?這就是被晨光照射的玻璃瓶晶瑩的光芒,就像鉆石般發(fā)出的亮光,美極了。早晨的大海顯得安詳溫和,似有似無的細浪聲只是襯托了一番無邊的寂靜。川端康成被這突如其來的發(fā)現震動了,目光再也不肯離開玻璃杯。當他足足享受了早晨陽光下這份美的饋贈之后,他非常知足地閉起了雙眼。然而當他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他驚愕了,那些玻璃杯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注上了水和冰,此刻來自海邊的朝陽之下煥發(fā)出微妙的瑟瑟無光,顯得迷人之極。事后他在夏威夷那場著名的公開演講中回憶了那個永不能忘懷的早晨,他對他的聽眾們說,這就是我與美的邂逅。像這樣的邂逅,難道不正是文學嗎?這場演講,題目叫《美的存在和發(fā)現》。
川端康成去世后,有人對他的一生做了簡明扼要的評價:談論川端先生的人一定要記住美的問題。誰都說他是一位對美不斷的探索者,實際上能夠經得起他那銳利目光凝視的美是難以存在的,但是先生不僅凝視美,而且還愛美,可以認為美是先生的喜悅,是生命的體驗。
文學家的天職,就是磨煉心理,擦亮雙目,將美一一發(fā)現,用反復斟酌的文字昭示我們。千百年來人類之所以與文學親如手足,不能與它有一絲分離,也正在與它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現美,從而使我們煩悶的生活有了清新之氣,有了空靈之趣,有了靈魂之精神,并且因這個美而獲得了境界的提升。人類今天的生活境界如果沒有文學大概是達不到的,如果沒有文學,人類一定還在一片平庸中爬行和徘徊,這是文學對人類逆境被人尊敬的理由之一。思想之美、風景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器物之美、形式之美、語言之美,文學與美是分不開的,講文學課不能忘記講美和審美,忘記了也就不是文學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