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
摘 要:堂吉訶德是塞萬提斯塑造的騎士“英雄”,趙子曰是老舍筆下熱衷于學生運動的新時代“英雄”,這兩個人物既可笑,又可悲,盡管生活背景大相徑庭,但在精神向度上仍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本文從三個方面討論兩人的異同。首先,通過介紹兩個人物的身世背景揭示其各自的“英雄”屬性。其次,探討兩個人物的荒誕性特質(zhì)。堂吉訶德試圖重振業(yè)已式微的騎士道,趙子曰力圖在時代浮沉里實現(xiàn)一番作為,同樣是嚴肅而不可褻瀆的偉大理想,但兩人的實現(xiàn)方式卻令人捧腹。喜劇性和悲劇性相反相成,從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巨大張力中洞察人物的可悲之處。最后,探討兩個“英雄”理想失落的原因。
關(guān)鍵詞:趙子曰;堂吉訶德;英雄;理想;荒誕
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文學大師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中塑造出世界文學寶庫中經(jīng)典瘋癲騎士形象堂吉訶德,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老舍在《趙子曰》中虛構(gòu)了一個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大學生趙子曰。堂吉訶德充滿奇情異想,在自己生活的時代大行騎士道,行為乖張,惹人發(fā)笑,但又不得不承認他的瘋癲之中不乏英雄氣概。趙子曰愛慕虛榮,在學生公寓中自認老大哥,熱衷于各種運動卻總是事與愿違,惹出不少笑料。雖然這兩個文學人物形象的誕生相隔幾百年,他們在東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上遙遙對立,在生活環(huán)境、人生閱歷、社會地位、行為方式、思想觀念等方面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但是在性格、命運等方面又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既可笑,又可悲,在精神向度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本文對此進行詳細探討。
一、兩個并行不悖的“英雄”
趙子曰和堂吉訶德分處兩個不同的話語世界。這兩個人物,一個是五四時期的大學生,一個是中世紀的騎士,看似毫不相干,但我們卻能通過他們身上都具有的超群的“英雄”氣質(zhì)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正因此,兩個人物隔著時空遙遙相望,并行不悖。在這里,我們先通過介紹兩個人物的身世背景揭示其各自的“英雄”屬性。
在《趙子曰》中,趙子曰以北京鼓樓天臺公寓內(nèi)外部的盟主自居,是天臺公寓里的英雄人物。這不僅僅因為他是地主出身,有著優(yōu)厚的經(jīng)濟地位,關(guān)鍵還在于身為一名大學生,在學業(yè)方面,他兼收并蓄,對文學、哲學、社會學、化學、植物學均有所研究,還執(zhí)筆了《二簧批評原理》《麻牌入門》這樣的“著作”,是一位才學多樣、無所不有的總博士;待人處物時,趙子曰是位最和諧謙恭的君子,對朋友們虛恭有禮,對仆役們也輕易不說一個臟字;思想上,趙子曰是開化進步的新青年,他反對包辦婚姻,勇敢追求愛情自由??傊?,道德、學問,言語和其他的一切,趙子曰永遠是第一[1]。在學校里,趙子曰也是受人敬仰的學生會主席,就連運動也是一把好手,號稱足球場上的“趙鐵?!?。天臺公寓里,趙子曰所住的第三號以其寬綽的空間被公認為“金鑾殿”,再加上趙子曰勢力所在,第三號儼然是一個公眾會議廳,趙子曰坐穩(wěn)了議事主席的地位,歐陽天風、周少濂、莫大年和武端這幾位??湍灰在w子曰的意見為準。
趙子曰的英雄之路主要從以下幾件事中鋪墊開來。一是趙子曰在罷課學潮中嶄露頭角,充當先鋒。身處于動蕩革新的二十世紀,亂世出英雄,趙子曰熱切關(guān)注國家、社會、學校的重大事故,力圖做個新社會里的時代英雄。在反對科舉式考試的罷課風潮中,趙子曰盡展英雄風采,冒著被開除的危險,不畏權(quán)威打了校長。雖然被名正大學革除了,也雖敗猶榮,勇敢作“赤色”之事的,恐怕只有趙子曰此等勇氣可嘉。養(yǎng)傷出院以后,這位英雄奔走不息,為計劃風潮做更大的努力。
二是趙子曰被學校革除之后的謀官之路。被名正大學革除以后,趙子曰并不沮喪,本來,他也不執(zhí)著于求取文憑和學位,只是為學問而求學。趙子曰下定決心不再念書,真正成大業(yè)要做官事,做買賣,當教員,都不能算是正當營業(yè)。北京的生活不順意,趙子曰索性到天津一展身手。一到天津落腳,他就經(jīng)同學介紹去第一任國會參議員、做過一任大名道道尹,且有望成為直隸省長的閻乃伯家做家庭教師,教英語。雖然只是小小的家庭教師,但趙子曰當然志不在此,去閻乃伯家只是他打入上層社會、謀取官職的一個臺階。趙子曰決心在交際場中作出一番成績,周旋于政客和軍官中,忙得無法脫身,為實現(xiàn)自己謀事做官的理想孜孜不倦。正當這件事大有希望之時,趙子曰偶然幫助了一名被壞人控制的同鄉(xiāng)妓女,但怕被壞人報復,于是又回到了北京。
重返北京,趙子曰由武端介紹加入了女權(quán)發(fā)展會,協(xié)會打算唱戲籌款,趙子曰二簧唱得好,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武端便鼓勵趙子曰借著唱戲和偉人、政客、軍官們的姨太太和小姐們打好關(guān)系,為做官鋪路。唱戲要制行頭,買髯口,趙子曰為了成大事不惜投入大筆資財,甚至要犧牲色相,唱戲募捐。他憑借精湛的唱段贏得了做過警廳總監(jiān)魏大人的女兒的芳心,要得勢力和名譽便可以拉攏魏女士,雖然在趙子曰的眼里,魏女士的外貌長相宛如女怪,但為了事業(yè),趙子曰什么都能忍受。雖然這件事最后以失敗告終,但趙子曰為了事業(yè)不斷探索的精神終究不能被泯滅。
趙子曰秉持在社會國家中做一番革命事業(yè)的精神,一點也不計較“權(quán)利”,把“犧牲”作為他的出發(fā)點,把“建設(shè)”當成他最后的目的,他也絲毫不吝惜自己的金錢、色相、甚至生命。趙子曰覺得,在歷史上替人類增加一分榮光、為全社會樹立好榜樣是大,而犧牲自己是小。從以上事件中,大概可以對趙子曰的英雄壯志窺見一斑。
而在《堂吉訶德》里,沒落的鄉(xiāng)紳阿隆索·吉哈諾因看騎士小說入迷,起名堂吉訶德·臺·拉·曼卻。他要去做個游俠騎士,騎馬漫游世界,到各處去獵奇冒險,披上盔甲,拿起兵器,把書里那些游俠騎士的行事一一照辦:他要消滅一切暴行,承當種種艱險,將來功成業(yè)就,就可以名傳千古[2]。
堂吉訶德嚴格恪守騎士道,不僅謹遵騎士精神,在騎士行頭上也盡量做到嚴絲合縫。他的坐騎是一匹皮包瘦骨、“蹄子上的裂紋比一個瑞爾所兌換的銅錢還多幾文(一瑞爾可兌換八文銅錢)”的駑馬,名字高貴、響亮:駑骍難得;他的意中人阿爾東沙·羅任索是“粗粗壯壯,胸口還長著毛”的農(nóng)家女子,代替了高雅的公主貴人,取名杜爾西內(nèi)婭·臺爾·托波索;他的盔甲是用銹鐵和硬紙殼拼湊的,當成保護他刀槍不入的護身符;在客店里,堂吉訶德把店主當成城堡長官,叫店主封授他騎士稱號,此外,他又在店主的建議下找來了桑丘·潘沙做自己的侍從,煉制了治傷神油,備齊了游俠騎士所需的種種物資。
像所有高貴的騎士一樣,堂吉訶德嚴格遵守“忠君護教,行俠仗義”這一騎士精神。騎士所奉行的忠君護教準則,忠的是世俗的封建君主,護的是傳統(tǒng)基督教。世俗國王是騎士存在的基礎(chǔ),因為如果沒有國王的分封,騎士頭銜就不能生效。在中世紀,世俗王權(quán)依附于教會神權(quán),所以,騎士們不僅要忠君,還必須保持虔誠的基督教信仰。行俠仗義則類似中國“綠林好漢”的作為,只不過前者產(chǎn)生于歐洲中世紀貴族的道德追求和身份優(yōu)越感。中世紀的騎士們后來衍生出了許多優(yōu)秀守則,如保護老幼婦孺、與一切不平等和邪惡抗爭等[3]。堂吉訶德正是將這些具體的要求作為自己最終極的目標和最高的道德標準,并事事躬親,在實際行動中詮釋游俠騎士的英雄風骨。
他認為世界上最迫切需要的是游俠騎士,而游俠騎士道的復興,全靠他一人[4]。他對理想的執(zhí)著令人動容,他堅強勇敢,無論碰到什么困難,也不能輕易改變他的信仰;在行使游俠騎士的分內(nèi)之責時,他鋤強扶弱,疾惡如仇,可見出他精神高尚,一片善心;堂吉訶德具有極強的使命感:命運叫他生在這個鐵的時代,是要他恢復黃金時代,他要光復圓桌騎士和法蘭西十二武士的事業(yè),各種奇事險遇、豐功偉績都是特地留給他的。而堂吉訶德夢想的黃金時代是個充滿人文主義色彩的光明時代:公正還有它自己的領(lǐng)域,私心雜念不敢公然干擾侵犯;真誠還沒和欺詐刁惡摻雜在一起,法官沒有任意裁判的觀念,因為社會和睦,壓根兒沒有案件和當事人要他裁判;貞潔的年輕姑娘也不怕遭受輕薄或強暴[5]。
堂吉訶德總共三次出門冒險,每一次都懷著滿腔熱血出發(fā),即使遇到再多挫折,他也認定吃苦受累是游俠騎士分內(nèi)之事,正如他所說的:世上的游俠騎士把披堅執(zhí)銳、辛勤勞苦當作自己的本分,而嬌懶的朝臣只會追求安閑享福。他修煉所有游俠騎士應該歷練的苦行,把光復圓桌騎士作為己任;他扶助一切吃苦頭,受壓迫的人,無論身世高低,遭遇何種災難,他都著眼于他們的苦楚,奮力營救他們;他也歌頌一切自由平等的愛情,用自己的槍矛捍衛(wèi)自主婚姻。
趙子曰努力在動蕩不安的時局中堅守天臺公寓的“盟主”地位;堂吉訶德忽視現(xiàn)實,在自己堆砌的世界里恪守高貴騎士的準則,兩個人物心目中“英雄”的定義相距甚遠,但他們的英雄氣概是相通的。在成就英雄事業(yè)的道路上,他們并行不悖、比肩同行,兩個人物都懷抱著獨特的英雄夢想,為此他們前赴后繼、不畏犧牲,無懼世俗的眼光,在時代的巨浪里翻滾,爭當自身命運的掌舵手。
二、荒誕不經(jīng)的鬧劇背后,兩個“英雄”的可笑與可悲之處
在探討了這兩位人物各自的英雄屬性之后,我們集中來討論這兩個人物最大的相似之處——荒誕性。仔細觀之,這兩個英雄雖然轟轟烈烈,沉湎在自己的英雄幻夢里,但到頭來都是自導自演的一場荒唐鬧劇,仿佛兩個披著英雄外衣的小丑。在他們導演的獨角戲里,我們看到人物的可笑,他們的認真與投入又令人感到可悲,一件件英雄事跡變成一個個可笑行徑,兩位英雄何以淪落至此?如果說堂吉訶德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塞萬提斯自嘲的意味,尚且多幾分憐憫與同情,那么趙子曰作為老舍置身事外、冷眼打量的人物,相比之下便被嘲笑得體無完膚了。
在動蕩不安的時局中,趙子曰始終試圖堅守天臺公寓的“盟主”地位,他的主席地位看似穩(wěn)固,實際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是否真有那么大?他的學潮運動,謀事做官搞得風生水起,是否具有實際效用呢?答案均是否定的。作為天臺公寓的老大哥,趙子曰的魄力除了他的出手闊綽以外,似乎實在沒有什么可值得褒揚的。他的入學是由家里整堆往外拿洋錢,而他的學業(yè),雖然涉及門類廣博,但卻樣樣都學,樣樣不通,可謂一無所成;他的愛好不出喝酒、抽煙、叉麻將、下館子等;在天臺公寓里,他被左右擁戴,但身邊除了和他類似的有頭無腦的武端之流外,全被歐陽天風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騙得團團轉(zhuǎn);他雖然受了新式教育,學了一些洋文,但骨子里還是和舊知識分子一樣,虛榮軟弱,只追求權(quán)欲,想要走上仕官之路。
所以《趙子曰》,事實上可以加上小標題:英雄理想敗壞的一個寫照,主人公趙子曰正是這種理想敗壞的化身。盡管趙子曰有各種溫厚的品質(zhì),他卻盼望取得民國初年北京腐敗官場中流行的沽名釣譽的一些裝點,他慷慨、天真、亂花錢、愛吃,向往醇酒、美人、和高歌;但最重要的是有個官銜[6]。他之所以被稱為英雄,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個年壯力足虎頭虎腦的“偽英雄”。
罷課風潮中,趙子曰勇猛無畏,卻只是為了逞英雄氣、出風頭;在女權(quán)發(fā)展會里,他聽信歐陽天風的讒言,打壓睿智有識的張教授;他的個性解放最重要的一點體現(xiàn)在追求美色上,不惜代價要拋棄發(fā)妻;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他厭棄李景純?yōu)樗佋O(shè)的正經(jīng)的革命大道,卻要走投機鉆營的謀官之路。在成就事業(yè),追求名譽的過程中,趙子曰越賣力,就越可笑,投入越多,越顯出他的愚昧??v觀趙子曰的“英雄”歷程,罷課起哄打校長,在天津日租界探險,為女權(quán)發(fā)展會唱戲,每一件都荒唐無比,精心排練的鬧劇也不會比他的經(jīng)歷更精彩。在《趙子曰》里,老舍寫出了一個與英雄氣概正相反的生活方式:趙子曰等學生刻意仿效官僚作風,完全不顧中國人民的要求,自私地、不切實際地沽名釣譽[7]。
所以老舍說:“在今天想起來,我之立在五四運動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極大的虧,《趙子曰》便是個明證,它不鼓舞,而是在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新人物主要指的就是隨波逐流、盲目運動的學生們,老舍同情于學生們的熱烈與活動,可是不能完全把自己當作個學生,于是在所謂的解放與自由的聲浪中,在嚴重而混亂的場面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破綻[8]。
趙子曰最顯著的性格特點就是突出的虛榮心,這是一種本身滑稽、來源滑稽,甚至一切表現(xiàn)都滑稽的性格傾向。趙子曰其實一點也不好色,只是一種錯誤的驕傲心理使他以為他鄉(xiāng)下太太的小腳會丟他的臉,因而不愿承認,他并無雄心或貪念,只是因為沒有官職頭銜,不能擺紳士的闊綽派頭,而感到屈辱。所以他追求大學同學王小姐,因為才貌雙全的太太是紳士名頭精致的裝點,而結(jié)果也是徒然[9]。趙子曰僵硬、機械、一味追求官位,這些都是造成他的性格滑稽的原料。最根本的可笑之處則在于他的力不從心,他之所以滑稽,是因為在他身上有他自己所忽視的一面,有他自己所不認識的一面,他越是有意識地關(guān)注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越顯得無知。正是因為有這一面,所以他才可笑。
凡是能?;拥木湍苤溱w子曰,這一點他自己覺不出來![10]趙子曰的可笑是喜劇性的,但他意識不到自己的可笑,繼而被捉弄、被操控,這就形成了一種對自己的行為不自知的無力感,便顯得可悲,變成了悲劇性。他本心不壞,當李景純真誠地規(guī)勸他要走正路后,他也發(fā)自肺腑地關(guān)心老李的身體,甚至由衷地流下淚水,其中夾雜著感激、后悔、希望、覺悟、羞恥,是一片雜亂的感情背后透析出來的淳厚心靈的原初樣貌。在天津,趙子曰也是出于真心搭救同鄉(xiāng)落難姑娘譚玉娥,同情她淪落風塵,盡自己之力幫助她擺脫不幸的境遇。這樣一個本心真摯溫厚的老實人卻變成了一具任人撥弄的提線木偶,令人可惜!
堂吉訶德大行騎士道,完全活在自己堆砌的烏托邦里。他的理想全是從失真的騎士小說里得來的,完全脫離實際,所以他對信仰越執(zhí)著,就越發(fā)顯得可笑,他的騎士精神越令人敬仰,越顯出荒謬。他的頭腦里全是一些實際看不見或者并不存在的,在他的想象中,生活中的一切人事都和游俠騎士有關(guān)。他越是認真履行游俠騎士的職責,就越發(fā)做出沒有規(guī)矩的事,到處搞破壞,結(jié)果往往不是他自己吃虧受傷,就是殃及他人。
他把簡陋的客店當成專門接待游俠騎士的城堡,拒付房錢,還搶走理發(fā)師的銅盆當金盔。他把風車當成巨人,奮力廝殺,最后被風車的翅膀掃到一邊,摔得人仰馬翻;把兩隊羊群當成兩支軍隊,甚至可以臆造出兩軍將領(lǐng)的徽章、鎧甲和標語等,他沖進“軍隊”亂砍亂殺,被牧羊人打得從馬上倒栽下來;把和貴婦人同行的修士當作搶劫公主的妖魔鬼怪;把抬著圣母像去求雨的村民當作劫持美女的囚徒。他專為騎士報仇,錯認送葬的隊伍,把抬著擔架的僧侶們當作戕害騎士的惡賊,于是舉起武器向手無寸鐵的僧侶們下手,使僧侶們白白受了重傷。他宣稱自己的事業(yè)是走遍天下去打抱不平,為人除害,卻讓無辜的人終身受害。他從公差手里解放了要去海船上劃船的苦役犯,卻被苦役犯們打倒在地,搶去了袍兒,扒去了襪子。
最讓人忍俊不禁的是堂吉訶德主仆兩個人到公爵家遭到的無情捉弄:如何為杜爾西內(nèi)婭解除魔法,又怎樣荒唐地騎上飛木馬和魔術(shù)家決斗解除白胡子三圍裙的災難,桑丘去做海島總督,堂吉訶德被求愛,又被一大口袋的貓兒抓傷。每當講求實際的桑丘質(zhì)疑他主人,游俠騎士的事總都是虛幻的、荒唐無稽而且不順當?shù)臅r候,堂吉訶德就會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那是因為他們身邊老跟著一大群魔術(shù)家,凡是和我們有關(guān)的事情,他們都要變化,愛怎么變就怎么變,全看他們是存心幫我們還是害我們[11]。
堂吉訶德身上的笑料全來自游俠騎士道,與之相反相成,但并不顯得矛盾的是,他的崇高感也大部分追溯到騎士理想上,況且他本身見識高明,性情厚道,號稱“善人”阿隆索·吉哈諾。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獻給了心目中至高的理想,超越了物質(zhì)的牽絆,超越了肉體的享受,超越了塵世的喧囂。他堅定的信念和執(zhí)著的精神,使他整個人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和威嚴[12]。沒有一個普通人能像堂吉訶德那樣如此堅定地守護并且踐行自己的理想,在整個西班牙,也很難找出一個能像他那樣既勇敢無畏又慈愛仁厚的紳士。同時,堂吉訶德也是一個胸懷廣闊,通向永恒精神境界,擁有高貴人格的詩人。他知道美德的道路狹窄而險峻,罪惡的道路寬闊而平坦,做游俠騎士得吃無盡的苦,可是也有無限的快樂。兩條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條路是送死,走前一條路卻能得到永生[13]。為此,他引用了西班牙詩句:
只有這崎嶇小徑
通向永生的境界,
別的路都達不到。[14]
伴隨崇高感而來的,就是堂吉訶德引人同情,催人下淚的悲劇性。悲劇性與崇高感相伴相生,它們的共性在于都用“同樣宏大壯觀的形象逼使我們感到自身的無力和渺小”,但究其根源,產(chǎn)生悲劇感的宏大形象是“命運”,而堂吉訶德的命運則是過時的思想和現(xiàn)行時代之間的嚴重脫節(jié),當“歷史的必然要求”(放棄騎士道)與“不可能實現(xiàn)這些要求之現(xiàn)狀”(堂吉訶德的執(zhí)念)之間產(chǎn)生矛盾時,悲劇感也就由此而生發(fā)出來。堂吉訶德身上的悲劇感是由于現(xiàn)實與其理想相互矛盾而產(chǎn)生的[15]。
在趙子曰和堂吉訶德的身上,可以品味出如出一轍的荒誕意味。他們脫離生活實際,堂吉訶德試圖重振業(yè)已式微的騎士道,趙子曰力圖在時代浮沉里實現(xiàn)一番作為,同樣是嚴肅而不可褻瀆的偉大理想,但兩人的實現(xiàn)方式卻令人捧腹。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讓人看到這兩個人物身上小丑般的喜劇性和深刻的悲劇性,這兩個因素相反相成,我們可從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巨大張力中洞察到人物的可悲之處。
三、兩個“英雄”理想失落的原因以及各自的救贖之道
英雄淪為笑柄,趙子曰和堂吉訶德的理想為何落空?接下來我們就兩人各自的原因做出具體分析。而針對趙子曰和堂吉訶德兩個人物各自的特殊處境,理想仍然可以實現(xiàn),但另有其道。只有穿透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重重屏障,堂吉訶德才能在歷經(jīng)半生漂泊之后從狂亂的幻想中掙脫開來,趙子曰也只有經(jīng)歷種種得意與失意,得到生活的教訓之后才能抹去浮華,明確自己的未來。
趙子曰最終意識到虛榮心蒙蔽了他的雙眼,他識破了歐陽天風的詭計,也終于明白了王小姐的處境,這給了趙子曰思考的機會,他想起了自己以前的行徑,終于愿意痛改前非。想起了李景純告誡他的話,趙子曰意識到他應該把眼光放遠一些;應該犧牲一點個人享樂替社會上做點事;應該把爭一個女子的努力換成爭回被軍人們剝奪的民權(quán)。李景純勸告趙子曰只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條是耐著性子去念書,等到學成時到民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慢慢地通過文明知識開化民智、培養(yǎng)民氣;一條是殺壞人。李景純在一次暗殺軍閥的行動中被抓,此時趙子曰已經(jīng)重新做人。痛定思痛后,為了不辜負李景純的期望,趙子曰下定決心選好自己的方向,從此踏上漫漫革命之路。趙子曰在天臺公寓里的“英雄”地位隕落了,但他發(fā)現(xiàn)了更正確的人生之路,在經(jīng)歷了一番荒謬的歷練之后,趙子曰重新洗刷了自己的靈魂,在動蕩革新的時局中明確了自己的處境和歸宿。
趙子曰理想的失落是必然的,這也不是他個人的悲劇,在當時新舊沖突的時期,趙子曰被擠在新舊兩股社會勢力的中間:小腳兒媳婦是可憐的,是舊封建社會的遺存,同時代表改革新風氣的王女士卻也可愛。新風尚倡導個人幸福應該為社會國家所犧牲,可是自給自足、獨善其身又是舊勢力遺傳下來的“生命享受論”,況且革新之路仍未成熟,而舊規(guī)矩的延續(xù)性又太強,到底哪條路可行,他看不清!趙子曰所信仰的傳統(tǒng)“非佛,非孔,非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同時又吸著維新的空氣,“他的心擠在新舊社會勢力的中間”[16]。在這種新舊沖突的時期,光明之路不是閉著眼睛瞎混就能探索到的,趙子曰的失敗之處就在于他是不大愛睜眼的人。因此,他搞學生運動的一系列舉措,就是徹底破壞現(xiàn)存的一切,既未拯救國家于危難之中,也未能在批判中希冀建設(shè),表現(xiàn)出十足的愚昧和野蠻。雖然最后李景純就義促使趙子曰等人猛然清醒過來,但這只是老舍善良的期望,他們的轉(zhuǎn)變還有一段很長的路[17]。
從根本上來說,這也來源于趙子曰身上的傳統(tǒng)性。中國漫長封建社會歷史中,自給自足的封閉型小農(nóng)經(jīng)濟產(chǎn)生出了不緊不慢、靠天吃飯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在傳統(tǒng)文化中,禮教過度壓抑個性,使得中庸之道被奉為個體人格美學理想的極致,導致了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的意識出現(xiàn),趙子曰前期生活態(tài)度正是這種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他身上帶有樂天知命、無為混世的文化惰性,內(nèi)里充斥著頑固的民族劣根性,只是包裹了維新外表的“假”新青年[18]。
堂吉訶德的理想固然偉大,但他遵循的騎士道早已和現(xiàn)存的時代格格不入,并且他讀到的騎士小說大都失真離譜,因此他做什么都是錯的,他的出發(fā)點再高尚,也免不了最終一片虛無。海涅批評堂吉訶德說:“這位騎士好漢想教早成陳跡的過去起死回生,就和現(xiàn)在的事物沖撞”。[19]在某種程度上,堂吉訶德和趙子曰一樣,他被絢麗的騎士幻想迷住了雙眼,不愛睜眼看現(xiàn)實世界。別林斯基認為,正是由于對現(xiàn)實的毫無理解,才使得堂·吉訶德成為一個令人發(fā)笑的瘋子,“堂·吉訶德本可以是一個真正偉大的人物,假如所有這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質(zhì):這種勇敢、這種虔誠、這種善心,使用得切合實際和合乎時宜的話”[20]。
堂吉訶德所處的時代里,騎士制度和騎士文學都已經(jīng)日趨衰落,騎士精神已經(jīng)成為往昔的輝煌,騎士小說的內(nèi)容也越來越離譜。使堂吉訶德深受毒害的那些小說,大部分粗制濫造,內(nèi)容夸張,千篇一律,其中的情節(jié)如十幾歲的孩子能輕松揮劍將一個參天的巨人像切糕點那樣切成兩半,或者描寫打仗,縱使敵軍有數(shù)百萬之眾,主人公卻往往能憑單槍匹馬大獲全勝。這種“不合情理的可能”被堂吉訶德全盤吸收,讓他變成一個可笑的“英雄”。
再者,堂吉訶德心目中的黃金時代是充滿人文主義色彩,自由開放的理想世界,但他所處的西班牙社會卻處于沉重的黑鐵時代,雖然他大聲呼喚公平正義,但他歸根結(jié)底身處于那個時代,只緣身在此山中,視野受制于那個時代。說到底,堂吉訶德和趙子曰一樣,只是一個包裹著新思想外表的“舊人”,雖然處于開化進步的人文主義光輝的照耀下,卻無路實現(xiàn),只能拾起游俠騎士道那老一套,寄希望于王公貴族。
幸運的是,堂吉訶德即將逝世之前終于清醒過來,摒棄了失真的游俠騎士道?!拔椰F(xiàn)在靠上帝慈悲,頭腦清醒了,對騎士小說深惡痛絕……覺得荒謬的騎士小說每一本都討厭,也深知閱讀這種書籍是最有害、最無聊的事?!盵21]他規(guī)定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必須要嫁給一個從未讀過騎士小說的人,否則就不能繼承他的遺產(chǎn)。他一生惑患,臨歿見真,最后的清醒才使他回歸現(xiàn)實,成為真英雄,擔得起“邈兮斯人,勇毅絕倫,不畏強暴,不恤喪身,誰謂癡愚,震世立勛,慷慨豪俠,超凡絕塵”的褒揚。
綜上所述,堂吉訶德和趙子曰這兩位“英雄”雖然生活背景大相徑庭,但在對理想的追求上卻異曲同工,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巨大鴻溝里,這兩個人物形象被捉弄,卻并不是簡單的小丑,笑中掩淚,荒誕中見出真摯,既可笑,又可悲。這兩個人物在時代旋渦里奮力掙扎,卻很難跳脫出來,慨嘆之余,留給我們廣闊的思考空間,當個人英雄主義和時代機器碰撞出巨大的火花,誰主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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