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馨裕
摘 要:司湯達早年曾經(jīng)構思和撰寫過大量喜劇作品,雖無一完成,但他從未停止過對喜劇的思考與探索?!都t與黑》的主題無疑是階層的抗爭與悲劇,但司湯達卻將喜劇性的寫作方式與悲劇的人物命運相融合。然而,縱然司湯達將喜劇和“笑”看得無上崇高,在書寫《紅與黑》中的“笑”時,卻大多具有負面、消極的意蘊。本文將以司湯達在《拉辛與莎士比亞》中的一章《笑》為基礎,從司湯達的喜劇觀念和《紅與黑》中“笑”的負面書寫這一吊詭的矛盾入手,試分析《紅與黑》喜劇性與悲劇性共存的狀態(tài)。
關鍵詞:司湯達;笑;喜劇;悲劇
司湯達在《論〈紅與黑〉》中,以格呂?!づ羚昀纳矸菰u價《紅與黑》為“極有趣味的小說”[1],足以證明司湯達對該小說故事的定位和期待是具有趣味性。在小說當中,有上百處對“笑”的描寫,其中有沾沾自喜的笑,也有陰險狡詐的暗笑,然而,人物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卻極少有相關的描寫,且這些真誠的笑意都出現(xiàn)在孩童以及孩童心性的人物身上。
司湯達于1823年完成《拉辛與莎士比亞》(第一部分)的寫作,寫就了《笑》一章,在這章中司湯達論述了喜劇的條件、寫作方式以及他所理解的喜劇。由此可見,在寫作該書時,司湯達對于喜劇以及“笑”的理念已初具雛形,那么,在此之后寫作的《紅與黑》(1830年)就不可能不受到這一理念的影響。在《紅與黑》中呈現(xiàn)出來的“笑”是充滿負面、消極的諷刺與陰謀,這與司湯達渴望單純的笑形成了吊詭的矛盾。
蒂博代在評論司湯達時說:“他機智,會講軼聞,卻不笑,也不引人發(fā)笑”。然而,瓦萊里在1927年為《呂西安·勒萬》的前言中寫道:“是司湯達的性情使他‘用喜劇的眼光來看待一切人類行為?!盵2]可見司湯達的戲謔方式和喜劇效果見仁見智,值得商榷。
一、夢幻的喜樂園——對愛與天真的禮贊
將小說中廣義“笑”的片段都集合在一起,筆者發(fā)現(xiàn),對發(fā)自內(nèi)心的、目的單純的“笑”的描寫大多發(fā)生在于連在瑞那府中任職的階段,其中,司湯達進行了大篇幅的喜樂場景的描寫,展現(xiàn)了人物的天真爛漫。
在小說的前半部分里,有大量關于瑞那夫人因墜入愛河或被于連的天真所感染而開懷的詞句——瑞那夫人初次見到于連時“她不覺大笑起來,像少女一般歡快之中帶點兒瘋勁”[3],這個情節(jié)無一不表明瑞那夫人敢愛、直爽又單純的個性。司湯達刻畫瑞那夫人的時候是將其定位為一個“可愛的女性”,她是一個時代女性的濃縮,“像瑞那夫人這類的女性不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她們溫柔、謙遜、貞潔而善良,將自己的丈夫看作是這個世上唯一的男人,她們既無憂愁,也不快樂,常常至死也沒有嘗過什么是愛情”[4]。在陳述中,司湯達對瑞那夫人這類可愛的女人充滿了真摯的同情與理解,這就可以解釋為何他把還處在懵懂單純中的于連送到瑞那夫人的身邊,給予她炙熱的愛情體悟以及至死不渝的歡愉。如果說于連和瑞那夫人的命運都必將走向絕望和死亡,那么司湯達則是給他們的悲苦命運送上了唯一的“快樂與溫情的融合”[5]的機遇。
除了對純真熾熱愛情的謳歌,小說中也不乏對單純、本真的贊美,這都體現(xiàn)在“笑”當中。于連最初走出鄉(xiāng)下時,沒見過世面讓他展現(xiàn)出無比的真誠,他笨拙且莽撞,但恰是這一點,與城里那些深沉卻虛偽的人形成強烈對比,于是瑞那夫人看著于連因為羞赧和懼怕而變得蒼白的臉,“不覺大笑起來”[6]。剛正不阿又不茍言笑的彼拉神甫也在看到于連出于緊張而跌倒時,“幾乎要笑出來”[7],而在于連因為未見過世面而氣紅了臉時,“彼拉神甫盡管老成持重,也笑出了淚”[8]。于連如此真誠并且發(fā)自本真的舉動與一個孩童無異,此時的他,沒有虛偽的面具,沒有野心的外袍,只露出了尚未被磨煉和污染的本真心性。
二、綿里藏針的成人世界——解構“笑”的負面書寫
縱觀十九世紀的文學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共性,那便是——所有的作品都意欲諷刺某些現(xiàn)象,“笑都是與惡意、嘲諷相連的,笑總是隱藏著什么”[9]。幾乎是不可避免地,現(xiàn)實主義作品當中總帶有批判特性,甚至連人物嘴角的每一個牽動都意欲展現(xiàn)時代風貌。波德萊爾在《論笑的本質(zhì)并泛論造型藝術中的滑稽》里嘗試著揭露了“笑”的本質(zhì),他解釋說人們常?!皬乃说牟恍?、軟弱和劣勢中取樂”,而這種笑意往往產(chǎn)生于“發(fā)笑者思想深處某些無意識的驕傲”,他進一步解釋道:“笑本質(zhì)上是邪惡而矛盾的”[10],也就是說,許多“笑”是優(yōu)越感和自負感的結果。
同一個“沾沾自喜”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意蘊。小說開篇即對市長先生的姿態(tài)進行了詳細的描寫,說他沾沾自喜的深情當中夾雜著偏狹與機敏——一個笑就勾勒出市長的高傲自大和自私狹隘。此時司湯達發(fā)表了同情卻又略帶嘲諷的言論,“富有想象的人,往往很自負,而自負易致迷誤,把意愿當作事實”[11],以此揭露出于連自負又無知的本質(zhì)。
司湯達對小人得志后的竊笑也有多處詳細的描寫。索雷爾老爹在得知于連受邀成為家庭教師時,顛來倒去地搬弄廢話,伴著呵呵傻笑,希望通過討價還價加高于連的工資,這一笑將小人物的奸猾、市儈展露無遺。于連擔任教師一段時間之后,在計謀之下,瑞那先生答應每月給于連五十法郎,這時于連“真想笑出來”[12],對于這一情節(jié),司湯達給予了旗幟鮮明的諷刺,他給本章起名為“立巍巍壯志,發(fā)區(qū)區(qū)小財”[13],意為暗諷于連的小市民心態(tài)。
有關嘲笑的話語在小說中也層出不窮,而嘲笑通常是“以惡意為內(nèi)容的”[14]。瑞那夫人將類似孩子生病的憂急事告訴丈夫卻只得到他的“哈哈一笑”[15],且天災人禍等慘象也只引得他的“轟然一笑”[16],此時的笑變成了一種極其不人道、極其冷漠的表達方式,看似愉快有趣的背后是對于人命的漠視和極端的自私。這種笑與司湯達的喜劇觀念相違背,司湯達認為“有人想要借某人的不幸來取笑,如果想到我們自己也可能遭到同樣的不幸,即使最初一剎那剛剛想到這一點,笑就不復存在了”[17],既然喜劇性的笑會因為恐懼而消解,那么小說中充滿冷酷的笑就只能成為悲劇,帶給讀者悲劇的感受。
小說中的一個細節(jié)可以清晰地展現(xiàn)善良純真的本質(zhì)被扭曲的過程。于連最初入拉穆爾府時,面對上流社會頻繁的玩笑話和嘲笑話不知所措,他對被嘲笑的泰磊伯爵感到同情與痛心,因而無法產(chǎn)生出喜“笑”的情感,這時的于連還具有同情心與共情力。然而,當于連成為拉穆爾侯爵的得力助手,平步青云時,他的本真已然不復存在了。他熟練地搬弄著上流社會的玩笑話,向侯爵背誦他人的求情信,以別人的慘狀來凸顯自身,興致勃勃地觀賞他人的傷痛。在《紅與黑》里的這些負面笑容,對人已然失去了基本的尊重,因而不能稱為單純的笑料,而是充滿惡意、諷刺的嘲笑。
三、司湯達的執(zhí)著與退讓——小說喜劇性與悲劇批判意味之間的沖突與融合
司湯達的《論笑》中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喜劇觀,他批判了莫里哀喜劇里諷刺太多的特點,認為“到劇院去,是尋求娛樂,希望獲得狂熱的想象,像一個小孩似的笑個不止”[18],可知他對喜劇的定義就是能夠讓人開懷大笑,而不是句句充滿隱喻和諷刺。縱然后期的司湯達將精力都投入到小說之中,致力于像鏡子一般反映社會,但小說中仍能看出許多喜劇嘗試,其中的許多喜劇片段皆可見司湯達的玩笑天性,展現(xiàn)了喜劇性和悲劇性的融合。
司湯達常常借助于連這一窗口與讀者聯(lián)系,他曾說過,“于連·索黑爾就是我”[19],因此,于連對于笑話的認真與執(zhí)著就不難理解,他的“專注是可想而知的:他對什么都感興趣,無論是事情的本身,還是取笑的”[20]。可以說,司湯達是在借助小說完成他的喜劇理想。
司湯達善于從事物的荒誕性入手制造笑料,小說中寫到神學院里有一項技能可以看出一個人靈修方面的長進,那便是看帶殼溏心蛋的吃法。當時教會的真實情況我們無從知悉,但這段笑話卻讓讀者看到了神學院評判的荒誕性,這種荒誕感會擴大和影響讀者對整個神學院的看法。在說完溏心蛋這個笑話后,司湯達說“諸君看了或許會竊笑”[21],可見,司湯達還喜愛在喜劇的場景里與讀者親切地溝通,形成一種互動的活躍感。小說中的人物在笑,然而讀者卻無法明白他們笑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恰恰是這種錯位,令人產(chǎn)生鄙夷之感,更能夠體會到上流社會的虛偽與無知。如此,喜愛玩笑的作家便既滿足了天性,又達到了戲劇效果。
小說還隱藏著對不同地域人開玩笑場景的對比,展現(xiàn)了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的“笑”。小說的前半部分,于連前往瓦勒諾府中進餐,他準備離去時說了一句有趣話,逗得席上哄堂大笑,司湯達給予了于連這樣的評價,“這種機趣,正對維璃葉人的胃口”[22]。而在小說后半部分,于連到了拉穆爾府中時,面對上流社會的互相奚落嘲笑,他感到無措與懷疑,認為這些人所謂的笑話只是在刻薄他人,從此處可以看出,作者在刻意地將內(nèi)地與巴黎的笑話傳統(tǒng)進行了對比,也因此強化了于連最初到達巴黎的“異鄉(xiāng)人”之感。
這些篇幅較大的情節(jié)描寫,諸如歌唱家的笑話讓所有人笑出了眼淚、于連落馬的趣事令眾人大悅等,都與主線情節(jié)無太大關聯(lián),至少并沒有直接推動主線情節(jié)的發(fā)展,似乎是作家硬生生塞入的片段,試圖逗讀者一樂。而事實上,讀者們在閱讀時并沒有僅僅因為片段的玩笑話就感到愉悅。紀德評論司湯達的作品時說道,“司湯達作品唯一使他發(fā)笑的就是作者想逗人笑的企圖”[23],作為一個法國批評家,從嚴肅的批評角度認為司湯達的作品確實難以讓人發(fā)笑,這就排除了小說本身的語言局限問題,說明不同國家的人在讀司湯達的作品時也可能難以感受到文字本身提供的笑料。
四、總結
試圖將悲劇意識融入喜劇當中的作家、劇作家自莎士比亞之后層出不窮,然而,像司湯達一樣,嘗試著將喜劇融入悲劇當中的作品卻乏善可陳,他厭惡古典主義帶來的疏離與絕對冷漠,試圖將溫情與溫馨注入作品當中,但是,每當想起《紅與黑》時,我們想到的卻常常是主角們悲劇的命運與抗爭的痛苦。縱然司湯達竭盡全力地嘗試,也無法否認發(fā)自肺腑的笑在穩(wěn)定肅穆的背景下迸發(fā)出來的時候,會破壞肅穆營造的秩序,阻斷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程。因此,悲劇中的喜劇性探索仍是一個漫長的等待挖掘的過程。
參考文獻
[1]龍懷珠.愛情政治交響曲——司湯達小說探魅[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02:188.
[2][5][9][23]王斯秧.笑與微笑——司湯達的喜劇觀[J].法國研究,2009(04):36.
[3][6]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6.
[4]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92.
[7]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56.
[8]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15.
[10]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著.美學珍玩[M].郭宏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27.
[11]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59.
[12]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56.
[13]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55.
[14][17]司湯達.拉辛與莎士比亞[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21.
[15]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34.
[16]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35.
[18]龍懷珠.愛情政治交響曲——司湯達小說探魅[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02:21.
[19]龍懷珠.愛情政治交響曲——司湯達小說探魅[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02:16.
[20]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27.
[21]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63.
[22]司湯達.紅與黑[M].羅新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