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紹固,付阿敏
(延安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朝鮮半島因為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與歷代中原王朝都有一種特殊的政治關系,或成為中國直接統(tǒng)治的一部分,如漢代;或成為半獨立性質的政治實體,如元代;或成為中原王朝的藩屬國,奉行事大外交,如唐、宋、明、清四朝。因和中國有特殊的關系,中國史書大量傳入,對其史學文化、文學寫作、倫理觀念都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史記》的傳入更是如此。目前學術界一般認為《史記》在南北朝時期傳入朝鮮半島,《北史·高麗傳》有“三史”(《史記》《漢書》《三國志》)傳到高麗的記載,因此《史記》傳入朝鮮半島的時間最遲不晚于東晉(大致相當于高句麗時期)。
目前學術界對《史記》在域外的傳播及影響關注較少,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不多,在筆者的目及范圍,只有幾篇學術論文。
張新科《〈史記〉在國外的傳播與研究》[1],用凝練的文字對《史記》在朝鮮半島傳播的情況進行了大致介紹。魏泓《論〈史記〉在跨文化交流中的雙重價值——從主體與客體的視角分析》簡要介紹了《史記》在朝鮮半島的傳播、翻譯和研究情況。[2]孫衛(wèi)國《東亞視野下的中國史學史研究》闡述了中國著名史書在朝鮮半島流傳的歷史和文化因素,涉及了《史記》在半島的傳播。[3]周海寧博士論文《中國文化對高麗、朝鮮時代史學之影響研究——以史學體例和史學思想為中心》,對以《史記》為代表的中國史學文化對朝鮮半島的影響進行了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4]韓國學者金智旼《樸趾源“九傳”中司馬遷與〈史記〉的影響研究》[5],認為李氏朝鮮晚期文人樸趾源的九篇小說繼承了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文藝理論,深受《史記》影響。韓國學者諸海星寫有《〈史記〉在韓國的流傳及影響——以翻譯介紹與研究現(xiàn)狀為中心》[6]《韓國〈史記〉、〈漢書〉翻譯現(xiàn)狀的概括與評價》[7],兩文主要介紹了《史記》在李氏朝鮮時期和近現(xiàn)代韓國的傳播與研究情況。
本文利用掌握的韓國文獻,對《史記》在古代朝鮮半島的傳播與影響進行研究,在整合上述學者有關研究的基礎上,從民族文學和民族歷史的角度對這一問題展開論述,期望對研究《史記》在東亞文化圈的傳播有所貢獻,希望方家批評、指正。
傳說朝鮮半島的開國者是被周武王分封在此的商王室子弟箕子,《漢書》記載箕子到半島后實施“八條之教”,得到當?shù)匕傩盏膿碜o。[8]1658箕子朝鮮給半島上的王朝奠定了在中華世界體系中一個特定的位置,也為其以后效仿中國文化提供了先例。[9]漢武帝時代在朝鮮半島設置樂浪、玄菟、真番、臨屯四郡,直接派駐官員進行管理,半島成為中原王朝的直轄地,這一統(tǒng)治持續(xù)了400年左右。朝鮮半島長時間作為中原王朝的直接統(tǒng)治地區(qū),中國史書就有各種便利條件傳入,《周書·高麗傳》中就稱其國“書籍有《五經》《三史》《三國志》《晉陽秋》”[10]885。
隋唐時期,朝鮮半島雖然不再是中原王朝的直轄地,但也深受其文化影響。《舊唐書·高麗傳》記載:“(高麗)俗愛書籍,至于衡門廝養(yǎng)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謂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晝夜于此讀書習射。其書有《五經》及《史記》《漢書》、范曄《后漢書》、《三國志》、孫盛《晉春秋》、《玉篇》、《字統(tǒng)》、《字林》;又有《文選》,尤愛重之?!盵11]5320可見,高麗王朝早期貴族子弟有研讀《史記》等史書的習俗。高麗、朝鮮兩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也挑選研習《史記》的大臣為自己講解,如李氏朝鮮晚期文人丁若鏞有《重熙堂賜對, 論〈史記〉〈漢書〉, 退述玉音, 為詠史詩五首》組詩[12]53-54,從這組詩的題目可知朝鮮王曾和他討論《史記》。李宜哲《史記》一文記載:“是日命玉堂李商鳳持《史記》入侍。傳曰:‘今命讀《魯仲連傳》,乍睡之中聞罔測四字,心膽若墜,命止讀。聞其四字墨抹云。墨抹又尤何以讀也?于是果夢中聞而止讀者也。此有其文故?!盵13]30a面可見,朝鮮王曾令李商鳳給自己講解《史記》,而且二人都很熟悉書中關于魯仲連故事的記載。
作為中原王朝的藩屬國,半島統(tǒng)治者既有仰慕中華文化,主動學習的意愿,也有迫于兩國間巨大實力對比的差距,被動學習的無奈,都曾通過多種途徑從中國購置書籍,其中《史記》及其注解、改纂的書籍是一大項。作為宗主國,中原王朝的中央政府也曾多次對半島賜書,如史書記載:“(高麗)顯宗七年(1016)民部侍郎郭元朝,宋帝賜《九經》《史記》《兩漢書》《三國志》《晉書》《諸子》《日歷》《圣惠方》等書。”[14]842
需要注意的是古代朝鮮漢文古籍中出現(xiàn)的“史記”,并不一定都指司馬遷所著《史記》,有時代指“半島的史書”,或是“史官記載的意思”。崔致遠《奏論天征軍任從海等衣糧狀》:
右臣得都將任從海及節(jié)級狀,稱自赴征行,已逾五載……伏緣從海等皆是貧寒,更無營業(yè),彼處父母親屬,便須委壑填溝。請具奏論,乞還衣糧者。謹按“史記”釋云。天子車駕所至,則人臣為僥幸,賜人爵有級數(shù),或賜田租之半,故因謂之幸也。[15]28b面
安軸《制策泰定甲子》記載:
諸生博古通今,制變之術,于此議中,確論是非,陳之無隱對。經載道,所以平理天下之大具也。“史記”事,所以勸戒后世之大法也。古之圣賢,作經修史之意,其為用也。不在彼此之殊,而與天下共之者也。[16]479b面
由上述兩段文字內容可知,崔文中的“史記”是指史官記載的意思,安文則是指史書中的記載。這兩段文字中的“史記”雖都不是司馬遷所寫《史記》,但受其影響卻是顯而易見的。
宋元以來,隨著印刷技術的發(fā)展,文人的不斷整理,《史記》的刊本完備起來。這些刊本也大量傳到了朝鮮半島,引起了古代朝鮮文人的重視與評論。宋明兩代不少文人主張學習秦漢時期的古文,尤其提倡學習《史記》的散文,如承襲“古文運動”的宋代六大家和主張“文必秦漢”的前后七子,這種風氣也影響到了朝鮮半島。明清易代,李氏朝鮮統(tǒng)治者用修史的方式強化自身“小中華”的正統(tǒng)地位,他們修史的學習范本就是中國的史書。朝鮮世宗時期官方曾鑄字刊印《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頒贈文臣。[7]半島普通儒士也積極參與對中朝歷史的書寫、評論,對《史記》的編選、評論大量增多,古代朝鮮文人對《史記》各種刊本內容的異同及其原因也越來越熟悉。
李圭景在《二十三代史及東國正史辨證說》一文寫道:
《史記》一百三十卷,漢太史令司馬遷撰?!斑w當李陵之禍,下蠶室,受腐刑,未竟而沒。褚先生少孫補之,遷沒后缺《景》《武記》《禮》《樂》《律書》數(shù)十篇。褚生足成之,裴骃解之,漢楊終受詔刪之。清周亮工曰:“漢楊終,字小山,為校書郎,受詔刪太史公書為十余萬言?!比粍t《史記》曾經刪定,非本書矣。更不知刪去何等,或刪本與原本并行,而后世獨行原本歟?……《史記》外,復有蘇氏古史、晉華嶠《漢紀》《東觀漢記》一百二十七卷、《荀子史記禮志》《史記評林》三十三卷、《史記纂》十卷、宋趙瞻《史記抵牾論》、金蕭貢《注史記》一百卷、皇明張洪《史記要語》。[17]
可見,此時半島文人已熟悉《史記》流行刊本內容的異同及其原因。朝鮮《史記》的刊刻有兩種模式:官方刊本和民間刊本。官方版本多是李氏朝鮮時期的官員利用行政資源對多種版本校對的結果。朝鮮世宗七年(1425),經大提學卞季良的推薦,令鄭麟趾、偰循、金鑌讀諸史,刊刻《史記》,為經筵講讀作準備[18]50,這是朝鮮刊印《史記》的最早記載。明萬歷年間朝鮮朝的李睟光曾校對過《史記纂》并將其進獻給朝鮮王,張維記載了這件事:“宣廟冊繼妃,禮多簡省,公上箚請行廟見一節(jié)。癸卯,拜諫長、兵議、副提學,校正《史記纂》,又賜廄馬,拜吏曹參議?!盵19]326d面-327a面民間刊刻也多有參照版本,反復校對,最后定版。李恒福在《史纂后跋》記載了他刊印《史記》的過程:
韓集之印既已,時有事于太廟,余受戒坐齋房,趙員外緯韓來見余。余與之虞繼韓之宜,趙勸印《史記》,因以平日所自抄傳來示余。李相國德馨,聞而樂之,出捐家藏一本以畀之。尹海平根壽從而贊成之,又以王弇州《史記纂》十七卷使為模楷,移書往復,論定其去就。弇州所抄,有全選、抄選之別,今于全選得五十三,抄選得二十,通共七十有三?;蛞沙x太碎,余曰:“折俎雖不及體薦,揀金必待淘沙,是亦文苑一例,何害焉?!逼涔沤褡⑹鑴h定之責,一委之車斯文天輅。凡十閱月而書克成,雖不能備全大成,亦學海中一鉤。[20]196c面
筆者研讀了一本藏于韓國精神文化研究院的《增定史記纂》,明代凌稚隆編,圖書編號為016617,刊刻于朝鮮顯宗戊申年(1668),鈐印:家藏;禮侶;錦城后人,四周雙邊,半郭,上下三葉花紋魚尾。該書除《貨殖列傳》外,其他傳記都去掉了上欄的眉批,也極少夾注:僅增加了用朝鮮文字標識的句讀?!敦浿沉袀鳌凡粌H眉批多,還有大量夾注,但原刊的中國版本卻沒有。
《增定史記纂》中的夾注內容多是中國歷史地理方面的常識,如《貨殖列傳》中在“鴻溝”右側夾注“地名”,在“巨野”右側夾注“縣名”;“昔堯作,游成陽”有兩個夾注:在“作”右側夾注“起也”,在“成陽”右側夾注“在定陶”。[21]114可見,這些夾注是為了解決古代朝鮮文人中國文化常識不足的問題。書中有些地方加了墨點,有強調的作用。《游俠列傳》中“(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右側加了墨點。[21]75筆者認為“義”是郭解俠行的突出表現(xiàn),也是司馬遷要表現(xiàn)的寫作主旨,所以編印者認為需要強調?!度照吡袀鳌分小疤煨掠?,道少人”右側加了墨點。[21]92這是該文的環(huán)境描寫,是下文故事展開的前提,有著非常重要的鋪墊作用,故用墨點標注強調。此外,書中有些句子右側加了圈號,如《游俠列傳》中“至踐更時脫之”[21]76,《滑稽列傳》中“即為孫叔敖衣冠,扺掌談語”[21]87,這兩句右側都加了圈號,這兩例都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加圈號也是起強調作用。
《增定史記纂》附《報任少卿書》與他篇不同,保留了不少校勘內容。該文題目下注有“依《文選》六臣注本校定”,和現(xiàn)存中國版本相同[22]。五臣注本與唐代李善注本合稱六臣,是《文選》最著名的兩個注本,相互??庇兄诶斫馕囊狻!耙鈿馇谇趹币痪湎伦⒂小拔宄急厩趹┣趹??!叭敉筒幌鄮煻谩保伦⒂小吧票咀鳌枚??!笆且元氁钟舳l與語”,下注“善本作‘與誰語’”?!吧嫜隆?,下注“五臣本無‘月’字”。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
筆者還研讀了一部《史記英選》,這部書為首爾大學奎章閣藏本,圖書編號為95,由朝鮮正祖李算于1796年主持編纂的,封面信息為五卷本,實際目錄為八卷本,共計35篇。其中前六卷為《史記》的內容,后兩卷是《漢書》的內容。在體例上涉及了《史記》中的本紀、世家、列傳等內容,并且在第六卷末選有《太史公自序》。在以上幾種體例中以列傳內容最多,除了《項羽本紀》《蕭相國世家》《留侯世家》和《太史公自序》4篇外,其余所選都是列傳內容,而且以單人傳居多。這部書將《史記》中有的合傳拆分成單人列傳,比如該書中的《平原君傳》《范雎傳》《屈原傳》。此外《刺客列傳》中僅選取了聶政與荊軻兩人,命名為《刺客傳》,《史記》原著中《蘇秦列傳》雖為單人列傳,但也有蘇秦其他兩兄弟的內容,該選本中將其刪去并夾注“蘇代、蘇厲事刪”,篇名改為《蘇秦傳》,《李將軍列傳》也舍棄了李陵的相關內容改為《李將軍傳》。該書中上述篇目的“太史公曰”部分仍然保留了對合傳中另一人或另幾人的評論性文字,針對這一現(xiàn)象,《范雎傳》有夾注:“凡同傳而不并選者,論贊則不刪,下仿此?!盵23]48也有為數(shù)不多的以完整形式保存的合傳,分別是:《管晏傳》《張耳陳馀傳》《酈生陸賈傳》和《魏其侯武安侯灌夫傳》,但最后一篇在原標題基礎上根據(jù)文本內容進行了修改,將“灌夫”也加入到了題目中。該書后兩卷所選除了一篇《匈奴傳》出自《史記》,其他篇目均來自《漢書》,且皆是單人傳記。
筆者所見韓國版《史記英選》是無前言、無后記的白文本,因此少量的眉批在內容上以功能性居多,往往是為了掃清閱讀障礙而進行標注,主要涉及文本中字的讀音和異體字。標注讀音的眉批如“歴音歷”“澤音釋”“蔽音撇”“僰音北”“呰音紫”“繳音皎”“汜音汎”“揭音桀”“亢音剛”“能音耐”等。標注異體字的眉批如“萆同蔽”“齱同促”“張同帳”“壤同穰”“虞同娛”“樵同譙”“澹同贍”“慊同嫌”等。該選本中的夾注數(shù)量很少,除了前文所提及的兩處外,還有兩處:其一《屈原傳》刪《懷沙》之賦,夾注曰:“辭賦刪?!盵23]67其二《匈奴傳》冒頓殺父自立的部分描寫被刪去,夾注曰:“《匈奴傳》舊本‘左右皆可用’下,‘冒頓自立’上有四十三字,‘東胡強盛’下,‘乃使使’上有七字。御定英選本并刪,連合句行以編成之?!缎倥珎鳌分脒x,蓋取其文,而冒頓之事特刪,別其惡也。內閣所藏諸本用此編義例,而翻刻木(母)本則遂(隨)援(原)。本傳以《太史公序》附《貨殖傳》下。”[24]40
總體而言,在朝鮮半島流傳、編纂刊印的《史記》版本都打上了當?shù)氐拿褡謇佑。狭税雿u官方主流思想和大眾心理需求。
《史記》在朝鮮半島的傳播比較順利,產生了許多不同版本的刻本和選本。隨著古代朝鮮文人對其內容的熟悉和重視,《史記》的影響也日漸顯現(xiàn),尤其是在古代朝鮮的史官制度、《史記》文本研究和散文寫作等方面,出現(xiàn)了古代朝鮮文人評價《史記》及其作者司馬遷的情況。
《史記》是一部體量大、體例精、內容深的作品,是中國私家修史傳統(tǒng)的開端,包含著司馬遷深邃的史學思想和歷史意識?!妒酚洝穫魅氤r半島后,中國的修史傳統(tǒng)和史書記載給朝鮮半島以巨大沖擊,當政者有意學習和仿效?!度龂酚洝酚涊d:“(新羅真興王)六年(545)秋七月,伊餐異斯夫奏曰:‘國史者,記君臣之善惡,示褒貶于萬代,不有修撰,后代何觀?’王深然之,命大阿餐居柒夫等,廣集文士,俾之修撰?!盵25]15這是古代朝鮮自撰史書的開始,也是他們設立修撰史書機構的開端。高麗王朝建立不久就設有編史機構——史館,職責為掌記時政,監(jiān)修國史,后來被稱為春秋館、藝文春秋館等名,但職責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李氏朝鮮時期延續(xù)了中央政府設置史館機構的制度。甚至古代朝鮮文人也把本國的史官稱為太史公,南秉吉曾說:“先伯氏圭齋太史公,素尚經學而詩文不屑為也。”[26]664a面這里的太史公明顯不是司馬遷,而是指本國的史官。到了兩宋時期中國的史官制度和史傳文學對朝鮮影響更大。高麗政府開始仿照宋朝制度設置編修官修撰實錄,《東國通鑒》記載:“(高麗)平章事韓安仁奏:‘睿宗在位十七年,事業(yè)宜載史冊,貽厥后世,請依宋朝故事,置實錄編修官?!埔詫毼拈w學士樸升中、翰林學士鄭克承、寶文閣侍制金富軾充編修官。”[27]481成書于高麗仁宗朝由金富軾等編修的《三國史記》是古代朝鮮著名史籍,該書由本紀、年表、志、列傳四個部分組成,在體例上明顯模仿《史記》。半島的其他著名史書如《三國遺事》《高麗史》《朝鮮王朝實錄》等無論在體例、史學觀念還是寫作手法上也都深受《史記》影響。
既然古代朝鮮貴族階層普遍熟讀《史記》,那么這些文人對《史記》文本的研究也就不足為奇。筆者根據(jù)搜集到的資料對這方面的描寫進行了分類:一是直接引用《史記》原文來證實某種觀點的;二是對司馬遷及《史記》進行評價的。
直接引用《史記》原文的,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對《史記》有關古代朝鮮歷史進行考證的;二是用《史記》的記載驗證所見中國的歷史、地理;三是借用《史記》中司馬遷對歷史現(xiàn)象的評價來品評當前本國社會現(xiàn)象的。
古代朝鮮文人很重視《史記》中有關本國歷史的文字,往往對自己認為有疑問的地方進行考證,如下面的這四段文字:
《史記》既曰:“武王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庇衷唬骸盎映苓^殷墟感而作麥秀之歌?!编?!武王既不臣之矣,箕子乃自甘為臣而作朝覲之行哉!其誣圣賢甚矣。[28]12
《左傳》僖公十五年,秦穆公曰:“吾聞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被尤舨怀埽蔚靡灶A知朝政。在外藩雖有言,中土人又何以知之。[28]13
《史記·微子世家》注:“《索隱》曰杜預曰梁國蒙縣有箕子冢。”又按《大明一統(tǒng)志》云:“蒙縣無箕子墓。”山東布政司古跡條云:“平壤城外有箕子墓。”未知杜說何所考據(jù),豈傳聞之訛耶![29]10
涵虛子曰:“箕子之后自周亡至后漢,千余年為公孫康所纂,箕子之統(tǒng)緖失傳焉?!苯窨?,公孫康所纂者無據(jù)。……箕子之后為公孫康所纂云者,乃因《通典》曰:“朝鮮歷千余年至漢高帝時滅,武帝元狩中開其地,置樂浪郡。至后漢末,為公孫康所有?!贝伺c“史漢”所記略同。何嘗有公孫康纂箕子后之云哉![28]13
由這四段話可以看出作者對箕子圣賢形象的維護,從內心里認同古代朝鮮人民是箕子的后代,雖然他們推崇司馬遷的著作,但還是對《史記》中關于箕子的描寫提出了質疑并進行考證。同時也可以看出古代朝鮮文人對中國歷史典籍《左傳》《史記》《通典》等書的熟悉程度。
用有關司馬遷記載來考證中國歷史地理的,又可細分為考證歷史和地理兩類??甲C歷史的,如李象靖《答權景晦》中的一段話:“‘肉辟’條注‘宮刑不廢’,學甫曰:‘漢武時,下史遷腐刑,則不廢宮刑,亦可知?!盵29]689a面作者用史書上關于司馬遷的經歷,來證明西漢武帝時在法律刑罰方面還存在宮刑。用《史記》記載來考證中國地理的,如《薊山紀程》里的兩段記載:
滹沱河,歷白磵店,段家?guī)X而至河。一名錯河橋,世稱漢光武冰渡處。而按《一統(tǒng)志》,河在保定府東鹿縣南三十里,距北京三百八十里。又按《史記》,光武北至薊州,薊州反應王郞,光武南走,至滹沱河,以冰渡。[30]215
太子河,在木廠鋪五里?!妒酚洝贩Q燕太子丹走,死于衍水,即此也。[30]511
這是李海應作為朝鮮使臣出使清朝所寫,他用《史記》印證到中國后所經過的地方在歷史上發(fā)生的事情而興奮,當然在內心里也有某種自豪感。
借用《史記》中司馬遷對歷史現(xiàn)象的評價來品評當前本國社會現(xiàn)象的,舉兩例以證明之。成三問《洪州成先生遺墟碑》:
今累百歲,而人之歆嘆慕尚,皆欲百其身者,顧在此而不在彼。豈史遷所謂“其重若彼,其輕若此者哉!”豈不以天理民彝極天罔墜,不可以威武鑠。[31]213a面
再如《高麗史節(jié)要》:
中郎將房士良,上時務十一事……四曰:“司馬遷曰:‘用貧求富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依市門。臣亦以謂四民之中,農最苦,工次之,商則游手成群,不蠶而衣帛,至賤而玉食,富傾公室,僭擬王侯,誠理世之罪人也?!备`觀本朝,農則履畋而稅,工則勞于公室,商則既無力役,又無稅錢,愿自今其紗羅綾段綃子綿布等皆用官印,隨其輕重長短逐一收稅……[32]2524-2525
表1 朝鮮半島古典文獻評價司馬遷及《史記》統(tǒng)計表
這些稱贊性質的文獻資料從司馬遷的個人品質、《史記》的寫作方法、對后世的影響幾方面展開。也有部分學者對司馬遷既有贊揚也有批評,如尹淮《送忠州曝曬別監(jiān)吳奉教先敬詩序》:“昔太史公,足跡遍天下,石室金匱之書,作史記百三十篇。雄深雅健,蕩奇?zhèn)?,后之秉筆者,莫能出其范圍之外,信乎良史之才矣!惜其學駁而不醇,概于道則有未也,君子不無憾焉?!盵34]61
趙凱先生認為:李氏朝鮮文集中涉及《史記》的史論,多為專篇論文,專著極少,且以儒家價值觀關注其中的歷史人物與重要事件,以評論為主,較少進行史實考證。[35]4筆者認為這個評價很恰當,整體上說這一時代關于《史記》的史論確實如此。
《史記》的傳入,對古代朝鮮王朝的史官制度、對《史記》文本的研究和散文寫作等方面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這對古代朝鮮民眾認識民族來歷、文人學習寫作經驗、統(tǒng)治階層汲取統(tǒng)治經驗大有裨益。
《史記》的傳入,加強了半島民眾對箕子的認同感,在一定程度上為接受以儒家文化為主的漢文化奠定了基礎。朝鮮半島的史書關于箕子的有關記載和評論幾乎都站在維護箕子的立場上,為此,有的文獻甚至對中國史料提出了質疑。李氏朝鮮時期南龍翼編選的《箕雅》是朝鮮著名的三部漢詩總集之一,有著深遠的影響,書名的字面意思是箕子后人的風雅,可見對箕子的認同感。
《史記》等中國史書傳入古代朝鮮,不僅帶動了統(tǒng)治者設立史館編修自己史書的傳統(tǒng),也為半島文人的歷史寫作樹立了一個光輝的典范,《三國史記》《高麗史》等半島著名史書在體例和寫作方法上都模仿《史記》。樸趾源之子樸宗采在其著作《過庭錄》中說:“先君得力專在孟子、馬史,故氣之發(fā)于文章者,可知其根基之所在也?!盵36]4在這里馬史是指司馬遷的《史記》,樸趾源的寫作深受馬史影響。半島文人也把本國的史官稱為太史公,對《史記》開展批評時多為贊揚,較少批評,可見他們在內心深處認可司馬遷。李氏朝鮮《史記》的刊本得到傳播,在古文風氣與“理學化”史學觀念影響下,《史記》《漢書》的“事、文、義”成為被關注和利用的文本,并在文章寫作與史實資料方面,產生了影響力。[18]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