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宇

為了“瘋狂的石頭”，30萬人不惜付出血的代價

帕敢夜色已深，光禿禿的山坡上晃動著細密的光柱，成千上萬個人影蠕動其中。路上不時有重型卡車和挖掘機開過，走近人影，敲打巖石的聲音越來越大，每個礦工都在手電筒照射下?lián)]舞著鐵鎬，他們渴望聽到玉石特有的砰砰聲。他們篤信，一塊塊價值百萬的玉石就藏在山中，只要晝夜不停，能挖到它的人就是自己。

帕敢位于緬甸北部克欽邦、喜馬拉雅山腳下，夾在中國和印度之間。這座小鎮(zhèn)被稱作“翡翠之城”，出產(chǎn)世界上質(zhì)量最高的玉石。為了“淘金”，全國各地的人從緬甸四面八方源源不斷涌來。

“我只見過一個男人找到一塊價值5萬美元的玉石，賣掉后他又回來繼續(xù)尋找。”緬甸攝影師Minzayar Oo告訴《中國慈善家》，“這一傳奇故事刺激了更多人前來，但大部分人一無所獲?！?013年至2019年，Minzayar Oo曾多次前往帕敢拍攝。

這里有30萬挖玉石的人，除了緬甸政府授權的大型礦業(yè)公司工人，更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非法挖礦人，他們在漫山的礦渣堆里尋找工業(yè)采礦漏掉的玉石。由于多年來被大量開采，帕敢礦區(qū)地表樹木極少，大部分為裸露黃土。每到雨季，被雨水沖刷后的廢土層十分松軟，稍有不慎就會遭遇塌方、泥石流。

2020年7月，帕敢發(fā)生了歷史上遇難人數(shù)最多的礦難。高達30米的廢土坍塌到一個礦坑形成的湖泊中并產(chǎn)生巨浪。“轟隆一聲巨響，不到5秒鐘，整座山崩塌了?！庇行掖嬲呋貞浾f。山坡下幾百人被瞬間吞沒，他死死抱住一只大桶得以逃生，他的朋友則掙扎著抓住一具漂在水里的尸體活了下來。

這次礦難造成至少174人喪生，緬甸政府給遇難者家屬發(fā)放了每戶50萬緬元（約合2500元人民幣）的賠償金，這已經(jīng)是當?shù)刈畹凸べY的4倍。

在帕敢，石頭與人的價值有著天壤之別。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可以賣到上百萬元，而一條人命只值區(qū)區(qū)幾千元。但是，人們依然愿意為了“瘋狂的石頭”付出血的代價。

挖礦形成的廢棄土堆如同一顆顆定時炸彈，每年都會引發(fā)大大小小的礦難。由于長期在危險邊緣進行高強度的工作，許多礦工選擇吸毒來尋求安慰。緬甸是海洛因的原產(chǎn)地，其他國家昂貴的海洛因，在帕敢一支只賣到2美元，這也是礦工們唯一能夠消費得起的“消遣”。

2015年11月的一場礦難奪走了114人的生命，幾天之后，Minzayar Oo前往帕敢的一個礦工居住區(qū)。一座座簡易帳篷外，遍地都是散落的毒品注射器和針頭。Minzayar Oo走進其中一間，帳篷用竹子臨時搭建而成，房頂鋪著綠色的防水布，里面有兩個男人和一個瘦削的戴帽子女人，他們正在注射海洛因。兩名四五歲的孩子就在旁邊玩耍，吸毒的女人是他們的母親。

“我很難過，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幫助那些孩子?！盡inzayar Oo說。當?shù)卣S了毒品的存在，毒梟經(jīng)常通過賄賂官員來保障自己的生意。他走進一家面館，兩個正在吃早飯的男人耳后別著注射器，就像別著香煙一樣自然，而不遠處就是警察局。

挖玉人的工作十分單調(diào)，他們每天蹲在礦渣里采掘玉石，然后把找到的石頭送到礦場里抽煙、打牌的中間交易商手里。“夜以繼日的勞動讓我疲憊和抑郁，吸毒的時候我感覺快樂、精力旺盛，這樣就能更好地工作，讓我感覺離夢想更近?！币幻V工說。而事實上，多數(shù)吸毒者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他們賺到的一點錢全部用來購買了海洛因。

而在Minzayar Oo看來，比毒品更大的罪惡，是玉石產(chǎn)業(yè)鏈上的腐敗。

全球見證（Global Witness）發(fā)布的一份報告顯示，2014年緬甸開采的玉石總價值高達310億美元，相當于緬甸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的一半。很少有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會如此依賴某種單一資源。

“玉石資源和財富依然被以前的軍政府高層牢牢掌控，2015年的民主選舉絲毫沒有改變這一點?！盡inzayar Oo說。帕敢礦場產(chǎn)生的絕大部分利潤進入了權貴集團的腰包，在貪腐面前法律沒有任何約束力。也正因為如此，全球見證的報告評價說，緬甸玉石生意是現(xiàn)代歷史上最大的自然資源搶劫。

為爭奪玉石資源，緬甸軍方與克欽獨立軍在此地沖突頻發(fā)。帕敢的普通人看不到玉石的利潤，看到的只有沖突動蕩和流離失所。有人把玉石視作詛咒：誰能想到全球最豐富的玉石資源反而給他們帶來了戰(zhàn)爭？

不過，帕敢的挖玉人并不在乎腐敗和戰(zhàn)爭，他們始終在礦渣里埋頭尋找原石，也就是可能有玉的石頭。將原石清洗之后，再用手電筒一照，可以大概判斷石頭的質(zhì)量，然后送給礦場上的中間商評估。

多數(shù)情況下，中間商只愿意開價幾美元。即便找到質(zhì)量好的原石，有些人因為毒癮發(fā)作急需用錢，也會不顧一切地以便宜的價格把石頭賣掉。原石經(jīng)過切割、再加工和層層轉手之后，擺在商場柜臺里的玉石飾品價格也許會翻上數(shù)千、數(shù)萬倍。而處在整個產(chǎn)業(yè)鏈最底端的帕敢挖玉人，永遠都不會知道玉石真正的價格。

緬甸帕敢的一座礦場。由于多年開采，這里大片大片的裸露黃土，幾乎看不到綠色植被。攝影師Minzayar Oo清晰地記得2013年第一次前往帕敢時的印象，“我從未見過那種地貌，就像月球表面一樣坑洼不平，大大小小的卡車和挖掘機在一片光禿禿的土石碎屑中作業(yè)?！?/p>

年輕人涌向礦渣堆積成的小山坡，試圖在其中尋找采礦公司遺漏的玉石。他們來自緬甸各地，夢想通過玉石致富。事實上，幸運兒只是極少數(shù)，更多的人要面對失望，甚至會遭遇意外。挖玉石是一項高危工作，2020年7月發(fā)生的礦難造成至少174人喪生。

帕敢的夜晚，山坡上一束束細密的光柱下有無數(shù)人影晃動，那是礦工們在手電筒的照射下?lián)]舞鐵鎬。為了找到一塊價值昂貴的玉石，他們不分日夜地勞作。

一名礦工手里拿著剛挖到的石頭。為了辨別是普通石頭還是玉石，他需要將它清洗、擦干，仔細觀察上面有沒有一抹綠色。如果想真正了解玉石的質(zhì)量，還需要拿給專業(yè)人士進行切割。很多礦工在找到玉石后就會賣給中間商，而對方只愿意支付區(qū)區(qū)幾美元。

緬甸克欽族男孩Breng Aung（7歲）和弟弟找到了一塊劣質(zhì)原石，他們試圖賣給一名來自中國的商人。因為緬甸軍方與克欽獨立軍之間的戰(zhàn)爭，Breng Aung和弟弟失去了家園，他們被帕敢的一個教會收留。

在帕敢，除了不被政府認可的非法采礦者，還有一些給礦業(yè)公司打工的合法礦工。他們有固定收入，礦業(yè)公司會派人監(jiān)視他們，確保他們不會藏匿找到的玉石。合法、非法礦工的總人數(shù)在30萬左右。

兩名男子騎著摩托車從一輛運送廢料的卡車前駛過。目前，帕敢大部分的礦場被緬甸政府掌控，統(tǒng)一開采和銷售，上千輛卡車和挖掘機晝夜運轉。而那些自己前來挖玉的人則被視為非法采礦者。

夜晚，在采礦公司廢棄的礦渣中，一群挖玉人嘴里叼著手電筒，用鐵鎬敲打一塊塊石頭。這里事故頻發(fā)，泥石傾瀉會讓坡底的礦工面臨生命威脅。尤其在雨季，被雨水沖刷后的廢土層變得十分松軟，稍有不慎就會導致塌方、泥石流。

一處檢查站前，克欽獨立軍的指揮官和士兵正在交談。克欽獨立軍一度控制帕敢郊區(qū)兩個玉石資源豐富的小村莊，2015年1月緬甸政府軍和克欽軍交火，2000名村民流離失所，克欽獨立軍被迫退出該地區(qū)。但當?shù)氐V場老板和中間交易商說，克欽獨立軍的勢力還在，仍在向他們收稅。

緬甸的難民們在教堂祈禱。2011年，緬甸軍方與克欽獨立軍之間長達17年的?；饏f(xié)議破裂，雙方再次開火，長年的戰(zhàn)爭導致克欽地區(qū)十幾萬名平民流離失所，成千上萬的人因此喪生。玉石是雙方爭奪的主要資源，也是戰(zhàn)爭導火索。

左圖：2015年11月，Ko San Tin的葬禮上他的家人痛不欲生。24歲的Ko San Tin是被礦業(yè)公司的卡車撞死的，5個月前他滿懷夢想來到帕敢，年邁的父母、兩歲的孩子等著他來養(yǎng)活?！八募胰丝薜煤芙^望，而周圍的人都在討論家屬能拿到多少賠償?！睌z影師Minzayar Oo說：“這讓我真切地感受到玉石的代價，一個家庭就這樣崩塌了?！?/p>

右圖：27歲的Maung Nan因吸毒被警察逮捕之后，又因疑似感染艾滋病被送往醫(yī)院，銬在病床上。從10歲開始，Maung Nan就在帕敢挖掘玉石，幾年后染上了毒癮。類似情況在礦工中并不少見，在帕敢海洛因幾乎可以公開銷售并且價格低廉，有時注射一支只需要兩美元。

夜幕降臨，挖玉人停工后就地搭建帳篷休息。他們小心守護著自己的挖掘點，防止被其他人占領。事實上，玉石資源和巨額利潤被權貴階層牢牢掌控，挖玉人處在產(chǎn)業(yè)鏈最底端，他們永遠想象不到其中的暴利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