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云
《待你遼闊——東蕩子詩歌獎·廣東高校獎獲獎詩人作品選(2016-2018)》收錄了東蕩子詩歌獎自2016年增設“廣東高校詩歌獎”以來,頒出的三屆獲獎高校學生作品,主編陳培浩、世賓?!皷|蕩子詩歌獎·廣東高校獎”,旨在鼓勵廣東在校大學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扶掖廣東的新生詩歌力量,獎掖校園詩人。已獲該獎的廣東高校詩人有鄭智杰、葉由疆、蔡其新、南巫、黎子、譚雅尹、陳坤浩、戴建浩、謝洋、楊曾宇、吳子璇、郭云玉、李文巧、劉舒蔚、許夏帆、張偉南、周宏鑫等人。這些獲獎者無疑是廣東青年詩人的代表,他們的創(chuàng)作起點都比較高,從本書可以看到他們的詩歌才華,看到他們對于語言、技巧的掌握力,看到他們對世界的理解力和體驗力。他們能從眾多的參賽者里脫穎而出,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
不少詩人忽視甚至否定批評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是過度強調創(chuàng)作的絕對自主性的一種不自覺的誤解。一個最簡單同時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事實是,閱讀就是進入批評并領受一定的批評,除了六祖禪師,誰都不可能未經任何閱讀就能憑空寫作。此外,恐怕誰都無法否認,任何一名詩人自始至終都在充當自己的首席批評家,他者的意見和自己的意見有異并不足以否定批評本身的價值及其功能。詩人總是在批評語境中成長的,是雜交式地在腦袋塞滿了別人的東西后,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的私貨。當我們把目光轉向《待你遼闊》這一詩人群體時,情形亦然。
這本詩集里的高校詩人是一個年輕得令人欣喜的群體。17人中最早的出生于1993年,最晚的1999年,典型的90后。欣喜的是看到他們身處某種反成長的生態(tài),仍能歪歪斜斜地拱出來,扭成一朵花;而像我這樣60后的一輩人—或者只限于我自己—幾乎是臨近中年之際,才幡然發(fā)覺自身逆生長的陰影如芒在背,難以驅除。也許,他們的成長優(yōu)勢是通過自發(fā)地駕馭那匹時間的野馬而獲得的。這匹馬能讓他們常常逸出課堂或教科書以外,真切地閱讀世界,在此過程中彼此不斷交換紛繁復雜的觀念,逐步辟出一個與詩有關的區(qū)域,然后以筆作犁,深深淺淺地來回耕耘。眼下,在他們各自的一畝三分地,已見光影交錯的斑斕景象。
浪尖上的白鳥
雙雙躍起
宣告我的新生
—譚雅尹《大海的幻覺》
可以預期,隨著他們今后與世界的進一步雜交,將相應地迎來無數次新生。因為,對詩人與時空的互文關系無論怎樣認定和強調都不為過。世界是大文本,詩人是小文本。前者總是隱含著對后者的預表。而當詩人對前者做了某次閱讀后,就等于把大文本的一頁撕下來夾進自己的小文本里。新生就發(fā)生在這樣的持續(xù)演練過程中。世界之于詩人,盡管有各自的表征,但終將聚焦于詩本身,包括透過詩這個據點,凝視和拉扯這個世界。因而,詩人與詩同時也是一種共生關系。詩提供新知,讓獲得新生的詩人回過頭來為詩注入新生的元素。其情形猶如彼此同棲于一棵樹,參與抽芽吐蕊,共享花開花落的命運。通讀這部詩集,不難發(fā)現,這一詩群里任一詩人都已程度不同地在這一命運的淺灘登陸,并狐疑滿腹地擁抱它,質詢它。
殺死一切符號
樹木呵,是夜晚的假象
困住一個游蕩的精靈
—蔡其新《哇,哇,哇》
有的人早已燒成灰燼
有的人
卻仍未歸來
—鄭志杰《鐵軌》
在金色的大地,沒有什么會被責備
也沒有什么注定消失
—陳坤浩《童謠》
這些表述充斥著戒備性的思考,也令人欣慰。顯然,他們雖然在認知上從一定的傳統(tǒng)庶出但沒有囿于其樊,作繭自縛。這種識力和勇氣,在我們今天浩浩蕩蕩的詩人大軍中尚屬稀缺。我們看到,他們已觸碰到橫亙在存在之域中那個已知與未知之間的深淵,已聽到時空中的黑暗與光明的交替生成及流逝,已陷于大范圍的悖論處境而忙于掙扎,已為善惡難斷而進退失據……總之,他們已具有詩人必需的思想儲備及其相當的進入性,并嘗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也許,他們的這種叛逆的強度還遠未足以摧枯拉朽,但用以試航仍是可嘉的。年輕,意味著可塑,意味著從更多的困惑中獲益及隨時蛻變。再說,雖說詩是存域的鏡像,但也并非機械地對稱。比如,面對發(fā)瘋的時代及人性,詩就應該一頭扎進洶涌的潮汐里替無助的靈魂拋錨。
詩的傳統(tǒng)和現實,從來不會為詩人提供一個順勢而為的立場,除非詩人自甘平庸沉湎其中。叛逆,除訴諸新生的沖動外,也是擺脫媚俗和戰(zhàn)勝平庸的一種高尚情操。事件及事物總是惰性的,在大眾心目中尤甚。因而,世貌無論是色彩紛呈還是靜如止水,內里總是巖層般堅硬而幽暗。界面的這種虛假性及迷惑性,需要詩來打破,需要詩人的預先勘探并架起鉆臺。不妨說,在詩人的情懷里首先要有這一先知般的目光和去蔽求真的內在力量,藉此給生存以本真還原。我們同樣欣喜地看到,這個詩群正立足于鉆臺上,共同亮出自己蓄力已久的鋒利鉆頭。
我們有著不一樣的決絕
請從我的生活中除去這些東西
此后,我的武器都丟棄于此
我將收斂鎧甲
留給這世的是
一無所有的
錚錚鐵骨
—郭云玉《我們有著不一樣的決絕》
也許,他們在詩藝上還有一些稚嫩之處。比如,題材較窄,結構欠緊,有一定的模仿痕跡等。然而,相信這些歷練性的問題也將通過往后的歷練得到解決,道成術通。他們既然在詩學上已立足于一個難能可貴的知性起點,今后只要堅持不懈,就會迅速成器,大放異彩。
隨著時間的逝去
技藝越發(fā)精湛
你仍不免于擔憂
你的虎再次淪為黃毛狗的厄運
—張偉南《處女作》
在艾略特的批評觀念中,曾有過關于評論二流詩人將會面對失敗風險的有趣提示。意為批評家選取最好的詩人來建立批評聲譽是較為穩(wěn)妥的,舍此則難以保證,容易陰溝翻船。這一道理似乎也部分地適用于這部或者是非一流的詩選本。然而,在詩道上總是需要有人非功利地甘冒這一風險的。這部詩集體現出評選者和出版者有所必為的識見和魄力,令人肅然起敬。詩道是遼闊的,待之以前行中的詩人也同等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