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圖
正因為世間有太多難以確定的事,才有了打賭,將自己的榮譽、財產乃至身家性命押上,為了證明自己的先見之明。打賭也是不少文學作品富于刺激性的起因,遠的不說,德國大詩人歌德的長篇詩劇《浮士德》一開頭便是上帝和魔鬼梅菲斯特有關人性的那場打賭。正因為有了它,梅菲斯特才得以堂而皇之地去引誘皓首窮經的浮士德博士,帶著他走上體驗人生諸多境界的漫漫征途。
嚴孜銘的小說《對局》中隱含的故事框架也是建立在一個打賭的基礎上。和《浮士德》一樣,打賭者可不是凡夫俗子,而是陰曹地府中手握大權的判官—玄衣人和他棋局中的對弈者。他們打賭的對象是唐代長安名妓霍小玉死后化為冤鬼,會不會向負心人復仇,而毫不留情地傷害其他女性?霍小玉生前與隴西書生李益相戀,兩人情投意合,但礙于兩人社會地位懸殊,終不能喜結連理。分別之后,霍小玉苦苦思戀著李生,悲慟欲絕。在流干了最后一滴淚水后傷心而死。
熟悉中國文學史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故事并不是嚴孜銘的獨創(chuàng),而是采自唐代傳奇小說《霍小玉傳》。將昔日膾炙人口的故事傳說加以改寫,在百余年的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作上,不乏先例:前有魯迅《故事新編》中對女媧補天、嫦娥奔月、大禹治水等傳說的重新書寫,后有蘇童、葉兆言、李銳、蔣韻等人對孟姜女哭長城、后羿射日、白蛇傳等故事的新穎敘述。而嚴孜銘的這篇小說也可歸之于經典重寫這一脈絡。從情節(jié)上說,她大體上沿襲了唐傳奇小說文本,但在敘述方式上則采取了富于現(xiàn)代色彩的技法。
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全篇的敘述以第一人稱“我”展開,而“我”則是傷心而死的霍小玉死后變身的冤鬼。出于對李生負心的怨憤,她臨終前發(fā)誓死后要化為厲鬼到李益家作祟,使其全家上下不得安寧。果不其然,她兌現(xiàn)了她的誓言。人們看到,李益與盧氏成婚后不久,便因小玉鬼魂插足,致使其夫婦間漸生齟齬,和睦不再,最后以李生休妻而告終。日后再娶的美妾營十一娘也難逃被離間的厄運。自然,作者做了不少富于想象力的發(fā)揮,玄衣人和對局者的打賭自不待言,她還讓小玉的鬼魂附身到李益的妻妾身上,借他人之殼還魂,與李生重新相會。這不僅渲染出小玉的悲憤與一往情深,也折射出李生在失去霍小玉后的失落與迷惘。
作品的結尾也頗耐人尋味。李益命中不得享其天年,一怒離家后竟凍死在雪地中,而打賭的結局也豁現(xiàn)而出。讓人意外的是,小玉的鬼魂放棄了復仇,讓營十一娘有足夠的時間逃跑。這并不是因為她一時發(fā)了慈心,而是領悟到盧巧玉、營十一娘和她自己有著同一的命運,在男性中心主義的社會中,她們都是任人欺凌宰割的犧牲品。甚至作為罪魁的李益,就個人品性而言并不是惡魔,他也是這個男性霸權至上的社會體制下馴服的羔羊。
綜觀全篇,嚴孜銘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將女性的心理感受予以細膩的描繪,全方位地展示了其悲歡喜怒等多種復雜的情感。這一特長在她先前的作品《會飛的鳥巢》《有誰認識他》《日日夜夜》(這三篇小說先后刊于《特區(qū)文學》)等作品中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尤其在《會飛的鳥巢》中對劉寇蘭打胎前后的心理刻畫相當傳神,讓人難以忘懷。
嚴孜銘同學就讀于復旦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她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多年的教學實踐中,我發(fā)現(xiàn)不少同學并不缺乏想象力和生活經驗,但經??嘤谡也坏胶线m的題材,找不到讓自己靈感噴涌飛翔的出口。在此,嚴孜銘的這篇小說提供了一個范本。由于采用的是“故事新編”體,所以不用煞費苦心去尋覓題材,只需在現(xiàn)成的文本基礎上加以重新拓展,發(fā)揮想象,將自己的體驗感知與情感灌注其間。這不失為初學寫作者的一條有效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