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琥珀

        2020-09-10 01:00:00東來
        特區(qū)文學(xué) 2020年1期

        東來

        警察先生,我對盧喆的行蹤一無所知。我和他分開之后再沒聯(lián)系,算起來也有一年。

        不不,我們并非情侶,甚至沒有過身體接觸,只是純粹的同事關(guān)系。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可以告訴你,這里也許有一二條值得繼續(xù)探尋的線索,也許什么都沒有,你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打斷,語言會像河上流舟,載到哪里算哪里。

        前年—那一整年,我一直坐在他那輛灰色尼桑的副駕,跟著他在城市游蕩,從浦東到浦西,再從浦西到浦東,一次次跨越黃浦江,很深的夜里,仍然在張江大道上奔馳。什么鬼天氣都在外面,大雨,大霧,大雪,開著車沖來沖去。車廂里堆滿貓狗的尸體。它們的屎尿到處流淌,一直流到我的腳邊,弄臟鞋底,散發(fā)餿臭。在最冷和最熱的季節(jié),都必須打開車窗,不然腐爛的味道會直接將人熏暈,但久也習(xí)慣。那味道并非不可忍受,如果仔細去聞,這個味道里面還混雜著發(fā)酵的甜膩、皮毛的膻。

        盧喆的小公司名為“摯愛寵”,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是他的助手,也是唯一的員工。我們專門上門給寵物做安樂死,又苦又不體面,少有人做,事兒就落我們手里。我最初認識盧喆時,他還在醫(yī)院皮膚科做實習(xí)醫(yī)生,記不得怎么加上微信,那時我連他的全名都記不得,只知道他姓盧,平常絕少聯(lián)系,只會在節(jié)日期間互發(fā)祝福信息。后來我辭職,在朋友圈發(fā)求職信息,希望朋友們推薦一個短期工作,我暫時不想好好上班。盧喆來問,要不要跟他晃一段時間。他已轉(zhuǎn)做了獸醫(yī),業(yè)務(wù)擴大,正需要一個助手。主要做些什么,我問他。他說,專門做寵物安樂死,間雜絕育手術(shù)。之于我,工作內(nèi)容很簡單,就是陪他說話,做些雜活兒—鋪一下毯子、遞一下針筒、收尸之類,薪水足夠。我決定去試試,反正很快就會退出。

        我們約了南浦大橋下見面。當(dāng)時他正站在巨大的橋墩下,背對我,向著綠化帶的鮮花撒尿,用尿柱一朵朵把花澆透。我站在他身后,等他提好褲子,拉上拉鏈,朝我走來。他的頭發(fā)很長了,隨意綁了個辮,胡子很久沒刮,清清瘦瘦,一身白褂,褂子上盡是黑色與黃色的污漬。他離我還有五六米遠,異味已鉆入鼻孔,我往后退了一步。幾年前,我初見他時,他穿著整潔,剃著板寸,聲音洪亮,步履如飛。也并非判若兩人,靠近他時,仍能被他奕奕的神采感染。

        “走,上車,下午還有三個活兒?!彼咏o我一條簇新白大褂,褂上印著“摯愛寵”三字,他為我打開車門。副駕的座位上有個鞋盒,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只長毛兔,剛死不久,毛塌下去,跌落一團云,尿液從它的兩股之間流出來,浸濕了紙盒。我換好褂子,上了車,一路抱著鞋盒,被車廂里的味道熏得手足無措。他打開手機里的地圖軟件,給我看三個標注的地址,規(guī)劃連接三點的最短路線。市區(qū)各個時段的擁堵他也熟記于心。我們得先去靜安區(qū)的一幢舊樓,再去徐匯,再去閔行。下高架,路過花店時,盧喆讓我下車買幾枝白菊,最大朵的那種。

        舊樓是法租界內(nèi)的一所老宅,緊鄰某民國作家的故居。我從旁多次路過,但從來沒有進去。下午一點半,停好車,走到那所小房子前,摁響門鈴。淺冬時節(jié),法桐樹的葉子掉了一地,幾乎將地面全部覆蓋。幾分鐘后,一位老太太來開門,一身黑衣,眉眼鮮濃,面色肅穆。盧喆遞去一枝菊花,老太接過,一句話也沒有。我們一起上樓。她將菊花隨手插進一個水晶花瓶。二樓敞闊,地板剛打過蠟,光亮如鑒,當(dāng)中鋪了一塊浴巾,年邁的金毛狗躺在上面,口鼻呼哧呼哧地大喘氣,抬眼看了我們一眼,又垂下頭,雖然癱瘓已久,仍然周身整潔,被人照料得很好。窗戶大開,冬日的冷風(fēng)吹進來,拂動它淺金色的毛發(fā),陽光柔弱,天氣不錯。我們圍著跪在老狗的身邊。盧喆輕輕抱住老狗的頭,喃喃低語,不知說些什么,直至老狗的眼神不再張皇。這讓我想起薩滿念咒安慰受驚的牛羊,有股神秘的力量通過話語流轉(zhuǎn)。我在一旁,始終覺得畫面不夠真實,有個地方在漏氣。我沒找到那個漏氣的孔,吱吱聲卻不絕于耳。開始吧,盧喆說。他從鋁皮箱子里拿出針管和針筒,配好藥劑,手指推了一下針筒,滋出小股噴泉。動作利落熟練,甚至生出美感。我拉住狗腿,他將紅色藥水緩慢注入。三四分鐘的時間里,老狗口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緩慢安靜下來,閉上眼睛。深麻之后,他又打了一針,這才是死藥。老狗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隨之失去呼吸。在那個靜默時刻,屋內(nèi)的光線暗淡,所有人的呼吸都被抽走。我聽見狗爪在地板上輕輕摩擦的聲音,像是在走動,可又分辨不出聲音來自哪個方向,浮在半空,又在耳邊。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升入天花板,徹底消隱。

        “受苦了?!崩咸f,紅了眼圈,親吻狗的額頭,用浴巾把狗整個兒裹起來,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牛皮紙箱。盧喆示意我去抱起紙箱。我以為一定很重,使了大力,結(jié)果箱子飄輕。死去的大狗只如一片樹葉,它的全身重量也隨那口氣吐了出來。那個老太太問怎么結(jié)賬。盧喆說,您就用支付寶好了,安樂死四百塊,火化六百,骨灰給您快遞回來,包郵,總共一千,給您打個折,九百。收好錢,我們往下走。我把紙箱子往后備箱里放,里面已經(jīng)有了兩個箱子,打開來看,一只暹羅貓、一只柯基犬,糞便污濁了它們的毛發(fā)。我忍不住撫摸那只暹羅貓,手指碰到它僵硬的身體,又抽回手,好像被凍傷。

        我們繼續(xù)奔赴下一個地址。盧喆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撐頭,靠在車窗上,問我對這工作什么感覺。我說,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死是這么容易的事情。盧喆干笑一聲,說,是的。我又說,我聽見了那條狗死去的聲音。他說,是嗎,什么樣。我說,微弱的回聲,就像水面的波紋,慢慢蕩開,水面復(fù)歸平靜。他說,哦。我想他一定早已習(xí)慣。

        同樣的操作步驟又進行了兩次。晚上八點多我們才忙完,在便利店買了兩份熱飯,車廂里的味道我還沒有習(xí)慣,只好下車,蹲在寒風(fēng)里吃完。盧喆坐在車里,絲毫不受影響。我懷疑他只是把飯扒入口腔,根本就沒有咀嚼,連味道也不嘗就匆忙咽下。他說,盛夏里不一會兒就有了尸臭,那味道才叫驚人,保管你永生難忘。我說,我信。夜晚我們抵達松江的一所獨棟別墅,毛坯房,盧喆租下來,但從來不住,客廳中央只有一個小號焚燒爐,煙囪高高伸出去。我坐在唯一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動物死尸—兔子、貓、狗,碼入爐子,摁下音箱,播放《大悲咒》,打開燃氣開關(guān)?;鹌炔患按龂娚涑鰜?,先燃著皮毛,再燃著骨肉,隔著玻璃柜窗,爐子里一片金黃火光,噼啪聲輕微響起,像是有個人在里面一直剝核桃,屋子里有股子燒焦的肉香和毛茸茸的暖意。如果不是眼看著焚爐,會以為有人在深夜烤肉。很香。

        我說:“難道他們從來不懷疑自己拿到的骨灰是混過的?”

        盧喆趴在窗邊填寫快遞單,說:“只有一個人打過電話投訴,因為他安樂死的是一只鳳冠鸚鵡,但我給他的骨灰量太大,惹他懷疑了?!?/p>

        我問:“那你怎么辦?”

        他說:“我說不小心寄錯了,他說我是個騙子,一定要我退錢,我把錢給他退了回去?!?/p>

        我聳聳肩,說:“真是虧了。”

        他很無所謂,說:“偶爾會碰到這樣的人。我還火化過一頭豬,這個爐子太淺,我只能把它帶去屠宰場,請人劈成兩扇,內(nèi)臟另裝。每次都有些多余的骨灰,就撒在院子里做肥?!痹鹤永飵卓冒咨杌?,應(yīng)該是前任房客種下的,因為骨灰做肥,開得極為茂盛。

        他填完快遞單,站到我的身后。兩個人一起看著火爐,烈焰熊熊,卷毀一切。過一會兒,里面只?;覡a、幾塊沒有燒盡的碎骨。我從來沒有對火的毀滅性有這么強烈的實感,火光逐漸微弱,撲了幾下,爐膛里寂滅,如死之死。我對盧喆說,今天對我而言是特別的一日,會讓人想點生死的事情。我曾被長輩帶著去看殺豬。殺豬翁不顧慘叫,熟練地切開豬的喉嚨,破開豬的肚皮,用半月形的刀子切下豬心,啪地扔到我的面前。我被他眼神的生冷嚇哭,而那混雜血腥的烘臭味道也像一把銳刀,直劈向我。我捂著眼睛,哭著要回去。同行長輩的精神卻被攫住,如癡如醉,一動不動,也不顧我的哭聲。隨之而來的噩夢一直做到二十多歲。

        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警察先生,僥幸有個溫暖富裕的家庭,在長久的和平里嬌生慣養(yǎng),甚至有一絲絲萎靡,物質(zhì)豐裕,無災(zāi)無禍,小情小愛就夠我們心煩。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真實的痛苦,好像一直被一張無形的棉被裹著,摔跤了也跌不痛,也因此免于生活的粗糲,保持了一顆柔軟的心,等待開掘。也許祖輩已經(jīng)開始凋零,但父母輩還在,我們尚想不到死的事情,所以關(guān)于死的一切都叫我覺得新鮮,卻又害怕。

        我對盧喆說,我們兩個像貓貓狗狗的死神。我在iPad上畫出一把黑色鐮刀,把圖片發(fā)給他。

        盧喆說:“不能老想這些事,會生病,我頭癢得很,先去洗個頭。”他洗完頭,吹干,綁好頭發(fā),已是凌晨兩點。我困翻了,他開車送我回家,大半夜的廣播主持人始終接不到熱線電話,只好放送過時金曲。我閉著眼睛。

        他說:“你睡著了嗎?”我搖頭。

        “上次我?guī)鸵粋€流浪狗中心做安樂死。一天之內(nèi),送走了二百多只狗,只重復(fù)一個動作,拉住狗腿,注射藥劑,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我也沒時間想更多,只想快點把工作做完。我打完了針,推針的拇指甚至有些酸痛,走出屋子一看,嚇了一跳。工作人員把那些狗一條條排在院子里,排了一整個院子,大大小小,各種顏色,花的、白的、黑的,卷毛的、短毛的、滿身疥瘡的,全都軟綿綿地躺在那里,側(cè)翻著身體,天氣特別炎熱,空氣又咸又潮,一點風(fēng)也沒有。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集中營的毒氣室,我就是那個負責(zé)打開閥門的人,狗尸排成列陣。我在里面慢慢穿行,打針的時候太倉促,我沒注意它們的模樣,也忽略了它們的恐懼,別以為貓狗不會怨恨,有幾只死前露著獠牙。我問這些尸體怎么處理。工作人員說,找挖土機挖個大坑,一起埋了。幾個小時前還活蹦亂跳的動物,在我手下全部失去了生息。我當(dāng)時想—”他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這可真是我職業(yè)生涯的巔峰。”

        我禮貌地沉默了一陣。

        “為什么轉(zhuǎn)行做獸醫(yī),原來的工作明明很好?”

        “缺錢?!彼f,但我從沒見過他花錢,他只是隨便編了個借口搪塞。

        城市在夜色中變成模糊不清的一團,車子像行駛在棉花上,道路不停起伏。我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隨之失于寒風(fēng)。快到家了,他停下車。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椟S路燈斜照進來,落在他的面孔上,柔緩的腮骨、和順的眉眼、纖薄的嘴唇,穿著白袍,籠罩在霧氣中,平平無奇又年輕的面孔,沒有表情,也沒有情緒。我想起那幾棵山茶,葉子生得碩大,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發(fā)光,浸沒于死亡的事物總有晶瑩冷峻的美感。我下車,告訴他這份工作我接下了,明天還會再來,我們約在襄陽公園的門口見面,明天有三個“活兒”。

        大部分為寵物尋求安樂死的主人都有不錯的家境。病痛纏身的貓狗,氣息奄奄,因為沒有力氣,打入死藥的時候,不會掙扎,四腿一蹬就走了。有人立刻反悔,問我們可有什么解藥能夠挽回,他們愿意付雙倍三倍五倍的價錢。盧喆面無表情地回答:這個不是加減法,死了就是死了。話說得難聽,道理沒有錯。在實施手術(shù)之前,贈出一朵白菊,對方接下,就是一次無法更改的宣判,雙方都要接受。寵物的性命其實并不握在它們手中,有些情況并不嚴重,或患有難以根治的皮膚病,或是跛足,或是盲,或只是性情不再溫順。主人要它們死,我們也得硬上,帶領(lǐng)它們穿越求生的惶恐,去向不毛之地。安樂本不該死的動物,盧喆稱之為“臟活兒”。臟活兒并非終結(jié)寵物的痛苦,而是終結(jié)主人的痛苦和負擔(dān)—“安樂死”這三個字太動聽了,大部分時候,連這三個字我們都不說全,只說“安樂”,把“死”遮掩到背后。主人們對我倆的態(tài)度矛盾,冷淡、不屑,又盼望我們,似乎動殺心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

        一開始我的工作很簡單,有人預(yù)約手術(shù),把注意事項告訴他們,尤其是不要讓寵物進食與喝水,因為它們死后憋不住屎尿。手術(shù)過程中,我安撫寵物的主人,聽他們講述死者短暫又幸福的一生。起先我還能饒有興致地聽他們講述,甚至在動情處掉幾滴眼淚。后來發(fā)現(xiàn)故事千篇一律,松懈下來,低下頭走神,只在講述者情緒激動時抬起頭來,滿含同情地看他們一眼,再低下頭。收尸也是我的工作,把動物尸體塞進后備箱,站在車邊看盧喆收錢。兩三個月之后,這些單調(diào)的工作做到膩煩,我對盧喆說,讓我干點別的,盧喆說,那你試試注射。我問他,那是什么感覺,他說,你試試就知道了。他自八風(fēng)不動,我總覺得平靜里包藏禍心。我第一次的安樂對象是一只年邁京巴,聾了多年,患上腎炎,狗不會喊痛,但會整日哼唧。主人說太可憐了,也活不了多久, 干脆安樂了。盧喆抱著它,拉住它的腿。我負責(zé)扎針。它的周身肌肉與血液都在抗拒,那扇門不肯對我打開。它的眼淚順著鼻子淌下來,一直淌到我的手心。我小聲對盧喆說,針進不去。盧喆說,用力,不要怕,它又不會喊疼。我用足力氣,突然覺得它繃得緊緊的肌肉豁開,啾,那么一下,針頭扎進去。它死相凄涼,牙齒齜著,紅色的長舌頭伸出來,掛在外面。主人不敢看,躲在臥室里,等一切結(jié)束再進來,看了看狗的模樣,捂著臉說,安樂死,也沒那么安樂嘛。結(jié)束之后,坐回車里,我煩悶不已,雙手舉高,左右翻著,對盧喆大叫,你看看,你看看,我手也臟了。盧喆說,你自己說要試試,給你試了你又不高興。那時我并沒有覺得愧悔,相反,是痛快,我讓一個生靈得到了解脫,讓它自由,不必在疾痛中了卻殘生。我甚至想,它是該死的,早在那里等我,滿心期盼我來解救。正是這份痛快讓我不安?;厝ブ螅R喆扔給我一個布偶娃娃,讓我往它的肚子注射藥水做練習(xí)。很快布偶的腹腔吸飽了水,變得沉重黏濕。我把它放在桌子上,洇出的水立刻打濕桌子。

        “你把它們當(dāng)成布偶,下手立刻容易很多。”盧喆說。

        “別用‘下手這個詞,聽起來不懷好意?!蔽艺f。

        “那管透明液體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時常被它吸引,明明是透明的,仔細看,卻像有輕絮漂浮。

        “琥珀膽堿,和注射死刑用的東西差不多,直接導(dǎo)致呼吸麻痹。劑量夠就能殺人?!?/p>

        “琥、珀、膽、堿?!边@四字組合有畸美。

        “是啊。”他干干地笑起來,嘴巴咧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一串咳嗽似的聲音,他時常這么笑,“到后來你就會忘記自己在做什么,這不過是一份工作,本質(zhì)上我們做的是收垃圾的活兒,連分類都不做。你今天手臟了,過段時間你會發(fā)現(xiàn)不僅手臟了,心硬了,人漸漸不知怎么就不愛收拾了,散發(fā)臭氣,你等著吧?!彼目跉鉀]有起伏,聽了卻叫人生恨。

        我問他:“你殺過人嗎?拿著這些東西,很容易殺人吧。”

        “沒有?!彼f,“沒有?!彼中÷曊f一遍,眼神躲開。

        我那日再沒和他說話,怨念他,也憎惡自己,隨波逐流,竟然淪落到殺生為生,做了屠夫,日日流竄于市。我們兩個不聲不響地把接下來的活兒做了,他把我送回住處,驅(qū)車離去。我躺在床上,總是想,明天就不做了,離開盧喆,去找份體面的工作,和以前一樣,在有著落地玻璃窗的辦公室里,中央空調(diào)冬暖夏涼,養(yǎng)一盆綠蘿,悉心照料,只和同事來往,每天開會、發(fā)郵件、打電話、寫總結(jié),周末去吃火鍋。曾經(jīng)那么厭倦的生活,忽然變得生機勃勃,雖然枯燥,至少不必每天奔波,一遍又一遍地向人遞送死亡的訊息。但每天早晨我醒來,依然按例去襄陽公園等盧喆。九點鐘,他的灰色尼桑一定會拐個彎兒,正好停在我的面前。我腳步輕快地上前,拉開車門,坐好,拿出記事本,把要去的地址在手機地圖上一一標注,計算好最佳路線,奔赴一個又一個的“活兒”。夜間,一起回到松江的火葬小屋,焚化尸體,時常忙到半夜?!洞蟊洹返恼b聲如同漂浮的塵,在空氣中畫著無盡的圈。我仍然能夠聽見漏氣的聲音,悠長嘶啞的吱吱聲,無處不在?;寐牐抑?,可還是懷疑自己身處一個正在漏氣的巨大氣球之中,等到氣放得差不多了,我也會被封死其中,就像被松脂選中的昆蟲。

        你一定樂在其中。盧喆冷冰冰地指出。

        我說,我沒有一刻不想掙開,但是事情趕著事情,脫不開手,明天我就走。這話我說到膩煩,說到后來自己也發(fā)笑。我在他的身邊待了整整一年,比預(yù)期長得多,從冬天又回到冬天。雖然我沒有獸醫(yī)執(zhí)照,也學(xué)會計算劑量—每千克體重1.5毫升巴比妥鈉或1毫升40%硫酸鎂溶液做麻醉,熟稔地將藥水打進它們的腿部或者腹腔。我最喜歡的方式是腹腔注射,手摁在動物柔軟的肚皮,那里排布著整齊的乳頭,袒露粉色的皮膚,在柔軟里找到最柔軟,針頭刺破肚皮,仿佛不是在索命,而是在治愈。死亡被包上一層糖衣,打針的動作簡潔利落,讓人忽略最后的結(jié)果。我平靜地看它們回光返照,繼而沉入永夜。

        我總是忘記安慰死者。盧喆告訴我,盡管和它們語言不通,送別的話語不能忘,隨便說點什么都好,但不能不說,瀕死那一刻,它們什么都聽得懂。盧喆在這一點上比我認真,且耐心。他抱著那些瀕死的動物低語,語意真誠而干燥,是真正的送行,與之相比,我做得倉促敷衍。但這就是矛盾的地方,假如盧喆果真珍愛生命,怎么會接下那些“臟活兒”,一般的獸醫(yī)可不屑于做這些事情。

        這個活兒干多了,恍惚真以為自己有權(quán)力決定生死,以至于在路上看到病弱的流浪貓狗,甚至步履蹣跚的老人,那念頭也會鉆進腦子里:差不多了,茍活無益,讓我送你們上路。這個念頭有過一,就會有二,直至蜂擁而來,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克制。我不知道盧喆是否有過這個念頭,但他幾乎沒有表露過。他話也不多,盡管我們總在一塊,坐在一輛車里,可我們并不在一個世界。他在一個更遠更荒涼的所在。

        我處死過此生見過的最漂亮的動物—一條名為Luka的德國牧羊犬,豢養(yǎng)在優(yōu)渥家庭的寵物,血統(tǒng)純正,褐色眼睛如同沉潭,走起路來威武生風(fēng),體型完美,皮膚和肌肉都像經(jīng)過精準計算。它是賽犬屆的傳奇,主人特別為它定做一面玻璃柜來陳列獎杯和獎牌,放置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Luka雖已八歲,還很健壯,無災(zāi)無病,只因主人遷居國外,不便攜帶,也不能容忍它成為別人的寵物,就找到我們。火化完的骨灰,將被壓成一顆鉆石,鑲成戒面,戴在主人的無名指上。Luka正在玩球,它叼著球,頭一甩,將球甩出去,又奔過去叼回來,如此反復(fù),享受作為狗的純粹快樂。Luka的主人是個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人,皮膚如豬油脂一般白滑。他動情地說,你們瞧瞧,它多美啊。我們?nèi)苏驹谂_階上,看著Luka玩球,足二十分鐘。它一刻不停,精力旺盛,對自己即將變成鉆石毫不知情。這算是臟活兒,盧喆說,你來還是我來,我于心不忍,讓他動手。但見Luka蹲在庭院,昂首挺胸,好奇而機敏地看著我們做準備,我心似乎被牽動,跑去對盧喆說,我來。我蹲下去,撫摸Luka的額頭、耳朵、下巴、脖子,感受它毛發(fā)的柔軟,與它低語,告訴它,不用害怕,根本不痛,沒什么大不了。沒什么大不了,我一直低聲重復(fù)這句話。Luka微微別著頭,眨眼睛,或聽懂了,或沒聽懂。我輕拍它頭,又說了幾句對不起。打完麻醉針后,它站起來,搖搖晃晃,爬上樓梯,趴到主人腳邊,下巴貼緊地面,閉起眼睛,睡著了。我走過去,把毒藥打進它的身體,毒素立刻會發(fā)揮作用,流遍全身,讓它在沉重的睡眠中窒息。盧喆曾對我說過,麻醉只是讓它們無法行動,也許它們?nèi)糖逍?,就像把它們鎖進小棺材,又迅速地抽掉棺材里的空氣。

        車后載著Luka的尸體,我像是打碎了昂貴的水晶杯,杯子落在地面,一聲脆響,尖銳刺耳,卻讓人想一聽再聽。

        “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毒氣室,裝修得像是澡堂,裝有掛衣鉤、淋浴噴頭,進去的人還能領(lǐng)到毛巾和肥皂,脫得干凈,準備洗澡,淋浴噴頭里噴出的卻是毒氣。”我也干干地笑起來,說:“我現(xiàn)在也是打開毒氣閥門的人?!?/p>

        盧喆問:“怎么說起這個?”

        我說:“想起來就說了。你為什么放棄做醫(yī)生?”

        盧喆說:“獸醫(yī)也是醫(yī)生。”

        我說:“你從來不治病。”

        “死和生一樣有意義?!北R喆說,“我們有意忽略這一點?!?/p>

        “那不一樣。”我反駁,又懶得繼續(xù)找話說。

        盧喆說得沒錯,我早就樂在其中,手很穩(wěn),心中也無絲毫游移。說起來不過是給動物送終,日久天長,心里還是反反復(fù)復(fù)在刀上滾,直至長出厚繭,不忍與愧悔都被遮蔽在這層厚繭之下。還沒到夏天,我已曬得煤黑,貪圖輕省,剃了寸頭,又因為飲食不規(guī)律,飛速發(fā)胖,白大褂變得像盧喆那件一樣黃,沾滿無法洗凈的污漬。我需要花點力氣才能回想起一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盧喆卻沒有什么變化,和南浦大橋路邊撒野尿時一樣,散發(fā)著難以名狀的氣味。那味道我身上也有,它仍然不斷刺激著我的鼻腔。我嘗不到味道,菜和肉只有口感的區(qū)別,吃飯只是果腹,囫圇地吞下去。

        時間也模糊了,仿若沒有白天黑夜,也沒有季節(jié),城市在我眼中消隱一半,只有街道,以及綴在道路上作為終點也作為起點的“活兒”。我們一遍遍敲開陌生人的門,就像敲開一個個黑洞。到了夏天,車廂被烈日一烤,后備箱里的尸體迅速腐爛,那個味道的確叫人終身難忘,蛆蟲孵化,每個星期能清理出一小把蠅蛹,車里面總是有一兩只蒼蠅,驅(qū)不走,打不死。我很久都沒有放假,偶爾也會碰到?jīng)]有活兒的日子,一個人出門逛,走到人群里去,地鐵站、商場、公園,這些地方,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清人的面孔,高矮胖瘦美丑。一個姑娘走過來,無法分辨她是否美麗,衣著是否時髦,并非是說我得了臉盲癥,而是突然失去了坐標,只剩下了一些簡易粗糙的標準:年輕的、老邁的、健康的、生病的、活著的、死去的。有一次獨自在街頭行走,也許是走在嘉善老市的巷子里,有幾個孩子在掛彩燈,籌備著什么節(jié)日。我站住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極度無聊,無所適從,只得折回家去,坐在沙發(fā)里。我認定自己患上了某種難以痊愈的精神痼疾。我想盧喆肯定也有這樣的問題,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無法發(fā)生愛情?,F(xiàn)在,距離我離開盧喆已經(jīng)過去一年的時間。我能看見您燙得筆挺的警服、額頭上輕微的皺紋、厚而闊的嘴唇。我好多了,但不太可能痊愈。

        秋天,我們在寶山見證一場車禍,就發(fā)生在眼前。一輛飛馳的貨車撞到橫穿馬路的電動車。騎電動車的人飛出去十幾米,在空中畫出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重重跌落在道路中央。另一輛貨車來不及剎車,直接碾過那人的顱骨和胸腔,發(fā)出撲哧的聲音,像扎破一個癟掉的氣球。那一聲我聽得分明。我們把車停下來,隔著車窗看著地上,人已稀爛到難以辨認,只剩被壓扁的輪廓。我舔了舔嘴唇,似乎有腦漿蹦落在上面,卻沒有嘗到味道。我們走吧。我說。他發(fā)動了汽車。過了大概五分鐘,我又讓他停車,兩邊是茂盛的蓖麻,比人還高,下車走了幾步,唾液咸咸地泌出來,盈滿口腔,胃里翻攪,口鼻窒息。我扶著路燈的柱子干嘔。盧喆跑上來,給我遞水。我喝一口,水也是咸的。

        “我要走了?!蔽覍ΡR喆說,“我不能再這么耗下去?!?/p>

        他沉默一會兒,問:“今天還有幾個活兒?”

        我說:“兩個?!?/p>

        他找出訂單,打電話過去,將手術(shù)推遲到明日,空出一個下午。他說,去喝酒。我們駕車去外灘的啤酒屋。兩個穿著臟污白大褂、蓬頭垢面的人走進去,坐在沿街的位置,引人側(cè)目。然而我們渾不在意,將酸得發(fā)苦的檸檬擠進酒瓶,一口氣喝到了底。又各自點了一瓶,握著酒瓶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人抽煙,許多人說話,配合音樂,混成含糊不清的一團嗡嗡聲,熱鬧滾沸。我迷醉似的瞇起眼睛,被熱鬧蜇得有點癢。如果是從前,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會不自覺地快樂,但那日隔岸觀火,只感受到微微熱意。傍晚風(fēng)起,江對面的燈火即將亮起,變幻的浮麗的溫暖的,縱欲過度的,眼前的一切像一個裹在肥皂泡里的夢核,而我們從這個肥皂泡里鉆了出來,再也回不去。盧喆說,沒想我會在他身邊待那么久,眨個眼快一年。我點點頭,時間確實過得太快。他猶豫一陣,要不要繼續(xù)往下說。其實我們之間話并不多,他總是沒什么要對我說,我也沒什么要對他說,但并非是說我們之間沒有交流,坐在車里,許多想法都投擲在空氣里,即便不發(fā)一言,在某種程度上也能理解彼此。

        他說:“你問過我有沒有殺人,殺人這個詞不合適?!彼nD一下,說:“我曾為一個孩子實施過安樂死。那之后我就離開了醫(yī)院?!?/p>

        我問他,是不是被醫(yī)院查到了。

        他說,沒有。

        現(xiàn)在我將這個故事轉(zhuǎn)述給您。

        那個孩子轉(zhuǎn)進醫(yī)院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患有非常罕見的皮膚增生,左臉的皮膚瘤生得拳頭那么大,像個熱帶的丑陋野獸,胸口和背部都因為增生而畸形,多出的皮膚像一層層泡沫,附著在她身上,遮蓋了本來面目。夜里,因為后背上高起瘤塊,她只能坐著睡覺。這是一種基因缺陷造成的疾病,無法治療。她才十四歲,到醫(yī)院來是為了做一個面部整形的手術(shù),好保住她的左眼,她的右眼已經(jīng)被吞沒。隨著年紀增長,皮膚增生的速度越來越快,好像身體里有個開關(guān)忘記關(guān)掉,一層層翻涌,但她的母親不想放棄。多年來,他們一直輾轉(zhuǎn)在各個醫(yī)院,尋求治療,因為疾病,這孩子也沒法上學(xué),醫(yī)生和家人都不知道她后面會變成什么樣子,但毋庸置疑,情況肯定會越來越糟糕。

        盧喆中午在醫(yī)院小花園的長凳上吃午飯,這個小女孩走過來,因為身體畸形,她走得很慢,坐在他的身邊。他拿了個橘子給她。她接過來,放在手心里,遲遲沒有剝。他想可能是因為她的手指早就粗大變形,因而又伸出手去把橘子拿回來,剝好放回她的手心。那個女孩子吃了橘子,眼睛卻不看他,說:“我很可憐吧,連個橘子都剝不開?!北R喆沒說話,得了這樣的病確實可憐。他想安慰她,于是摸了摸那孩子的頭,但那密集乳突狀的增生皮膚著實讓他不舒服了一會兒。

        之后那幾天,每次他在小花園吃飯,那孩子都會坐過來。熟絡(luò)之后,她給他看她以前的畫。在手指還能握住筆時,她經(jīng)常會坐在窗前畫畫打發(fā)時間,畫的是醫(yī)院里最常見的場景,都是簡易的素描,空空蕩蕩的走道、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耐\噲?、值夜的護士、側(cè)躺著露著半截屁股的病人,畫里有幽默。盧喆覺得很可惜,這孩子人生的可能性都被奪走了,有一只巨蟒正在吞噬她,總有一天會把她全部吃盡。他想讓她高興一些,便問她,有什么愿望。那孩子想了想,說,她想死,想了很久。盧喆有些意外,也不算吃驚,只是笑笑,說,這個愿望他可滿足不了。那孩子僅剩的一只眼睛看過來,里面星光黯淡。盧喆動搖了,說,也不是毫無辦法。醫(yī)學(xué)院里待了七年,最知道人是脆弱的動物。那孩子嘴角艱難地抽動,盧喆知道她在笑?!耙悄艹灾撬赖艟秃昧??!蹦呛⒆诱f。

        盧喆和她相處越久,對她就越同情,看著她如何被肉身糾纏和拖累,如陷沼澤,所有人都無能為力。他在辦公室里,一個男同事說,那孩子是很難得的病例,遺體一定要拿來做病理解剖。盧喆聽了,破口大罵,摔門而去,跑到小花園坐了半天,氣都沒順過來。隔天他和那孩子又在小花園相聚,他問她怕不怕死。那孩子笑著說,不怕。盧喆說,他可以幫她,前提是,她必須十分確定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了,而且她的父母也必須同意。他沖昏了頭,根本就沒去想后果。

        過了幾天,那孩子的父母過來突然給她辦了退院手續(xù),三人一起離開醫(yī)院。盧喆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那孩子,她說,就等你了。盧喆一直不知道她是如何說服她父母的。

        他帶著全套的家伙什兒,路過花店時,被瑩瑩白菊打動,包了十幾朵,抱著去了那孩子家。那個家早就四壁空空,但布置得相當(dāng)整潔。她媽媽接過了花,送到那孩子的面前。她把整張面孔都扎進去,深深嗅了一口,說,真香。四個人坐在客廳了,只有那孩子情緒激動,簡直有些手舞足蹈,而她的父母都沉默不語,眼圈泛紅,仍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那孩子問:“我們什么時候開始?”

        盧喆說:“等你準備好?!?/p>

        那孩子說:“我早準備好了,不過我得先吃個糖?!彼欢ㄒ约簞儯徛孔镜匕烟羌埓蜷_,拿出里面的糖果,放入口中,用舌頭攪著糖,說,真是好吃。她那奇怪的模樣,此番看起來也不怎么奇怪,增生的皮膚似乎泛著粉色。她坐在一張柔軟的沙發(fā)上,墊了厚厚蓬松的靠枕,手臂伸出來。盧喆找到了靜脈,打了麻醉,看著她沉沉睡去,又向她身體里注射了琥珀膽堿。數(shù)分鐘后,那孩子停止了呼吸,那只無形巨蟒也停止了吞噬,這是一場同歸于盡的游戲。奇怪的是,那孩子唯一的眼睛在半途睜開,怎么都無法閉上。盧喆靠近去看,好像聽見她在說,我又不想死了,我想活回來。他被嚇得一哆嗦。

        盧喆說,他那時候一點力氣都沒有,手垂著,木木地盯著那孩子的身體。不知和她的父母說了些什么,不知何時離開了那個房子,又怎么回到自己的住所。那段記憶被抽走了,過了很久,也許有一天還是兩天。他回過神來,繼而后怕,怕的是那孩子的父母跑去報案,指控他謀殺,不過這事兒終究沒有發(fā)生。他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數(shù)日,直到那孩子的父母發(fā)信息給他,請他來參加葬禮。他沒有去。那件事情之后,他始終覺得自己的作為和醫(yī)生應(yīng)奉行的準則背道而馳。他離開了醫(yī)院,開始籌備做獸醫(yī)。

        “還有一個感覺。”他說,“我確實被蠱惑了。”

        “被什么蠱惑?”我問。

        “我得想想?!彼ζ饋?,說:“很難描述啊,就像把一艘破船往江心一推,然后看著它慢慢沉沒—那種松快?!?/p>

        我們又點了兩瓶酒,喝完之后,我步行了兩個小時才到家,途中無所想,也只有松快的感覺,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也失去了我想失去的。

        那天之后,我又在盧喆身邊待了兩個月,從秋到冬,其實已經(jīng)做得很勉強,時常想要從他身邊逃走,正如之前所言,我快要耗盡了。最后一天是個陰濕的雨日,在此之前,雨已經(jīng)下了十幾天,我們奔赴一個活兒。因被雨水侵蝕,雨刷一路都發(fā)出病懨懨的嘎吱聲。

        那是極大而復(fù)雜的小區(qū),來時已是昏暗的傍晚,我們迷失其中,樓棟的標牌都生了銹,小區(qū)里的綠化樹木野蠻生長,只好打電話給預(yù)約的客人。接電話的是位老婦,她來門口迎接我們。我們在門口等了十分鐘,才看見一個精瘦的老婦人走過來,背折成一道小弓,低著頭,走到面前才抬頭,問說,是不是你們。盧喆說,是我們。

        我們跟著她往小區(qū)的深處走,穿過私自在綠化帶開墾的花田和菜圃,冬日凋敝的玫瑰花叢,抵達沿河一座老房的一樓。她扭動鑰匙,打開門,裝修是三四十年前的式樣,墻壁上貼著綠地錦蔓的墻紙,已褪成淺色,這房子整個兒都是灰的,像被潮水沖刷過。房間里沒有貓狗的味道,我們做這行久了,鼻子一收,就知道家里有沒有養(yǎng)寵物,連品種也都能聞出來。她說,能不能快一點。她打開臥室的門。我們向內(nèi)看去,里面只有一張床,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上百張照片,一個老翁顫抖著坐在床沿,面對這些照片,茫然地看我們一眼,又低下頭去。一開始我以為他在驚惶,再看才發(fā)覺他可能并沒有意識。

        老年癡呆吧,我猜。

        墻上的照片全是夫婦二人的合影,按照拍攝的時間排序,跨度得有五十年,從黑白到彩色,從天南到海北。老頭年輕時很魁梧,現(xiàn)在只剩皺巴巴一團,老太收拾得清清爽爽,老來依舊。照片的背景一直在變,二人的姿勢卻幾乎沒有變過,牽著手,并列站立,看得出感情很好。閱覽這些照片時,有被時間浸沒的感覺。我覺得不祥,問老太,怎么不見狗呢。預(yù)約的時候說是給一條十二歲的患癌貴賓犬做安樂。她說,沒有狗。她給我們倒上水,叫我們坐下。盧喆和我都沒坐,也不接水,抱著手臂,等著她的下文。

        老太說:“你們能把我老伴安樂了嗎?他現(xiàn)在是個空殼子,活著不如死了?!?/p>

        我們當(dāng)然拒絕了。

        老太也站了起來,嗓子細細地說:“多少錢我都愿意。去年,他情況還沒這么差,我給他反復(fù)講講,他還記得自己是誰、我是誰,記得自己愛吃什么、愛看什么。但一天天越來越不好,直到現(xiàn)在不死不活,認不得自己,也認不得我,什么都想不起來,吃喝拉撒沒一樣可以自理,話也講不出,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了。他可憐,我也可憐?!彼f完,往房間里看去。我跟隨著她的目光,也往里看,老頭也看過來,目光里全是灰燼,但又有些光芒似的。

        我們自然還是不同意,馬上要出門。

        “為什么就碰不到一個愿意的呢?”老太的眼眶紅起來。

        “這是殺人?!北R喆說。

        他沒再說話,朝我看一眼。老實說,我動了殺心,舉手之勞,可以免掉一個老婦人的麻煩,反正那個人無知無覺,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也沒有了人世的牽連,現(xiàn)在和個木頭樁子有什么區(qū)別?活著只是徒增親人的痛苦。人不能這樣活著,我兀自想著,頭暈?zāi)垦?。忽然覺得雙腳冰涼,墻紙上的錦蔓爬下來,想要纏住我,我使勁跺了兩腳,它們又縮了回去。

        “你怎么了?”盧喆問我。

        “不舒服,我先走了?!蔽易叱鲩T去,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雨不小,路燈稀少,路面昏暗,我走到停車場,在車里坐著。過會兒盧喆回來,坐到我的旁邊。我說,太冷了,雨下個沒完,半個月沒有放晴,我快發(fā)霉了。盧喆說,是好久沒見著太陽。

        我問他:“怎么樣了?”

        他說:“安撫了一下老太太?!?/p>

        我說:“你沒有把老頭給……”

        “沒有?!彼缚诜裾J。

        “累?!蔽艺f。

        盧喆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頭,但他又縮回去,說:“那你睡一會兒。”

        我迷迷糊糊睡過去,過了沒多久,老太又來敲車窗,站在外面不肯離去。盧喆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算了吧,就當(dāng)可憐她,我們接下這個活兒吧。我已察覺出這是個夢,因為時間又倒回白日,天上掛著太陽,下著不屬于冬日的暴雨。我們走入雨中,雨卻落不到我們身上,回到那個屋子。那些錦蔓不知何時爬滿地面,織成一條輕軟的綠毯,走在上面,竟然吱吱作響。老頭仍舊無知無覺地坐在床沿,眼神木訥。老太太過去,扶他躺下。盧喆計算好藥量,讓陳太擼起老頭的袖子,老頭長期營養(yǎng)不良,手臂纖細,蒼白如紙,血管萎縮。我們花費了半天的時間才找到靜脈。老頭的呼吸很快慢下來,細若游絲,直至消失。老太不知哪里去了,房間里只有我和盧喆,對著一具尸體。尸體的表面沁出水珠,變?yōu)榫G色,長滿天鵝絨般柔軟的青霉,身體迅速脹大成冰涼的一團。我們來不及逃走,被擠到墻壁上,幾乎無法呼吸。過了沒一會兒,那副身體轟然爆炸,散作一片紫色的孢子。我在夢中對盧喆絕望地喊:完蛋了,我們吸入過量的孢子。盧喆說:這孢子就是我們帶來的。

        空氣潮濕,絞著經(jīng)年無解的氣味,把我嗆醒。醒來發(fā)現(xiàn)盧喆也閉上了眼,他睡得很深。雨下大了,雨點子敲在車身上,是輕靈密集的鼓點。我將白大褂脫下來,像輕輕蛻掉一層皮,把這件已經(jīng)無法漂洗干凈的白衣放在座椅上,打開車門,又輕輕合上,冒雨離去。還沒有走到地鐵口,領(lǐng)口已經(jīng)濕透?;氐郊?,頭發(fā)還濕著,倒在床上囫圇睡著,竟連個夢也沒有。第二天早晨,七點半醒來,走到窗邊看了一個小時的雨,絮雨紛紛不止,頂上一片淺灰色烏云,不冷,只是陰濕,微微寒意,彌漫天地,逃無可逃。九點鐘盧喆打個電話來,問我要不要繼續(xù)。我說,不了,謝謝。他說了幾句祝福的話,隔了幾秒,又說,再會,掛掉電話。我盯著手機屏幕發(fā)了會兒呆,去樓下吃了頓熱飯。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

        關(guān)于盧喆,我知道的事情只有這么多,他究竟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曉。我以為他會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請喝茶。我以為警察都沒有什么耐心。

        男女性高爱潮免费网站| 日本一区二区三级在线| 亚洲精品无码不卡| 欧美 丝袜 自拍 制服 另类| 久久综合网天天 | 一级做a爱视频在线播放| 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乱人妻中文字幕|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千人斩| 久久中文字幕久久久久91| 久久麻传媒亚洲av国产| 青青草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红杏亚洲影院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av综合日韩精品久久久| 国产精品视频白浆免费视频| 免费观看羞羞视频网站| 亚洲av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 亚洲熟女国产熟女二区三区|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蜜桃麻豆| 欧美寡妇xxxx黑人猛交| 综合网在线视频| 久久这黄色精品免费久| 国产精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最新国产乱人伦偷精品免费网站| 91精品综合久久久久m3u8| 你懂的视频网站亚洲视频|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专区在线观看| a毛片全部免费播放| 亚洲色图第一页在线观看视频| 色婷婷av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台湾佬自拍偷区亚洲综合| 日韩在线精品在线观看 | 无码日韩人妻AV一区免费| 人妻系列少妇极品熟妇|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aaa片| 久久午夜伦鲁片免费无码| 亚洲欧美国产成人综合不卡| 尤物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永久精品ww47永久入口| 最新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