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東風
作為一個文學學者,而不是歷史學者,在收集各種關于本次新冠疫情的書寫(包括虛構(gòu)的文藝作品和紀實的報道、回憶、見證)時,我更關心的是:當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漢爆發(fā)后,人們使用了哪些敘事模式來講述武漢的故事?這些敘事模式的特征、效果、歷史淵源、敘事倫理又是什么?
我發(fā)現(xiàn),有一種敘事模式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它繼承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進步敘事、英雄敘事、光明敘事、勝利敘事、春天敘事等的傳統(tǒng),用高八度的豪言壯語把悲劇講述成喜劇,把災難敘述為良機。嚴寒尚在肆虐就急不可待地高喊“春天已經(jīng)來了”,暗黑還籠罩大地,就信心百倍地宣告“光明即將戰(zhàn)勝黑暗”。這是一種廉價的歷史進步主義:似乎苦難是歷史進步和發(fā)展的一個小小插曲和偶然環(huán)節(jié),是給予中華民族的一次團結(jié)機會和發(fā)展機遇。于是乎,多難興邦,感謝苦難,感謝新冠肺炎(有一首很流行的詩就叫《感謝新冠肺炎》)。在這樣的敘事中,武漢故事的主人公是拯救者而不是受難者,受難者的聲音難得聽到。因此,這是拯救者的故事,而不是受難者的故事。讓我們準備鮮花、慶典,為英雄慶功、授獎。
然而,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相反的例子,這就是弱水吟的詩,一個來自甘肅山丹縣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兼作家寫的詩。按理說,作為一個遠離家鄉(xiāng)、遠離父母和孩子、冒著生命危險到抗擊疫情一線武漢的醫(yī)生,她才是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真正的英雄,真正的拯救者。但她卻創(chuàng)造了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武漢敘事,我稱之為“拯救者寫的反拯救敘事”或“英雄寫的反英雄敘事”。
在一篇標題為“這位武漢方艙醫(yī)院護士的詩,令贊美變得羞恥”(2020-2-18)的網(wǎng)文中,收入了弱水吟的詩若干首。第一首《請不要打擾》一開始就塑造了一個反英雄的醫(yī)生形象:“請容我脫下防護服和面罩/把我的肉身從鎧甲抽離/讓我靠一靠身體/讓我平靜呼吸/唉……”,“媒體,記者/請不要再來打攪我/所謂的真相、數(shù)據(jù)/我沒有時間和心情關注/累了一天,一夜/休息,睡覺/比你們的贊美更需要?!痹谖覀兞晳T的進步敘事、勝利敘事、英雄敘事中,英雄一直是一個不知疲倦、剛硬堅強、用特殊材料鑄造的鋼鐵戰(zhàn)士形象,口不離“主義”“大我”“歷史規(guī)律”“人類解放”。但是這個敘事主人公“我”卻不是。她不掩飾自己的軟弱、無奈和無助。面對那些期待她穿著防護服發(fā)表豪言壯語的記者們,她的要求只是:讓“我”脫下這身無比沉重的“盔甲”,靠一下、喘口氣。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各樣的贊美,她直言:“口號是你們的/贊美是你們的/宣傳、標兵,都是你們的/我只是在執(zhí)行崗位職責/做一個醫(yī)者良心的拯救/常常,不得已赤膊上陣/生和死來不及選擇/真的沒有什么高大上的想法。”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本著自己的良心和職責倫理,救人是必須的,也是無奈的,容不得你選擇。這一切都不是沖著宣傳和標兵去的。詩人的理想更是“低”得可以:“請不要給我花環(huán)/不要給我掌聲/也不要什么工傷、烈士,幾等功/來武漢,我不是來欣賞櫻花的/也不是來風花雪夜,接收(應為‘接受’)吹捧/只想疫情結(jié)束能安全回家/即使剩下一把骨頭/也要把自己帶回給兒女、爹媽/試問:誰愿意抱著同伴的骨灰盒/踏上回家的路程?!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的護士的理想:活著回家。它低調(diào)但真實。
另一首《妹妹,今夜我羞于贊美》是寫給一位值完班回到宿舍的護士妹妹的。這位護士妹妹回來的時候,“凌晨兩點/雷電大風,風雨齊諳/檔門的鐵牌被刮翻/風雨卷起一個小小人影/紙片一樣飄進”。這位剛下班的護士妹妹“面色蒼白,聲音無力/測溫計讀出她的額頭33.1°C”。這里,重要的還不僅僅是突出了護士的勞累和辛苦,而是拒絕贊美的姿態(tài),客觀呈現(xiàn)惡劣的抗疫環(huán)境,還有缺乏革命“覺悟”的牢騷和抱怨:“誰都知道/十幾個小時要在防護服里攏緊身體/不吃不喝不能排泄/只好上班前少吃不喝/防護服啊,你為什么還是短缺/能不能中途讓她更換一個/哪怕延長工作時間也可?!薄懊妹茫褚共荒苜澝?,所有的贊美詩都有罪。”這個被拒絕的贊美,也應該包括對于這個“低血糖妹妹”的廉價的頌揚。當抗疫一線的醫(yī)護人員因防護服短缺而少吃不喝不排泄的時候,一切贊美都是廉價的甚至是有罪的。二戰(zhàn)結(jié)束后,阿多諾曾經(jīng)寫下著名的“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我想將此名言改為“新冠疫情之后,寫廉價的贊美詩是野蠻的”。
弱水吟本人作為參與抗疫的一線護士,她也是疫情的目擊證人和直接見證者,她以及通過她的筆說出來的其他醫(yī)護人員的話,都可以視作目擊證詞或廣義的“見證文學”。
見證文學的源頭還要追溯二十世紀的七八十年代。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美國文壇關于二戰(zhàn)的敘事被進步/解放敘事所主導,其核心是講述美國人如何解救歐洲猶太人以及其他受難者。這些敘述的主體(敘事者)和被敘述的主人公,不是猶太人或其他受難者(比如南京大屠殺中的受難者、韓國的慰安婦等),而是拯救者——美國大兵;內(nèi)容也不是受難者的受難經(jīng)歷,而是他們?nèi)绾伪徽鹊墓适?。[1]結(jié)果,進步敘事恰恰使得“二戰(zhàn)”的受難者變得不那么顯眼和突出。只要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故事仍然在解放敘事的框架下進行,就很少有來自受難者的聲音。美國新澤西州的州長在該州自由州立公園中的解放雕塑揭幕儀式上的講話,就是典型的解放敘事和進步敘事:“對我來說這個紀念碑是對我的美國遺產(chǎn)的一種確認。它令我為我的美國式價值觀感到深深的自豪。紀念碑告訴我們,我們作為一個集體民族,是自由的化身。我們作為美國人,不是壓迫者,并且我們作為美國人,不會為政府為目的而卷入軍事沖突。我們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是為那個我們極為珍視的自由民主充當保護者和提倡者。今天我們會記住那些為自由而捐軀的人們”[2]。
1970年代以降,進步敘事逐漸轉(zhuǎn)向悲劇敘事,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二戰(zhàn)”文學與紀念類型,“這種新的類型強調(diào)一種全新意義上的歷史證據(jù),即直接‘證詞’(direct ‘testimony’)。以及一種全新意義上的歷史行動者,即幸存者?!盵3]幸存者的經(jīng)歷本身就具有重要的、不可替代的見證意義,因為他們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關系是直接的、具體的、身體化的。他們通過各種形式的記憶書寫(自傳、回憶錄、訪談、磁帶錄音、錄像等)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敘述的主體變成了受害者自己,所講述的內(nèi)容也不再是他人的解放與拯救壯舉,而是自己的受難經(jīng)歷。這些見證書寫最后匯聚成了關于二戰(zhàn)的創(chuàng)傷悲劇的寶庫,比如著名的耶魯大學大屠殺音像檔案中心。依據(jù)中心主任哈特曼的觀點,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通過見證者與訪談者的聯(lián)盟而產(chǎn)生的敘事”。對于這種聯(lián)盟的意義,哈特曼寫道:“無論訪談者聽了多少次類似的講述,這些證詞都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只是有可能,是因為盡管事實是明確的,盡管事實眾所周知,盡管歷史學家已經(jīng)努力(他們?nèi)匀辉谂Γ┐_定所有細節(jié),每個細節(jié)都被某種歷史知識之外的東西賦予生命,但仍然有這樣的一種追求,這就是恢復或者重構(gòu)一個接受群體,一個‘情感的共同體’…….從而復興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情感”[4]。
而格里恩和庫瑪則這樣評價證詞的意義:
證詞的力量在于它不需要很多評論,因為見證者/目擊者就是專家,他們用自己的語匯講著他們自己的故事。施害者絞盡腦汁地要讓受害者沉默,奪走他們的名字、家園、家人、朋友、財產(chǎn)甚至生命,目的是為了否認受害者具有任何人的屬性,抹殺他們的個體性,剝奪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個人的聲音。證詞重新建立了幸存的——個別情況下也包括那些被殺害的——受害者的個體性,展示了他們的聲音的力量。[5]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這些以自己的經(jīng)歷作見證的證人,通常都是些普通人,而不是什么上帝式的解放者/拯救者,也不是英雄式的反抗者/暴動者。幸存者文學所見證的是一場悲劇,而不是勝利,是自己的脆弱人性而不是英雄氣概。在幸存者的見證回憶中,沒有人說他們是因為勇敢和勇氣而幸存下來的。
這對于習慣了進步主義修辭的我們而言可能很難接受,因為我們更愿意相信一個獎善懲惡的世界,更喜歡一個英雄奮起反抗并凱旋的故事,更愿意相信人類精神那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力量。我們很難接受人性可能并不那么高尚,或受難者也有可能是一個平常的懦夫而不是什么神奇的英雄。
幸存者見證在這個意義上是真實的,更是誠實的。
我們今天看到的一些著名的見證文學或電影(紀錄片),比如大屠殺題材的《浩劫》,慰安婦題材的《三十二》,其主人公都是普通受難者,作品記錄的是他們/她們面對屠殺或屈辱時的順從、軟弱、無助,根本沒有什么抵抗的壯舉。[6]這方面的最典型例子,當然還是埃利·威賽爾的《夜》。威賽爾是在西方享受盛譽的奧斯維辛幸存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夜》則是見證文學的杰出代表。它完全顛覆了大屠殺書寫中的解放—拯救—英雄話語。它所創(chuàng)造的不是英雄,而是反英雄。威賽爾反對進步敘事和英雄敘事把活著浪漫化,把痛苦、艱難的堅持解讀為積極抵抗。作為反英雄敘事的經(jīng)典之作,《夜》以作者在集中營的親身經(jīng)歷,忠實記錄了自己的懦弱、自私,特別是對同在集中營的病危的親生父親的冷漠,讀來令人震驚:
那是我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一夜,那是我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一夜。父親躺在病床上,仍然在用嘶啞的聲音呼喚——他叫的是我的名字。我聽見他在喘氣,一陣一陣的,我沒有動。他說的最后一個詞是我的名字。一聲呼喚,而我,不敢也不愿回應他。[7]
我們作為自由人的第一個動作是沖向食物。我們想的就是只有這個。我們不想報仇,也不想父母。只想面包。[8]
對人們?yōu)槭裁雌诖纯沟挠⑿郏苛硪粋€大屠殺幸存者、見證文學作家普里莫·萊維的回答是:年輕一代不了解當時受難者面臨的環(huán)境之惡劣程度,因而反抗不自由的英勇舉動視作當然。[9]萊維談到,讀者向他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你們?yōu)槭裁床惶优??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事先’避免被捕?”[10]好像集中營中猶太人的軟弱和逆來順受是不可思議的,逃跑和反抗的壯舉才是正常的。萊維的這個感受維賽爾也同樣有。在《夜》一書的“寫給新版讀者的話”中,他寫道:“在內(nèi)心深處,證人早就清楚,正如他現(xiàn)在有時也還明白,他的證詞不會被接受。只有經(jīng)歷過奧斯維辛的人才知道奧斯維辛是什么,其他人永遠不知道”[11]。
年輕人對幸存者的軟弱的不理解固然和他們沒有集中營的經(jīng)歷有關,同時,也與他們看的那些習慣于表現(xiàn)英雄主義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有關。在我們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失去自由的英雄總是試圖反抗,或至少是逃跑。萊維指責這些作品“不斷將逃跑的這一概念強化為一種道德責任和監(jiān)禁的必然結(jié)果。在電影世界里,受到不公正(甚至公正的)監(jiān)禁的英雄總是一個正面人物,總是試圖逃跑,甚至在最不可能的環(huán)境中,而這些嘗試無一例外地獲得成功”。比如在《我是一個逃犯》《捍衛(wèi)正義》這樣的電影里,“典型的囚犯被視為一個正直的人,體能充沛,意志強大,在絕望中汲取力量,在需要中磨煉計謀,迎向各種各樣的障礙,并克服和粉碎它們”[12]。
也就是說,這些信奉英雄-反抗話語的編導們以及他們的讀者、觀眾根本不知道受難者面臨的環(huán)境的惡劣程度,因此對于集中營囚犯的英雄壯舉帶有了不切實際的期待。人們期待乃至要求囚犯必須像英雄一樣反抗或逃跑,不能接受他們的軟弱和逆來順受。對囚犯的苛求于對極權(quán)的無知聯(lián)系在一起。萊維指出:一個監(jiān)獄中的犯人要反抗,除了必須具備客觀的條件以外(比如集中營或監(jiān)獄內(nèi)部存在統(tǒng)治的盲點或弱點,漏洞),還必須具備基本的主觀條件,比如基本的體力和精神力量,而在集中營這樣的嚴酷環(huán)境中,這是不可想象的?!耙粋€領袖必須具備強大的能力:他必須擁有體力和精神力量。而壓迫,如果達到一定的嚴酷程度,既能破壞人的體力,也能損害人的精神力量?!薄皯嵟c民怨是所有真正革命的驅(qū)動力量”,“要激起憤怒和民怨,壓迫是必須存在的,但它一定處于較弱的嚴酷程度,或者被無效地實施?!盵13]而在集中營,“壓迫是極端嚴酷的,并由于德國人著名的高效(如果在其他領域,是值得褒獎的)而得以實施。能代表集中營大多數(shù)人情況的、典型的囚犯,是在一種精疲力竭的狀態(tài)下:饑餓、虛弱、渾身酸痛…….并因此普遍低落,他們是被摧殘的人。正如馬克思知道的,在真實的世界中,革命并不是由這些人完成的。只有在文化和電影的浮華辭藻中,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革命。所有的革命,改變了世界歷史進程的革命,以及我們在這里討論的微不足道的革命,都是由那些非常了解壓迫卻并非切身之痛的人所領導”[14]。
對于同樣接受了大量英雄主義教育、閱讀或觀看了大量英雄主義小說或電影的中國年輕一代,這番話是不是具有一定的啟示呢?
[注釋]
[1]著名的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曾多次談到,他回憶奧斯維辛經(jīng)歷的作品、也是最著名的見證文學代表作《這是不是一個人》初版于1947年,但是在出版的當時默默無聞,只印了不到1000冊。參見萊維《記憶之聲:萊維訪談錄,1961-1987》,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
[2][3][美]杰弗里·亞歷山大:《社會生活的意義:一種文化社會學的視角》,周怡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9-80頁、第80頁。
[4] Jeffery Hartman: The Longest Shadow: In the Afterlife of the Holocaust.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p.153-154.
[5][美]杰弗里·亞歷山大:《社會生活的意義:一種文化社會學的視角》,周怡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頁。
[6]比如布朗寧在《平民如何變成屠夫?》中寫到“德國治安警察194年9月在蘇聯(lián)明斯克屠殺猶太人時“執(zhí)刑過程順利,無一人抵抗”。參見克里斯托弗·R·布朗寧《平民如何變成屠夫:一O一后備警察營的屠殺案真相》,張孝鐸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
[7][8][美]埃利·維賽爾:《夜》,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引文見此書護封,第154頁。
[9][10][意]普里莫·萊維:《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楊晨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74頁。
[11][美]埃利·維賽爾:《夜》,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58頁。
[12][13][14][意]普里莫·萊維:《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楊晨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75頁、第185頁、第186頁。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周西籬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