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璧
他大約是個漆匠,工作服上沾了許多漆塊,遇到急用的什么東西罷,去了有一排玻璃門的店里買。前面正修路,已修了許久,總有個把人在那里敲敲打打。那紅色的錐形欄桿,一頂頂圣誕老人頭上的帽子扣在那里,虛線蜿蜒,把路曲成一條狹斜。他一路趲行過去,看見這店馬上就推門而入。大概是在外面看過去實在像個五金雜貨鋪子。
女人鋪眉展眼走過去,一頭橫潑的紅棕色的頭發(fā)十分顯眼。他向她形容要的東西,她只當有似的在貨架子間翻尸倒骨,卻又是先見了細灰?!巴醮蠼惆?,灰還沒有擦呀。”阿水才來一會,腳跟還沒站穩(wěn),聽了這話便去廚房拿了塊濕抹布在手上,意意思思地站在那里。
“我記得以前有過的,放在了哪里呢?現(xiàn)在都不用這個東西了。”她嘴里自顧自說上這許多的話。他就說:“沒有就算了,有其它差不多的代替著用也是一樣的?!彼χR上從底層拿出了替代品。
他們這里本來只做供應商的生意,然而因著這位置,獨棟的四層,高樓臨大路,于是在那底下的一層就像是做小本生意的。起初的確是做小本生意,做草坪皮買賣,后來是一陣風刮來刮去,哪樣賺錢就做哪樣。給別人打印家堂畫,賣抽屜把手……于是漸漸地成了這樣的鋪子。
那人口里不大清楚地囁嚅著,總是要還價的意思,卻很透晰地聽到那女人激越的帶著笑的聲音,把手往前指:“你去周遭看看,有沒有賣這個價錢的,有賣低于這個價的,我送你都沒有問題,這話就是我說的?!彼褨|西放在手上看了又看。她便不笑了,冷冷地站在那里。終于無法,是以市場價格六倍的價錢被她賣了出去。本找六塊三的零錢,她給了他八塊。那“八”字偏又讀著這樣的音,使人拿來做個吉兆。他要再化些零錢,她意色不悅地道:“這位老總呀,都是在外做生意的,不作興的……”凡在早上化錢,那是出去的票數(shù)比進來的一整張要多,是不利于市的,都不被做買賣的允許。
梁一夢在三樓的一扇窗戶前站著,拿著長柄小勺子在印著卡通畫的搪瓷杯里攪著昨天剩下的半杯橘子水,傾在二樓窗戶的一排窗檐上。也只有她這個位置后面有一扇窗,頭擱在椅子背上一歪就可以看到窗戶外。窗戶外也有人有樹。其實她可以就近直接倒在桌肚子底下的垃圾桶里,但是她在這里還沒有多少時候也有了這么個脾氣,把手里的東西往外那么拋過去,便落在底下窗戶的檐上。那窗檐似用水泥砌的走廊一樣,四周留有幾寸許高的沿。那食物的殘渣,秋天爛死的樹葉,痰,浮游的灰,腐成了泥,沉結(jié)成青苔似的皮。那青苔也并不能培育生機,怕非真的苔蘚,不過是棄尸上的斑綠。
電話鈴響了,一夢站著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拿著話筒:“我們老板人不在公司呀,不曉得什么時候回來。哦—他姓林,他叫林淦庭?!?/p>
那邊掛上電話了,她去倒了杯水來。她在這里做著辦公室文職的工作。去年年底就辭掉了原先的事情,年底前就急著要再找事做。應聘過后,紅棕色頭發(fā)的女人留她吃了飯,說畢竟年底了,就明年來罷。像一夢這樣的大學畢業(yè)生本來可以有其它選擇,然而既已是說好了的事,又這樣靠近自己住的地方,于是年后便如約而至。初來,女人待她客氣,送她老家的梅干菜、干豆角,那都是菜市場里買不到的。女人偶爾也發(fā)點脾氣,那是她的質(zhì)直,不特去說情有可原。一天到晚埋著頭在兩臺電腦后看賬,其余便是一直打電話給代理客戶。還有那指針打印機,一針一點地打字,繡花針劃在玻璃上一樣。這些電子的小東西給了她一些刺激也說不定。
一夢的母親知道他們現(xiàn)在確是由著自己了,但又仿佛是不曾會過。前頭的一夢的堂姐們都已結(jié)婚,都是自己在稠人廣眾中挑剔出來戀愛的,去吃飯,去看電影。家里托人給說的不是嫌棄人家胖,就是說人跟黑炭一樣黑。也有二十好幾了,說小也不小了。也許禁錮的時間太長,一出來就是遲開的桂花,樣樣要錯開些。人是以前上學認識的,之前一直沒有看上,分開幾年后反而才看上了么?
一夢在電話這頭聽到她母親那頭有狗吠,“等會,不要吵!”她母親噓了幾聲。因為這空,連家養(yǎng)的狗的叫聲也蕭條,狗的回聲里潛著的女人的聲音斷續(xù)而曠邈,漸至凄清起來。冬天的一個薄晨里鄭元和打得梅花落。“是哪里吵架?”她對一夢說,近乎口問鼻鼻問心地問自己,也就立刻地明白?,F(xiàn)在這些孩子,一句話不對頭就要鬧。人還是他們自己選的。她想想也有點怕替一夢拿主意了,索性全憑他們自己做主吧。其實之所以這樣為難,自己是個黎民百姓的緣故么?總想著把那做高門楣的希望寄在下一代。在電話那頭與一夢說到興頭上,咨嗟起來:“一夢啊,我家一夢要是發(fā)個大財就好了!”
樓底下的史長吉跑來有事情請示林淦庭,但并不常??匆娝槺阏埵舅?。臨時看見一夢在,踅來踅去,再忽然地躍過前去。氣盛的動作與他那雙細眼睛有些格格不入。她知道他又在笑她叫成了“林老板”?!岸贾v過了,不能叫林老板!叫林總或者林經(jīng)理?!币粔粝搿袄习濉迸c“老總”不是一樣的么?一夢笑說:“我們那里都是這樣叫的,可能是我一時沒改過來?!薄霸趺雌悄愀牟涣肆??”一夢不知是玩笑,便沉默下來。他那半熟的雞蛋黃的臉,失眠的眼泡一樣虛胖著,面上的邊廓有青色。身體上的發(fā)育催不熟思想上的沉實。不過只是在這里做了四五年,是公園里的老人手里轉(zhuǎn)著的老核桃。但只看一夢戴著一只眼鏡,無事就也沉默,究竟有些凜乎難犯。時間久了,他繞開了眼鏡,看她說點實話都覺可悲。他三步跨作兩步往四樓上走。老板娘在那里洗拖把,走來走去拖地,高聲說:“你不要問我呀,你去問林老板!”他有些為難地說:“老看不到林總的人,只好來問你了?!薄斑?,你找不到他人,不會打電話給他么?”他這才笑著走開了。
沒多時,她下樓來。
“你現(xiàn)在林老板也不叫了呀,老板的名諱也是你叫的么?你還不過只是一個員工……”
“不是這樣的,剛才那人并不知道林總的名字,是他問我的?!币粔粽J真地對她解釋。她僅在坐下去的一剎間,就意識到了一個女的在另一個女人面前,連名帶姓地完全地叫她丈夫的名字總不免要讓人疙瘩。一夢拿著那杯子喝水把那紅臉擋住了。方才說到她丈夫的名字,她忽然地又漫回笑臉,那薄薄的媚態(tài),兩條青黛一撐,幾乎是廣袤的海面上一只白鴿翕著的歡翅。她不怎么愿意說起她的過去,幾乎沒有一件朗朗上口。如同幾天不洗的頭發(fā),只要往頭皮上一抓,指甲縫里都是脂膩,徒使她嗒然于今日的以富及貴。然而暴發(fā)戶,她不見得有多么的艷羨。相較之下,那過去是她赤手空拳打下來的,是人對于過去一點衣食苦艱的生之戀惜的回憶。否則只有空虛。倘使不說出去些過往,又有誰曉得她現(xiàn)在的那點獨矜的喜悅。袖在腕里的名表,只稍微地示一示,那便是神來之筆。
她的眼睛回過來看了眼一夢及范氏夫婦,說:“剛開始我們還在云南,拿著他爸爸給他結(jié)婚的兩萬塊,哼!兩萬塊!當時有一萬塊都叫作‘萬元戶’了。南京的那些拆遷戶……那兩萬塊一年不到虧得一干二凈。真是做什么虧什么。他爸爸就是不許他進他們家的大門?;⒍静皇匙訃?。”阿水不過點了點頭,她看見了,就鼻酸揮淚起來?!皣啠瑖?,我就不信,拿著他的名字去和尚廟一測,說他虧是生得不好,不然,為官做宰—皇帝的命!”
“林總還去過云南的?”史長吉笑著問。一夢也覺得那地方太遠了,是個封疆異境,狉狉榛榛,處處在生長凋亡。沒有絕對的窳敗,也沒有絕對的輝煌。一年四季沒有息止地都在溽暑中淌汗。圣母一樣的閑閑的土地與森林,豐碩的黃色的乳房不停地產(chǎn)奶汁。寒餒的詩人被馱載著,俯仰在瘦馬上,冒著風塵之惡,還沒到那里,已感到有一股熱氣。
“云南有個西雙版納,可是在那里?”一夢追問。
“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去處,那里的蚊子都是些秋天的花腳蚊子,不要看軟搭搭的飛得不快,咬起人來一咬就是一個大疙瘩?!蹦且欢ú皇俏麟p版納,一夢想。她從來沒想到過西雙版納有蚊子。
“哼哼,他大半個中國都跑下來了,就差去爪哇國去了?!彼飵е瘫?,覺得也滑稽,怎么會去云南那樣的南蠻之地。最后才在這南京安營扎寨,當然也是終于在南京發(fā)的跡。
“誰曉得他哩,他非要去!”
剛坐下去的椅子有些冷,一只腳的皮鞋的鞋跟點著地,東歪西斜。一夢的搪瓷杯里的水輕輕打著顫。她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干咳,便細細看著昨天一天的賬。就連這樣的家庭式的企業(yè),前幾天不知怎么想起來的,還招了個當?shù)氐馁|(zhì)檢來。至于會計,她用的還是老法,一筆筆地記在皮面本子上。她把那皮面本子的幾頁紙,翻過來掉過去地看。范金貴越發(fā)蜷縮著脖子,雙手疊放在桌子上。照慣了鄉(xiāng)下靜謐的大太陽,現(xiàn)在這樣的白壁愀然,眼睛里不由得冷颼颼的。他的妻子阿水站在樓梯口一直擺出笑的姿勢來,那樣的笑時間久了便空空洞洞的。信當然是信的,發(fā)跡是在她測名之后,不容人不信。要不是他爸爸給的兩萬塊,要不是他爸爸有兩萬塊。范金貴的名字要是去測的話—然而并沒有去測。
她眼皮上的笑意漸漸消去了,然而那顴骨上的肉卻擠上來,一條條的痕跡,淋濕了的孔雀的尾巴,沒有精神。如果望見一個人老下去,大約就是她這樣老下去的。這回是真在看賬了。皮面本子攤開在桌上,手里不知從哪里撈來了只筆。另一只手仍舊不肯閑,手指頭絞著那搭在肩上的卷發(fā)。真是有一種少女的姿態(tài)。她那頭發(fā)燙染的有些時候了,且是棕紅色的,于她很新鮮。有那么一綹子垂到了肩胛骨后面,長得有些直了,她總要夠到前面來用手卷一卷,再扔回去。便看見一雙嶙峋的招財耳俏立在那里。
“噯,老板娘,你這雙耳朵真是大!”史長吉笑說。她聽著也不像是諛辭。一個女人無論聽著怎樣的贊美,那總是一種贊美罷。也是一天到晚被藏在頭發(fā)窠里,并不經(jīng)??匆?。她在一邊含喜微笑在手機的屏里端相著:“噯,人也都說我這耳朵大?!痹捠菑淖炖镎f的,那意思卻是從后腦勺出來。那手機屏也把她的老態(tài)給不甚清楚地抹了去,只有一個淡淡的,模糊的,楚楚可憐的纖巧的臉影子。然而,可憐便是可愛。一夢再也不能不去原諒了。漆黑的眼珠子里的一個亮點不知是她自己還是蠟燭光。為什么怕老?人老了才會有那種蘊藉的魅力。她聽說有一種霜,淡粉紅的塑料小圓盒子上密密麻麻滿是燙金的英文小字母。買了來涂在臉上,早上涂一次就喊疼一次,鬢角蛻有白膜,確實水嫩了幾天。然而一旦停用馬上就還以顏色,臉皮又青又灰??戳搜勖媲暗谋粺艄庹盏脽o瑕的一張臉,說:“你們看小梁的皮膚真是好,小梁你涂的什么霜?”她從來沒想到過她的年輕。
“小梁,你耳朵也大,你原來從不知道么?”接著便是火車打鈴一陣震耳的笑,史長吉把手上的一顆蘋果核老遠就從窗戶扔出去,就像在她的耳垂上捏了那么一下。實在可惡。
她把皮面本子一合,被阿水特意在她要下不下樓梯的當口叫住了:“老板娘啊,昨天說有批貨從南通來,什么時候來呀,今天下午要不要去把一些東西先搬了來,那邊房東已經(jīng)老早就通知金貴了。”她照舊火急火燎的一句:“你不要問我,你去問林老板?!卑⑺戳私鹳F一眼,然而金貴繼續(xù)把脖子縮著,已經(jīng)把巴掌捏成個小肥拳頭拄著一邊的臉,眼瞼墳起來,餳成了一塊。
“范大哥,昨天你把貨拿錯了啊?!狈督鹳F一聽,蘧然奮醒,站起來粗暴地只管先要爭辯?!白蛱彀l(fā)的不是紙么?”像是有一只拳頭從太陽心里伸出去要打他。大手把上下里外的幾只口袋到處捏一遍,拿出一張稀皺的白紙,“昨天發(fā)的紙不是在這么,你看不是在這里么?”他拿到她的跟前讓她看。她看也不看,“不是呀,今天來翻賬的,賬不對。我剛下去點貨的,數(shù)目不對,一定是你發(fā)錯了?!卑⑺缓匏B話都說不好,走到他身邊去,把那張貨單拿過來看,其實并不看得懂,眼睛炯著他:“你昨天不是按照這紙上寫的拿的么?我還看見你拿的?!彼情L頸子上一圈一圈的“蚯蚓路子”用鉛絲箍著一般,深深嵌在肉痕里。冬天的凍瘡印子在肉垛垛的臉上未全消盡,那面上的紫紅全是一個女人的幽憤悽惻。紫紅里的星眸子靜靜地向范金貴射出兇意來。僻處的一雙大貓的眼睛。
他嘬著唇,漸漸地紅熱起來,剛吃過一碗豬油面,亮亮的。昂臧七尺的身段,高額隆準,兩抹濃眉,涂上黑白的“三塊瓦”就是在斷案的包龍圖。他濁著聲音說:“我去問問林淦庭去,是不是真的發(fā)錯了。我倒要去問問林淦庭去……”他只往樓上走,沖沖地。她走到樓梯口處站在那里冷漠地看著窗外。當然只看到一個方寸的淡白無色的天,寒窯的洞口用張白紙糊住了。白紙上面因為灑了些水漬,有一圈圈澹澹的波痕,有點舊相了。她低頭把腳底下的一顆螺絲釘輕輕踢過去,那螺絲釘跳幾下就不知到哪里去了,良久才說:“范大哥啊,我又沒說什么。不過是提醒你一句貨發(fā)錯了呀?!蹦欠督鹳F反剪著手立在梯階上,一堵墻似的擋住她。她那一聲“范大哥”,在鄉(xiāng)下,她從河邊洗完拖把回去,路過阿水的家,看見他了,親親熱熱叫一聲。她一陣響聲地走回來,哆嗦一笑:“他這樣的人,脾氣倒是大?!彼珱]顧忌了,也不怕金貴聽見。她就是要他聽見。
她忙不迭又苦笑,仿佛是解釋,說:“這一來一回的運費都是我們來出呀。一個月下來,光在運輸上的費用就嚇人!范大哥,你是不曉得呀。前幾天有個客戶開車到貨運站去拉貨,燒掉一百多塊的油,說油費漲了,回頭就說我賣給他的價格貴了,這拉一趟貨的價錢也要跟我來算?!?/p>
“現(xiàn)在什么都漲價啊,就一把青菜,下雨天要五塊錢一斤。那些賣菜的老太太也壞,把空心菜與菠菜混起來賣,只好騙騙那些不識菜的。你要說穿吧,又是一大把歲數(shù)了。人,難呀!”阿水馬上也說:“現(xiàn)在那些菜場的人,你就是去跟他要根蔥,你也要扔一角錢過去?!彼粐K聲,這世上的人這么多,有幾個是好人。
氣氛輕松起來了,她下樓去了。那范金貴聽見她下樓去了,嚷著還要去見林淦庭。王阿水嘴里唧唧復唧唧的:“你究竟什么時候搬呢?”“搬!搬—搬!可要替你叫輛卡車來,你有多少東西,你就可憐得不得了了,可憐急死了!”金貴不耐煩地掉頭從樓上下來,她只靜靜地仰著臉看范金貴,那龐然大物,她看一眼就覺得難受。
她轉(zhuǎn)過紅臉來,笑瞇瞇地問:“一夢啊,你住在哪里呢?”一夢說:“我住得不遠,幾步路就到了。就在對過那服裝店的后面?!?/p>
“哦,那是不遠?!彼吐晣\咕了句。
“她是不敢,我就知道她不敢讓我們走,”阿水激動地說,她一激動就臉紅。“小梁,你知道她跟我說什么,她說我們才來這里,回去的話要給人說的。又說上半年生意清淡,等到下半年要再加我們的錢。”她斜刺里插播進來這樣一段話。她當然不會讓她就這么回去,回去就往路口一站就要引了人來搭話,剛出去沒多久,怎么這么快又回來了。于是三三兩兩地聚在那里聽她講在這里的所見所聞。以前總羨慕她家有錢,原來過得竟也如此,她現(xiàn)在告訴一夢。一夢因為她操著一口安慶的口音,聽不大真,也許是有點不大明白,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便問:“阿姨說什么?”阿水一聽那臉更紫脹起來。
阿水當天左等貨不到,右等也不到,等不及起身先拿了鑰匙把行李先搬出來。先前房東不過只說一句讓他們盡快搬出去,租約已經(jīng)滿了,通融他們把行李安置出去。阿水知道后就一天也不愿意多待,立馬就要在今天搬。偏巧搬到一半貨到了??ㄜ囃T趧e人的門口已經(jīng)是屬于違規(guī)停放,要是業(yè)主發(fā)作,把那城管叫來就又要花錢打招呼。不得已,先去把門鎖了,盆盆罐罐暫且先放在大門口。幾只麻布包懶懶地堆在外圍,有只拉鏈壞了,包口綻開來,阿水趕忙拿起針和線胡亂縫了幾針。那時裝店門口坐著的兩位美人一動也不動,她這才注意到已經(jīng)在那里坐很久了,阿水覺得好笑,倒要坐在外面吃灰?樓里的人因為不是在自己職責范圍內(nèi),雁探脖子似的只管來看著。那范氏夫婦忙得是灰頭土面。
冬日里的小陽春天里的太陽,有些白辣辣的,把立在門口的阿水逼得擠眉弄眼。她等著金貴來回把一件件行李往四樓搬。麻布袋滾了一層的灰,她一面走一面彎腰撣了撣。她忽然記起了有件緊要的東西可否放在包里了,趁著鑰匙在手上還可以折回去拿。她又把那剛剛縫上的線一把扯開,開膛破肚,露出里面的什件來。綠的、紅的塑料袋一個個整整齊齊碼在包里,然而看起來還是慘綠愁紅。她橫著心一翻到底,一盒子皮鞋油早已被壓扁,溢了出來。她感到很可惜,拿起來單獨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她一抬頭,那些修路的還在修路,對過的兩個美人并排端坐在囂塵里,寡情又寡義。一副大太陽眼鏡,漆黑地罩在臉上。鏡角翹起一顆心尖。假發(fā)披下來蓋住了半邊臉,鮮紅的兩片唇里翻出一條粉色的肉線,那淺下去的痕跡是被不小心吃進去的一圈。一塊紅綠間色的印花蠶絲布披披拂拂到腳面。同樣的是紅與綠,阿水麻布包里的紅與綠就像被人摻了藥一般。她這才想起來可是上次一夢對她說的模特。那眼鏡原也不過是店主用黑色的硬紙殼剪出來的。
幾聲急促的喇叭聲驚了阿水,厭煩地掉頭看了眼,是林淦庭開著車回來了。他從那玻璃門上十二孔距的門把手上看到了阿水在一邊,咕噥了句:“咦,你搬了?”門把手的銀柱子把阿水拉得長長的,忙走過來笑說:“噯,搬完了,鑰匙要現(xiàn)在給你么?”“先留著?!眮G下這么一句話人就進去不見了。阿水看他態(tài)度比先前不同。
阿水把包拖到三樓見一夢坐在那里,到底還是沒叫她來幫忙。一夢在那里把手里的鼠標點得嗒嗒響,電腦里打開許多個混亂的界面。老板娘一只手護著胸站在她對面,單手拿著張單據(jù),白紙要垂下去了,她使勁一抖,像要抖掉紙上爬著的一只臭蟲。眼皮時不時地往上醒一醒,是要看看史長吉來了沒有。
史長吉來了,她鄭重地把頸子伸出去,眉慈目善地試探著問:“怎么說的,是不是修不好了?”
史長吉輕描淡寫,大著喉嚨:“哪里修得好,你沒看見哩,里面全燒壞了。”
“這怎么辦呢,打印機是徹底壞掉了!”她惘惘地看著一處。
“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么?”她又問史長吉。
史長吉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全燒壞了,直接是沒有用的了!”
“這下子是徹底壞掉了!”她泄了氣地重復著,繼續(xù)惘惘的。
“徹底地壞掉了!”
在一旁的一夢卻是幾乎要掉下淚來。
林淦庭下來跟她要鑰匙開抽屜??匆娨粔粼谝贿吋t著眼,眉頭就習慣性地打個深結(jié)。臉的重心一望而知就在那一個結(jié)上,人立刻就老了些。他手里夾著只煙,自己去把那打印機拿來前前后后撥弄了一番,說:“東西用到一定時候它就自然壞了,你發(fā)什么脾氣呢?”
她一聽立刻跳過去:“哪個要她賠的?哪個怪她的?”她掉過頭來又對一夢說:“你這紙上一個人的字都沒有,不簽字你就發(fā)貨,你就能發(fā)貨了呀?一個女孩子做事細點心呀,你忘記有好幾回了?!?/p>
一夢沒有法子任由她這樣說下去,到底年輕氣盛,強詞說:“假如是因為這個字的原因有了什么問題,我絕不耍賴。”
她當然順勢地嘲諷過去:“現(xiàn)在你這話倒是會說,剛才你怎么不說?”一夢氣得在心里顫抖地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待她。
林淦庭反而把那眉間的結(jié)打開了,頭一歪,勸說:“她才來多長時間?當自己家的孩子慢慢教就是了,你朝著她喊有什么用?”她最恨他說這樣的話。
“我是沒那個本事,也沒聽過記性不好要人教的?!?/p>
他在那里轉(zhuǎn)幾個圈,拿起一個紙杯歪過來一吹,倒了點水進去咕嚕一下子喝完。
阿水在樓梯半路上遇見金貴,那范金貴大搖大擺徑自去樓下搬他的。一夢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走過去跟阿水把包裹往上抬。狹窄的樓梯道只能容得人一上一下。在下面的阿水看著一夢,臉上有微茫的令人不安的柔軟。一夢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她之前要跟自己插播那些話了:你現(xiàn)在知道她是個什么人了罷!她帶了這么多的行李來,她跟金貴是不會回去的。他們現(xiàn)在更是住在了一起,更難走了。阿水在那里連說:“小梁,真是謝謝你了?!?/p>
林淦庭摸到了鑰匙開抽屜拿錢。她仍舊生冷地站在那里,并不看他,說:“你只知道跟我拿錢,前天才給你二十萬交房租,昨天又是個五萬,今天你又要來拿錢……”等他拿完了走到了一邊去,她語氣也緩下來,問:“人都來了?你沒有空陪他們?nèi)?,就讓史長吉陪他們?nèi)ヒ惶?,南京哪里好玩他不知道?他是老南京了?!彼駠髡f了幾句什么話,嘴里又險伶伶地銜著根快要燒盡的煙,一不小心就要燙到了嘴,實在聽不大清楚。也是不愿意多談??諝庖蛔?,他倒又不急著出去了,就坐在了那玻璃圓桌旁。那是阿水他們歇腳的地方。放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是隨時隨地可以發(fā)出指揮讓他們做些其它的小事,總想著在他們身上揀些便宜。鄉(xiāng)下人賣的就是蠻力。其實阿水他們也不大上來,她也有點知道,不過是避著她。早上如果沒什么事是必然要坐一會兒的,昨天即使有什么不愉快,在這時間里努力地說許多其它的話,魚目混珠,就被稀釋過去。她知道是一定過去了。
“小梁啊,倒要請教你件事情,南京雞鳴寺去過沒有?知道是怎么來的?”林淦庭叫住了一夢。一夢聽了覺得怎么會無緣無故問自己這個話。
“只聽說過?!彼聵翘菡f。
她沒去過,但也說:“那里有口胭脂井,井邊上有棵大梧桐樹!”剛才的事情委實使人難堪,她不愿意說出來。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年紀輕的女孩子,那些使人纖纖快樂的綺思艷語,要在怎樣的一個美麗的背景下才說得出口。
她只輕倩地補充說:“我也沒去過,都忘了。以前在哪本書上看到過?!彼J真地看著她,連這樣的話他也愿意去聽,她的誠實使他感動。
“那大約很早了,六朝的時候?!币驗樗恼J真,她愿意透露一點給他。
“我們也從沒去過,從福建來了幾個本家親戚來南京,來南京玩不是中山陵就是明孝陵這些老地方。這一帶就南京有山,年紀大些的人又都不愿意去爬山。想帶他們到別處去走走。”他跟她說了幾句自己的事情,就要走了。
老板娘因為有其它話要問他,匆匆忙忙地要跟他一起下樓。抽屜來不及上鎖,便狠狠地往里面一推。這樣的舉動并不是特別地針對哪個人,一夢看到了,就像防賊一樣。近水樓臺,她想。她忽然覺得有自避嫌疑的需要,也下樓去了。
她剛下去就看見她,眼神陡然堅硬起來,并不朝她看。那生產(chǎn)車間的負責人朱明升頭低得與桌齊,那手放在桌肚里拿著手機在看。警覺門口有人來,頭一抬卻看見是一夢,說:“啊呀,小梁,你還欠我一百塊,你不曉得么?”
“我什么時候欠你錢的?”
“你不記得了么,你果真不記得了么?”他笑著看著一夢。
“我什么時候借過?”她倒笑起來追問。
“當時史長吉還看到的?!彼劬戳搜凼烽L吉。
她不信,預備真叫史長吉來對質(zhì)。然而一夢看見史長吉就在她身后,她反應過來那不過是在迤逗著她。
他先問史長吉:“史長吉,你說她欠我錢么??!?/p>
“欠,怎么不欠呢!”他笑起來了。
“她說還給我了,什么時候還的?”
“我什么時候看見還的?”他假著粗矮的聲音一口否決,然而還是笑。
“沒還,要拿什么來還呢?”
還當她聽不懂,那又老又黃的笑話。樓上她又不愿意去,便躲在一邊閑閑地滑著手機看起了新聞?;藥妆?,還是只有那許許多多的無窮無盡的,一樣曲張過的,隱沒突顯過的,永遠地看不完,看不完,但又很快地看完了,也一樣能夠澎湃出人的激憤與同情的情操。她漸漸愉悅起來。
“孫呢,有沒看到孫?”新來的質(zhì)檢手里拿著一筒蛋糕問一夢,“在不在上頭?”
“找了你有半天了!喏,你跟朱(朱明升)不是早就說肚子餓了,有本事你們把這一筒蛋糕全吃了?!辈恢獜哪睦锍霈F(xiàn)的孫一聽,立刻走過去把嘴噘成鳥的喙往她面前一啄。“我要打你了!”他把頭一縮裝作被打過的神情,也笑起來,滿意地把那蛋糕拿走了。她眼里還帶著余笑從一夢跟前走過去。一夢心里只無緣無故空落落的。她雖是后來,已比一夢與他們還要熟近。終究是“人是需要人的人”。那質(zhì)檢才沒走幾步路,手抄在口袋里,卻又與孫與朱在咯咯笑著說話,時不時把腳向兩邊歪歪看一眼,“真是討厭死了,新買的鞋,前幾天檢查機器,不知是誰把個廢墨瓶子放在那里,腳一踩,嚇死了?!毙馍系哪E子被擦淡了一大塊。她從口袋里掏出餐巾紙蘸著孫手上的礦泉水又擦起來。孫低頭看著含笑小聲說:“擦不掉的。”“那怎么辦哩?”“用無水乙醇?!彼⑵鹕肀闩艿街烀魃霓k公室去拿酒精。
一夢聽見樓上電話響自然地要去接聽。她走到二樓的房間門口,那朱明升不知什么時候坐在那里頭低得與桌齊,露出一大截的黃渣渣的頸在燈下曬著。驚覺門口有人來,頭一抬,嘴里掀騰著,“啊呀,小梁,你欠我的錢什么時候還呢?”一夢聽著心里只覺得做夢一樣。
“你拿什么來還呢?”
樓上老板娘在那吃橘子??匆娨粔魜?,拿一只噀著青光的橘子給一夢,說甜得很。是在路邊的卡車上買的,那比水果店里的要便宜些。南京這樣的地方,不是在彎彎曲曲的看不見的小地方,就買不到這樣便宜的??梢娺@樣的地方原也偏僻。一夢接過去,她問她還要不要再來一個。一夢站在窗戶前把那橘子皮一片片地剝下來往那底下的窗檐上扔過去。
冷的白壁上的一點奇異的柔黃折出來一段在桌腿上,殘照里的堅貞玉立的人世光陰有春日遲遲之感。檐下的蛛網(wǎng)上的清濕的蜘蛛已經(jīng)爬出來,又爬過去了。都市里的辦公室里的文明人向來只用文明的時間,那玻璃里的鋼的指針與刻度,電腦里的阿拉伯數(shù)字??刹痪褪且惶炜煲^去了么。
窗戶底下的社區(qū)人行道一頭的門衛(wèi)把橫攔停在半空里,車陸陸續(xù)續(xù)從那底下進去。道邊種的樹因那遠照有了不同層次的綠。中年人在那道上走,忽然看到這一點可愛的不一樣的綠,都拿出手機來對著,把它當作景色來拍。那綠有什么好拍的,一夢看著幾近無聊。為什么不,這一點剛被發(fā)現(xiàn)的可愛的不一樣的綠。
水霧一樣的一更天,又因為修路的緣故,青蜘蛛的大網(wǎng)沾著露水黏貼在人的身上,濕漉漉的。那公交車車頂橫著的電子屏上滾動的紅黃字是宣紙上有溢墨的字,墨汁吸收不盡。一夢快走過去,那公交車里站滿了人,太滿了,滿窗滿口貼著人。前面的關(guān)隘口一口氣就差點轉(zhuǎn)不過來。司機揮手示意等下一輛,他們就只好等下一輛。炸火腿的油攤已經(jīng)出來了,老遠就看到了那架在油鍋前面的標牌“此味只應人間有”。使人昏睡的仲夏的飯后,空虛的,因飽悶而生的一聲打嗝。忘記了這雙重不健康的食物,火腿的、油炸的,帶來的患病與死亡。虛室生白,未嘗在這空虛里沒有明白活著的一點好處。
一夢再走幾步路就到家了。
這一天過得并不愉快,然而,比他們又還要好些。這樣在時間上拘束著,時間省下來,跟她的父母親打電話。里面的話如同一根繩子上的死結(jié),解開了一點,好不容易解開了一點,因為誰都沒有耐心,胡亂地又一把擾亂。
一夢半躺在床上,燈光重重地壓在眼睛上睜不開來,她用一只手臂蓋著。她依舊想打個電話給她母親。坐起來找手機,到處找不到,丟了可不是玩的。光房租就夠她受的了,哪里有閑錢去再買一部。桌、椅、柜,全在眼前。丟是不會丟的。然而房間的窗戶卻非常的大,一下子毫無道理地占據(jù)了墻的半邊。她一爬起來就要看見馬路對面恰當著的一棟樓,木夾子夾吊著的一件衣服,夜晚著了火,燒成了一個個炎炎的洞,藉藉煌煌的萬家燈火。電話鈴響了,卻先是她母親打電話來,她松了口氣。母親在那邊開口就問:“吃過飯了沒有,吃的什么?你那邊下雨了么?我這邊也下了,天就像漏了一樣?!薄澳惆职钟袥]有打電話給你?”聽來是這樣的有寂寥之感。然而一夢還是誠心地回答著她的母親。
“媽,我要跟你講件事情……”一夢激動地喊著口號一樣地提振起來。
“我現(xiàn)在就缺少一個機會,如果我有這么個機會的話,你就會知道我是個什么人了。”
她母親那邊只沉默地聽,聽完了,說:“我當然曉得你是個什么人,你是我養(yǎng)的。我指望你一直好,但是一夢,誰不想要那個機會?一鍬不能挖個井?!?/p>
“可是至少在這里是沒有機會的,這里的人你都不知道……”一夢聲音虛弱的不愿再說下去。她大約也知道她母親聽出她又要辭掉工作的意思。
她母親說:“你說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那么一夢,你要做什么呢?”
是的,一年換了三份工作,時間都不算長久,再換,再換就要使人懷疑你這個人,做事沒有長性。這時候倒又不是那種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說法了。又剛出來沒多久,年輕人都不大靠得住。
“我是知道你的。”她母親說。
“趙紅梅的兒子去上海工作,面試結(jié)束后,讓他在那里坐一天,他就在那里坐一天,現(xiàn)在是好了。”趙紅梅的兒子曾經(jīng)是她同學,成績一直比她好。在那里坐一天,倒是想不到。她這樣安慰著一夢。馬上又會嚇嚇她:“現(xiàn)在,你說你沒有錢,你是寸步難行?!币粔艚K究沉靜了下去。她又不愿就這樣掛上電話,不掛上電話只會浪費她母親的話費。還是她母親先開口:“不說了,時間不少了罷!”她終于掛上了。
辭職丟掉工作那就是沒錢,但是現(xiàn)在沒錢不代表以后就沒有。即使以后沒有,那又怎么樣,真有志氣的自會知道有錢如何,沒錢又如何。需要一夢說不成功便成仁這樣的死話么。這一腔熱的決死的勇氣,誰愿意聽你那一張空頭支票。一夢想得有點神經(jīng)發(fā)痛。第二天又早早醒來。覺得昨日的話還很深地刻在腦子里。真在這樣的城市里白白活上幾個月,也并不算難事,然而那往后還有好多個日子呢,在這樣的世道里,非要到那個境地做個窮人又有什么好處。可她是不用花錢去坐公交車的,她可以完全地步行到工作的地方去。
“郭總,最近生意忙不忙?哦—材料還沒用完吶,那么,你什么時候用完呢?”她在那里賣東西。阿水在水池子里乒啊乓地洗幾個人剛吃過的幾只飯碗。史長吉上去找林淦庭,他才捧著個粥碗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吃早飯。背著他,騰騰地冒著熱氣。史長吉就先下去了。
老板娘在一邊就笑問史長吉:“昨晚是你跟林老板去的,到什么地方去耍的,那么晚才回來?”
“就隨便逛了逛,光堵車就堵到什么時候。南京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了,還不就是去的幾個老地方?!彼驹谀抢锊唤?jīng)意答著。
“你們昨天一天起碼要個二,”她豎起兩根手指頭,又哼笑了聲,“前幾天就已經(jīng)去黃山耍過了,去了黃山還不夠,說還要來南京。有錢才耍,沒錢耍什么!”
史長吉臉上浮油似的笑似乎默認了。馬上又一邊老練地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哪里有那么多,中山陵又不要錢。”
她不由得在心里咬恨,又不愿意再跌那個面子不依不饒。兩個人早就串通好了的,她知道她丈夫如何地教他且說三分話,回來怎么敷衍她。但是史長吉到底年輕,難保不留心說的前后矛盾站不住腳。只說:“你說親戚呀,福建的那些賣特產(chǎn)的一家家都倒閉光了么?死絕掉了么?大老遠從那邊帶盒子給小孩子,小孩子看著新鮮,也是你的情意呀!”
林淦庭吃完把空碗往那一丟,點了根煙在手上,洼著臉,下來橫加解釋:“剛才史長吉不是說了么,去中山陵又不要錢?!?/p>
她眼里的清淚積得飽飽的了,并不掉下來,那淚里的鹽把眼睛腌得鮮紅鮮紅,像是睜不開,眨了一下,就要有話說:“說不要錢,吃住酒店也不要錢那?你現(xiàn)在就是去菜場跟人要根蔥,磨上半天,你還是要扔一角錢過去。”
“現(xiàn)在一個酒店一晚上三個人不要五六千!”這并不是個問話。
那史長吉就按捺不住,說:“南京哪里有這么貴的酒店,那除非是金陵飯店。你什么時候看見林總帶他們到金陵飯店的?金陵飯店也何止五六千那!”她越來越曉得是他丈夫做的東道。怎么會不是呢,大老遠來還讓他們花錢?他們跟她丈夫出去,就是他們愿意付那個錢,憑著她丈夫還不死命攔阻。他仁義。
她聽了這話,幽怨地對著阿水,對著一夢,說:“用起錢的時候想起我們來了,平時呀,貴人踏賤地!一年統(tǒng)共就來一回,還是三月里來,就像孩子等著他的壓歲錢一樣。”
阿水在一邊也看不過去,忙打岔說:“都是親里親戚的,老板娘看開點,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來幾回?!彼臏I終于掉下來了。
“他們家長壽,誰都長壽。她丈夫八十多歲才死?!彼跍I里又說著這無情的話。
“她年輕的時候你沒看見,買了件大衣,把吊牌剪下來扔給我看,我那時候還小,哪里知道呀,嘴里就把價格念出來了,周圍的人你還沒看那個神氣。她嫁到福建那么遠的地方去,丈夫跟她過到八十多歲,都說不容易。”她當樁悲劇講給阿水聽,阿水也終覺得無話可說了。上樓去洗林淦庭吃的那只粥碗。
林淦庭吃力地吸著煙,仿佛煙的另一頭被堵住了直是吸不動。他只把手一揮讓史長吉去把住在酒店的幾個人接到這里來。
幾個人姍姍來遲,她看見愣了愣,便笑著迎了出去,說:“怎么昨晚不來這里睡,這里別的沒有,就是床多?!彼臉潜居腥g房,不過一間做了小倉庫,大約說這話時,想萬一不得已就在阿水房里搭個木板鋪。她努力地擁他們上樓:“樓上去坐,樓上去坐呀……”幾個人鋪排在沙發(fā)上,嘖嘖說:“現(xiàn)在南京大變樣了,我記得剛開始在南京,這一片還都是農(nóng)村農(nóng)田。”林淦庭說道:“你什么時候在南京的,我想起來了,我來南京做生意那會,是有好幾年了?!彼驹谝贿呍谀遣遄欤骸艾F(xiàn)在生意都不好做了,都是欠款來拿貨?!薄澳悻F(xiàn)在還替人做家堂畫?以前這可是暴利行業(yè)?!绷咒仆u頭笑說道:“老早就不做了,后面做的人太多了。”她在一邊舔著嘴角因為火氣而生的瘡,有點痛,拿手去碰了碰,皺著眉頭,說:“現(xiàn)在行情都不好了,稍微推板點,馬上就要跟你翻臉?!彼煞蛟谝贿吢N著腿,透著藍色的煙幕寂靜地注視她。幾個人直坐不住,要走。她從口袋里拿錢喊阿水去買菜,定要留他們在家里吃頓飯。推來搡去,叫阿水上來攔人。幾個人終于吃過飯順便就在她這里接著打了個中覺。一覺直睡到下午三點鐘樓上才有動靜。林淦庭這邊開車就又把他們送回去酒店。她在他們走后又紅了眼睛,說上多少短處來。
一夢那天下班回去,林淦庭打了個電話過來。“噯,林總!”“喂,哪位?是一夢么?是一夢啊,我打錯了,是手機按錯了……”
他頓了頓又說:“現(xiàn)在你可有什么事情?沒事的話來夫子廟一趟,昨天他們游了玄武湖雞鳴寺,今晚又要來逛夫子廟。史長吉他爸爸病了,去醫(yī)院照顧他爸爸去了,她媽媽在醫(yī)院里服侍他外婆。這些人年紀都不小了,我一個人實在照應不過來,再說你到底比他們認識夫子廟些?!?/p>
一夢在那頭靜靜地聽著,心里卻早打定主意不去。看樣子那些人也是些會吃會玩的人,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太晚了沒有公交車就要打車回來,車錢她要跟誰算去。
遠處火車嗚嗚的,她去關(guān)窗。照舊的一片樓,有一種煥爛的壯美。她站回來一只腳折彎了抵著墻,立在櫥柜的對面。柜櫥的一扇門掩開來,里面一件西瓜紅的羽絨服袖子伸出來。春夏秋冬忙,衣服來來回回穿兩遍。尤其是這件西瓜紅,一直掛在那里,也就一直有半只袖子伸出來。簡直稍微地瞟見那一截就有一種熟透了的厭惡之感,日子過得太順暢也容易讓人恍惚。不知對面的一棟樓格子里的人看她這邊是不是也有一種壯美。不過一定看不見她這個人。
幾個人中有個老太太因為中午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志趣盎然,拉著一夢說東道西。那夫子廟里的人被光照成了人海,濤疊浪涌,她倒也不發(fā)慌。一夢高中時期的歷史學得很好,有一段時期在將要學的每個歷史朝代的扉頁上用繁體字寫上自己的名字。尤其是那個“夢”字,最是精神飛動。那些羅曼蒂克的小史趣,連稗史也算不上??墒窃僭趺催b遙不可考,經(jīng)她口里說出來就讓人忍不住覺得就是真的。老太太聽著十分歡喜。言者心里忽又感到這樣那樣的悲哀,幾千年的歷史里頭樁樁件件無數(shù)的小事,厚厚的家底子,在這人潮里說出來也真是無味。就像這夫子廟一樣,說不來還是來了,因為除了這幾個地方,南京也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還有呢?”“還有,還有就沒有了?!币粔舯钢?。
幾個人找了許多個地方坐下來吃了許多小吃。只稍稍在攤點前站一會,小販們乖覺地就要把食物裝進袋子里讓人拿走?!安?,我們沒說要買呢?!币粔艨傄χ妻o。林淦庭在一邊就把那些袋子一把抓送到她手上,“你拿著拿著,你這個人怎么就這么客氣的。”一夢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很規(guī)矩地只點了桂花蒸糕、湯包之類。她現(xiàn)在終于有點明白為什么她當初要來南京,她的同學們?yōu)槭裁炊家ド虾?。光看著那做得這樣漂亮的食物,即使不怎樣好吃,也不失為一種痛快。
林淦庭送一夢回去,把車一直開到一夢住的那棟樓的入口?;厝ズ笥执螂娫捊o她,說:“今天真是打攪你了,真是要謝謝你?!薄皼]事的,林總。”一夢盡在電話那頭跟他客氣?!澳敲?,明天還是要麻煩一夢去一趟?!彼p輕應了聲。那邊當一夢還有什么話要說,便靜下來。一夢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他有點疑心是他自己要有話說,不過也不曉得要說什么。那停頓令人緊張,他幾乎是那么忽然的一下子:“那么,就這樣吧?!本蛼焐狭穗娫?。
一夢第二天起了大早,雖然有所托,也并不愿意借此不守時。她也不及打扮,草草地把頭發(fā)散開來披掛在肩上。那是一夢裝飾自己的一種便捷方式。她的臉是頭發(fā)散與不散就不一樣的臉。好似一個人臉上的點睛之痣,點上是風韻,點去就是清揚。
那老太太看她與先前不同,頭發(fā)披下來,臉就小了一寸,文細的五官,有清遠之麗。就笑問:“姑娘你在這里是做什么工作的?”一夢如實回答了。“可惜了,你看起來并不像是做這樣工作的人。我女兒現(xiàn)在做事的那家美國公司快不行了,不然無論如何我要把你薦過去?!币粔粜睦锔兄x她這一番好意。
幾個人中午時就坐車回去了。時間還早,林淦庭先去請一夢去吃個飯。這頓晚飯吃得有點早,并沒有什么人。兩人吃的是叮叮當當。他不露聲色地問了她幾句話。但兩人就熟了許多。
兩個人坐在車里等許多個紅綠燈,有點堵車,于是在車里便有一會了。關(guān)著車窗溫度要高些,皮具上的凝脂香靉靆開來。他坐在駕駛座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頭往上一磕:“現(xiàn)在到處都是人,都是車,多得嚇人?!被剡^頭來又發(fā)神經(jīng)地笑問:“是不是人很多?”一夢把頭垂得低低的,只覺得不真實。他總是很忙,都不大見到他這個人,就是見到了也是那樣沉默地忽來忽去。也皺著臉,一天到晚都有許多的麻煩事等他立馬去解決似的。
他連拐個彎也不愿意,直接停下車,一夢也就下來了。
一夢往家走去。他又把車開回來了,這下子他下了車。只約略仿佛的工夫,天就曖昧下來。其實是把車停在了樓的一片片陰影里,仿佛整棟整棟的樓都背過身去了,兩人在背后站著。他今天一身的西裝是在金鷹里買的,但是因為沒有他這么小的號碼,特意拿到店里的售后處改小了些,套在瘦條條的軀干上,還是有點不合貼,沒有溫度。他咕咕囔囔地在一邊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從西裝褲的兩只口袋里掏出票子來,往一夢的包里塞。
一夢措不及防直往后退,“林總,您這是做什么?”
他停在那里說:“我剛才差點都忘記了,這兩天實在是讓你破費,又累你走了許多的路?!彼酒鹆嗣碱^往前走了幾步示意讓她收下。
一夢只不動,笑道:“這怎么可以,坐車才多少錢。這還是您送我回來的?!?/p>
那錢因為是新的,一被壓就非常的扁,看不出來有多少,但是有紅鈔。一夢更加地要拒絕了。她繞過他要往里走,不及乘電梯,就要直走樓梯上去。他走上去把她往旁邊攔,這像什么話,于是兩人都停下來。他有點不耐煩,兩腳匆匆地架在兩個階梯上。
看得出來他是在克制,于是異常地柔聲款語道:“我是都曉得的,那么這就算是你這幾天額外的加班薪水……我也曉得,老板娘脾氣是大了些,我過去也老勸她,她不過呢是把錢看得重了點,她人并不壞……你要是跟她相處不慣,等那邊玻璃廠開業(yè),那邊也正好缺人手,你就到那邊去。你也看出來了,我這一段時間一直忙著這事?!彼麧u漸又含糊起來。
“不是的,老板娘她人是很好的,我看得出來。”她感動他把她的為人看得一直都很明白。
“其實,林總,我有時候也勸她看開些,安慰她來著,就像您剛才說的,她把錢看得重些,可這并不能就說一個人有壞心。再說一般人所以為的壞人也未必就真的壞呀?!彼X得這話不像是一個二十出頭的人說的,于是也說得極為坦白,像跟一個朋友談起另外一個不幸的朋友。兩人立了一會兒,他忽然地想起來又把錢直往她衣服的口袋里送,連點著頭慫恿她收下去,又不負責任地轉(zhuǎn)身上車關(guān)上車門。她原來是已走到了三樓,但還是一級一級往上面爬。她邊爬邊把口袋里的鈔票—剝開來,足有四五張之多。
她這合租的房子的客廳向來是有等于無,成了一種擺設(shè)。有時候也覺得這么大的空間浪費掉真是可惜。今天回來就比平常早一點,發(fā)現(xiàn)客廳大也有它的好處,就是太小連打掃也不必了。她就在客廳里清潔起衛(wèi)生,合租的人回來,看她這樣的悠游,要覺得奇怪,然而并不會去問。她也會笑著告訴他們說:“今天回來得早。”要是在以前沒有工作的時候,白天她一個人待著總覺得異樣,尤其不敢在這樣大的空間里惹人注意。她的心沒有這樣定過。她乘電梯去樓頂曬拖把,因為今天太陽實在好,即使到了快要下班的時候依舊很有力量。對面樓底下攤在汽車蓋上曬的被子還沒被老人收回去,白色的被褥子,一天下來要落上了許多的灰罷,可是難得有今天這么好的太陽。把云都蒸去,那藍是王羲之的碑帖,一撇是一撇,一捺是一捺。果真,她可以能夠成為非凡的一個人,她有這樣的潛質(zhì)么?
從樓梯口上就已聽見樓上的范金貴的聲音:“真是林淦庭的,要是我早就幾個嘴巴子下來了?!卑⑺畽M了他一眼,飛紅了臉,咬著紅唇,幾根手指頭并攏了來背著手背遲疑地,還是要去削他的臉。運斤成風,刮著了一點他的腮。他馬上就用巴掌護著,下巴往里一低,眼神挫折下去,滋滋地看著她。迎頭看見一夢上來,阿水就笑說:“小梁啊,正好要請你幫個忙,謝謝你了?!睆目诖锾统鰪埗贩降募t紙,讓一夢寫上“租客范金貴”,說要貼在房門邊上。一夢就說:“我寫好后給你送下去?!苯鹳F轉(zhuǎn)過頭看著阿水的臉色,嫌棄地把臉側(cè)著他:“怕人呃,狠虎似的?!币姲⑺徽f話,又爽朗說道:“小梁這個人真是不錯?!卑⑺^續(xù)紅著臉,迸著焦躁的聲音對金貴說著什么。金貴一個勁搖頭:“狠虎似的,狠虎似的?!?/p>
一夢進三樓就看見林淦庭坐在圓玻璃桌邊上,用兩根夾著香煙的手指捏著鉛筆筆端在桌子上胡寫胡畫,松開來對準桌面一戳一戳的。這下子可要把筆尖弄斷了,她還要給阿水描字。
她知道他坐在這里是一早又在跟她要錢,也許剛才已經(jīng)吵過了。一夢跟他去拿筆,他緩過神站起來謙虛地雙手捧著筆遞給她。她便趴在桌上認真地描了幾個空心“租客范金貴”大字,又用黑色水筆把那空心填滿。她寫好后做個投壺的姿勢把筆往筆筒里一扔,要下樓給阿水送去,那筆卻滾落到地上,她彎腰拾起來。抬身便瞥到鍵盤按鍵空隙里有銀光,稍動即逝。她把那鍵盤拿在手上找到那個角度,倒要看看是什么。
那字從銀光里析出來,“梁一夢”,歪歪扭扭的。然而很不容人抵賴的就是她的名字。會是誰?她想到的是史長吉。但是他有女朋友了,而且已經(jīng)據(jù)說快要到結(jié)婚的地步。他雖然年紀小,但是一樣太心急于那點女色。還是他正好碰到了一夢才曉得自己太性急了?雙手狂亂地一齊按下鍵盤去,也只能的寫下這三個字。不,他不是這樣的人,能夠悄悄地寫下別人名字的人。非要不偏不倚正好地對著某一個角度與光線才會看到那銀光一閃,還要引起你的好奇心去看。不然一定看不見。再往下想,她不能往下想了。她站得太久了,腳底到腦子的神經(jīng)繃得直直的,動彈不得。坐下去也是腳板底一陣發(fā)麻,針戳一樣,直要站起來。她要下去,她不能再待在這里了,就是鞭笞在白刃口上也要走。
她下樓去,沒多會又被質(zhì)檢喊去,說她又忘記簽字了。一夢這次發(fā)煩跟她力爭起來,說:“不是不給林總簽字,你也是知道的,他人經(jīng)常不在這里,上面有老板娘一個人的簽字不是一樣的么?現(xiàn)在有許多事情不是只跟她講就可以了么?”質(zhì)檢說:“你不要對我說,你去跟林總說去。”把手中的紙甩給一夢,把一夢甩到林淦庭那邊去簽字去?!皼]有字,查起來又要淘氣唻?!鳖^微折一邊,一只眼抬得高高的。腔子里的一口氣被嘴往外那么一賴,南京人特有的一種聲調(diào)。一夢不愿意去,但是又不好囂張。囂張是不行的。她只好去樓上找人補簽,他人倒又不在那里了,又下樓去找。
林淦庭在四樓的倉庫里捧著只茶杯,濃釅的褐色的茶像是放了幾天幾夜,喝礬水似的。他在那里跟阿水說話。一夢踟躕著不愿前去,現(xiàn)在過去,眼睛一定極不自然。只在遠處隱隱約約聽見他說:“錢都押在貨款上,我是要開華東地區(qū)最大的玻璃廠,我還不是做那種普通的玻璃。將來華東這一片誰不跟我拿貨!”“家里前幾年是有些錢,現(xiàn)在錢全在她手上。我嫡親的舅太爺家的兒子,也就是她家哥哥。你也是知道的,被人家騙去賭,一下子輸?shù)粑迨f,不還呀,人家要砍他手指頭。現(xiàn)在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丟下一個小兒子,都是我們出面拿錢來養(yǎng)。前幾年她家舅外公在心臟的血管里裝了只小螺旋槳,就這么一點大的東西,借給他十五萬,回家還不是拖日子。家里是窮得一塌糊涂,你能不給他看?”他把右手拳頭里的指頭用左手一根根扒出來,從頭到尾細細道給她聽。
她不停地嚴肅的點點頭,“嗯,不錯的,不錯呃,又有什么辦法呢,你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兩個人沉默了許久。
“這些年光外債就有二百萬,她現(xiàn)在是一分錢都不肯向外借,把那點親戚都得罪了。”他看見了一夢站在那里,但是還要繼續(xù)跟阿水說下去。
一夢卻只替他悲哀起來。那些個窮親戚,結(jié)成幫地一個個巴望著他。他現(xiàn)在寂寞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要說給阿水聽,在他手底下吃飯的一個不識字的女人。那二百萬就可以夠她用一生的了,并且可以體面地維持著她的一生。她對物質(zhì)生活要求并不高。然而,這兩百萬于他而言卻一點也不算什么。當作一個小禮物送給她,就像上次送她幾百塊一樣。但是,不一樣罷,上次是她應得的。但是什么是應當?shù)玫?,什么是不應當?shù)玫?。上次那幾百塊要說有理由還回去當然也有許多理由。
她又要對她母親說:“我要告訴你件事情……”臨了告訴她她決定要回去找機會?;厝??回去徒然丟人現(xiàn)眼。她知道。
她母親先還是勸慰著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咦,你實故要回來哪個要攔著你。你市里待不下去,還有縣城吶,縣城里待不下去,還有一個鎮(zhèn),鎮(zhèn)上再不行家里還有三畝地哩?!闭f得一夢也咯咯笑了。
“你地也種不了了呢,還有條路我指與你,就去拿個破瓷碗去要飯。噯,呆相,現(xiàn)在人也變壞了。你去要飯,以前人家沒有院子,看見你了,有湯有水的還把點給你。現(xiàn)在不說家家關(guān)院門,老遠看見個花子來就把大門關(guān)得像鉛皮桶一樣,就是開院門的又有幾家,逢時過節(jié)人才多些,平時你看見誰在家的?!币粔粜α嗽S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母親那邊掛上電話去廚房看湯去了,一鍋湯一個人要吃上許多天。
日子因循著過下去也就過下去了,兩個月之后那邊玻璃廠一開業(yè),她就去那邊了。林淦庭要去幫一夢搬家,一夢就笑著說:“勞駕!”他就說道:“你是跟別人也這么真客氣么?”“客氣當然是真客氣,不過要你知道我心意,我是真不愿意勞煩林總你。”
他這還是第一次到她的閨房里去。童話故事里粉紅色的小房子。因為過分的歸納整潔,每件東西各自有它的角落,有時候是大,有時候是小。白色的小桌子上靠墻有一個紅色的三層小塑料架子,第一層放著蚊香,打火機;第二層是個針線盒子;最底下是掏耳朵的不銹鋼耳挖,剔牙的竹牙簽,剪指甲的指甲剪。四張小方鏡子拼成一個長方形,那樣也可以照見她的一捻腰身。他往里面一站,就覺得容不下兩個人,他便坐在床上,床也小,盛不下他,只坐不穩(wěn)地往后一仰。黑色的鐵塊一樣,冷的氣浮浮冉冉,那點粉色的暖和不勝力。
“哎呦?”他一驚,只抬頭看一眼,一夢被他的腿一絆,站在那里就把褲管擼上去仔細看起傷口來。那白腿上有一塊被她揉的紅印子很刺眼。西瓜紅的半截袖子,白桌子,紅的塑料架子。到處是朱朱兼白白。還有那白的面,紅的唇與腮。他脖子抬得有點久有些發(fā)酸,支持不住,往床上重重一捶,枉生里的惘嘆。真是就只是這么一剎。之后他在開車的時候,看見了他的那棟樓,樓里有個可憐的女人。已經(jīng)燒干的殘炧還保持著原狀,一樣的黑色的空洞里冒著一點毫無興致的煙。淡得嘴里像吃了一把味精一樣。
一夢要整理床鋪,他同樣地笑著要謙虛地站起來。那褲管還在大腿處卷著,泰然自處?!斑祝@是你的么?”她看到床上有一張超市購物卡,從他口袋里滑下去的。他看了眼,隨口說了句:“你拿去用吧,這次去那邊你要添置不少東西。”“我不要!”她倔強地說。他不開口了,也只好接過去,笑了聲:“我送你都不要!”她一聽覺得是真要送給她的?!拔伊糁灿貌涣耍@邊離超市也比較遠,她也不大去。我一個客戶節(jié)日發(fā)給他們員工剩下的幾張就全送我了?!币粔袈犃?,更加笑說:“那林總可真是慘,連張購物卡都沒地方用?!薄拔乙o你,你說你不要。”一夢終于把手一伸,說:“好,那你全給我,你以后要什么,我?guī)湍銕?。”他把卡全掏出來鄭重交待在她手上。她想他不過是個樸素的人。是愛她的,以為他會對自己有別的要求,但是,也是先替他畏難起來,他那位動不動就要掉淚的夫人……
阿水去買菜一天要來回兩次在一夢住的地方路過,看到林淦庭的車有幾回了。就回來對老板娘笑說:“小梁還沒搬完么?我看見林老板到這里來接她好幾次了?!彼碓诓Aё郎峡匆环萁鹆晷?,那還是許多天前的了,是金貴從隔壁拿來包東西的,缺頁少紙的,不知被誰扔了一些到外面的窗檐上去了。
“他人來了?”她立起身來問阿水。
“我早上去買菜還看見他車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她跑下去看了看,并不見林淦庭的車。但聽阿水這樣說,還是怒向心頭生,計較起油費來。打電話給一夢,繃著臉,陰陽怪氣里又拿出老板娘的威武來。
一夢在那邊極為錯愕。林淦庭想必在她身旁聽見了一點,在一旁說:“要不要找個醫(yī)生替你看看,都搬了有幾天了,你現(xiàn)在打個電話來。”她也隱約聽到了,放下電話就質(zhì)問阿水。阿水心想怕是自己看錯了,車長得又都差不多,也確實不大知道車的標牌。只怪自己沒話找話,便笑說:“林老板說老早搬完了,那么一定是我看錯了?!彼^續(xù)去看報紙。
“王大姐,你來看!”她忽然地又笑著指著報紙上的一張照片給阿水看。這幾天她正好聽史長吉三天兩頭說哪里哪里出意外死了人,她都拿來告訴阿水,覺得會有那么可笑的死亡。也許,也許還是因為那許多可笑的出生的緣故,多死幾個也好,那么多人。然而這世上,又有幾個是好人。
她不忙的時候也去玻璃廠那邊看過幾回,鳥不拉屎的地方。阿水照舊多事地安慰說:“老板娘你就隨他去吧!”她也就真的不再去管了。但是每回看見那里給員工住宿洗澡用的熱水器上的燈還亮著,就氣狠狠地過去把插頭一拔。胡鬧了一陣,終于鐵青著個臉站著等公交車來。等著等著又看到范金貴,回頭笑著叫了聲“范大哥”,笑著走到那熱水器底下,頭忽高忽低地有些難以啟齒,“范大哥呀,你來看看,看這熱水器一天燒到晚還得了,能不能有什么個法子把什么線搭到外面去?!狈督鹳F就去前前后后認真檢查起來。
林淦庭聽見了,字句清晰地面朝著她掙出一句:“就你有這些齏粉腸子,你當人家不會來查是不是?”
她漸漸地開始紅了眼睛,漸漸地話越說越多了,終于跟他吵為什么要開這玻璃廠,要開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天到晚只想著跟她拿錢。拿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刺激他在那里來回轉(zhuǎn)圈。她無情無趣地罵了幾聲媽媽奶奶的。
她又看見一夢在那里花枝搖飐地忙,跑過去幫一夢的忙。忙了一陣停歇下來,有個什么潛在的東西涌上心頭,低頭望地:“你也都看出來了吧,看出我是個什么人。”她緩緩地發(fā)起了怔。連一夢也愣住了。有點心虛地想著可不要再去說什么話,一說話她的淚就又要掉下來了,還以為是她惹的。
黑色的夜里的蚊子扎堆,在擁擠中碰撞得變了聲音?!澳莻€像什么……啊哈哈……像什么,像不像衛(wèi)生巾?”招來的年輕的剛畢業(yè)的人因為一時看見了個什么東西長得像什么,互相取笑。一夢聽著只覺得是在耳朵邊上罩了只大的空的透明玻璃瓶,外面一切奇異的聲音煮在沸騰的水里,氣韻流竄,嚶嚶嗡嗡。
她還是要回去么?回去也是一樣的,哪里都是一樣,一樣的人。要往哪里逃與躲!她有時候不耐煩起來向林淦庭反映這些新人是如何的不像話:“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她跟他在一起仿佛也就跟著老了許多。
玻璃廠那邊把一夢團團轉(zhuǎn)地忙了有許多天。到處有人叫一夢的名字。她還盡責地把些客戶勸說到這邊來看看。林淦庭的妻在那電腦后面認真看帳,喜笑顏開地站起來看見人來人往,看見生意興隆,又笑著夸一夢為人處事周到。
“朱明升去哪里去了,人都已經(jīng)到門口了,怎么看不到他的人。”她邊說邊急急忙忙去朱明升的辦公室。史長吉在里面扶著桌沿,一只腳在半空里蕩來蕩去跟她說笑。她知道是拿她開玩笑,便也跟他說玩笑話。但是不管如何玩笑開得是有點不像,是她有點不會。簡直使史長吉要輕蔑起她來,確實不像他所原先以為的那個人。
玻璃廠既然交給一夢打理,他似乎并不真的依賴她。他看著她在那里忙,一看就是看半天,把她看明白了,把他自己的愛也看得明白了。有點慶幸,不過也就如此罷。有事沒事跟在那里混到半夜,但不管多晚,也從沒見過在那里留宿過。一夢有一次看見他把涼鞋踩扁了,趿著蹲在玻璃廠的大門口吃煙,上次在金鷹買的西裝褲管湊上去,露出里面的白腿肚子,簡直跟他蒼黑的臉判若兩人。戧著的硬質(zhì)的西裝領(lǐng)子把里面的襯衫領(lǐng)壓倒下去,嵌在里面,把光禿禿的脖子繃得緊緊的。他于是艱難地抬著頭,抬著眼睛看西落的太陽。一夢覺得背后一雙灼灼的疲乏的眼睛是移視著她過去的,像是看見個什么稀奇的人。她心里一震。后來她在別處看到玻璃廠,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開得都要比他大。
一夢不能不再戀愛結(jié)婚。還是他想起來要替她介紹了一個南京客戶,姓陳。一夢陪著他談生意趁機去相了相就笑說:“噯,這個人不行的?!彼箘裾f一番:“陳老板人是真不錯,你以后就知道了?!币膊恢挂淮螌λf這樣的話。她也就跟他出去吃了一年的周末飯,漸漸也發(fā)現(xiàn)他真是不錯。一夢跟姓陳的談起他來,他就說林老板這個人做生意講信用。她覺得生意場上的人能得到這樣的夸贊,仿佛是至高的榮譽。
她一樣地跟林淦庭出去,中國女人一旦結(jié)過婚后就仿佛非常的婦人化。他卻一向把她當個孩子看待。他們到一個地方他都要彎腰問那些年輕的助理最熱鬧的地方在哪里。年輕的助理總說市中心最熱鬧。她就匆匆地去一趟,然后再回來,也當是去了這個城市一次。一個人住在酒店的房間里,他又要忙著在他的一群客戶朋友之間找有沒有跟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跟她一起住。他這樣做表示自己完全沒什么,隨隨便便在酒店的什么沙發(fā)上,或者跟其他的男同事擠在一張床上。是一種謙讓式的犧牲。不過是她臉白,他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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