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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佳佳
【摘要】 嚴家炎在《<吶喊><彷徨>的歷史地位》中說道:“ 中國現代小說在魯迅手中開始,又在魯迅手中成熟,這在歷史上是一種并不多見的現象。”《吶喊》和《彷徨》被視為20世紀中國小說的開山與高峰之作。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魯迅的革命思想隨著革命形勢的瞬息萬變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變化。因此本文將對魯迅在各個階段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從而探究魯迅革命思想的發(fā)展變化的歷程。
【關鍵詞】 革命思想;轉變;《吶喊》;《彷徨》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05-0030-03
一、引言
魯迅先生的作品既生動又真實地反映了中國社會變革的艱難歷程。面對瞬息萬變的革命形勢,魯迅決定用筆喚醒沉睡的國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魯迅的革命思想經歷了一個發(fā)展變化、深入滲透的過程,所以不難發(fā)現,從《吶喊》到《彷徨》的主題意蘊呈現出與時代形勢相契合的轉變。魯迅革命思想的轉變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革命初期對封建禮教的揭露和批判;復雜的革命情況下對革命道路的反思;革命陷入低潮時對革命道路的重新選擇。
在特定的主題內涵下,魯迅塑造了一批極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根據其思想的階段性可將人物分為三類:“感覺不到就死的悲哀的昏睡者”“偶然驚醒卻無可挽救的清醒者”“仍可存希望推翻鐵屋子的毀壞者”。通過分析這三類人物形象,在橫向上領悟特定時期魯迅革命思想的內涵,在縱向上則可以體會其革命思想滲入式的變化,即從大膽、果斷地批判、揭露到打破迷茫猶疑,最后滲透到國民性的本根,從而探索出一條適合中國革命者前行的革命道路。
二、“昏睡者”——于死無感的悲哀
新文化運動促進了1917年文學革命的爆發(fā),而這背后最重要的條件之一則是以胡適、周作人為代表的文人所進行的理論建構和以魯迅為先驅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革命是一場理論先行、實踐隨后的運動,在這其中魯迅堪稱是將文學理論完美付諸實踐的第一人。魯迅意識到在文化轉型期的中國想要實現革新就必須直面幾千年來的制度弊端,因此在其初期作品中對中國封建制度進行了大膽揭露和深度的批駁,魯迅嘗試將國民陋相赤裸裸地呈現在作品中,從而“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在魯迅筆下,國人的自私、懦弱、冷漠、愚昧、奴性等等聚焦在一群人身上,通過對他們的刻畫從而揭示國民劣根性,徹底打破國人沉醉其中的幻象。
這一時期的“昏睡者”正是魯迅筆下的看客群體?!翱磁c被看”是魯迅作品中獨特的人物關系,啟蒙者是“被看”的獨異個人,被啟蒙者是看戲的庸眾,眾人只曉看戲的熱鬧卻未驚覺死亡的恐懼?!端帯返拈_篇描寫了華老栓去取藥的途中看到有人被處死的場景,但并未點明被處死者就是夏瑜,此時看客的狀態(tài)是:“……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著?!?①“仿佛許多鴨”形象地描繪了看客在看戲時的丑態(tài),而“捏住”則意味著他們在主動看戲的同時也在無意中被喪失著自我。后來當大家從康大叔的口中得知夏四奶奶的兒子夏瑜因為革命被處死時,看客的反應是:“……這小東西也真不是東西……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 ②
這段話中,不僅反映了看客心中根深蒂固的奴性思想:革命于他們而言并不是救他們的“藥”,而是對老祖宗的不敬,也更加證實了他們是心甘情愿的被統(tǒng)治、被奴役。前后看客的反應恰恰體現了看客失去“作為人的自我意識”的悲哀。正如魯迅所說:“老大的國民盡鉆在僵硬的傳統(tǒng)里不肯變革、衰腐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庇绕湓谛≌f的最后,夏四奶奶給夏瑜上墳偶遇華大媽,她的反應竟然是“現出些羞愧的顏色,終是硬著頭皮走到墳前”,夏四奶奶的反應徹底否定了革命者犧牲的意義。
在《孔乙己》中,失去了精神寄托的短衣幫則更加悲哀。孔乙己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封建思想象征著處在文化轉型期的文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固守。文中有一處寫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③
由此可以看出,孔乙己之所以用“竊”代替“偷”并不是說偷書損害了他的形象,而是觸及了知識在他心中至高的地位。孔乙己完全可以偷更值錢的東西而不至于屢屢偷書被人家打斷腿,所以孔乙己的“迂腐”不過是處于自身與時代環(huán)境的相悖下才顯得格格不入,而這樣的孔乙己卻成為短衣幫精神世界的趣味,所以魯迅實則是借此諷刺了短衣幫精神世界的可悲:把孔乙己當作自己的精神寄托,無法掩蓋精神世界的極度萎縮,而孔乙己的消失也意味著他們的精神世界徹底陷入空虛。
自私冷漠的華老栓、康大叔,愚昧無知的短衣幫以及麻木的看戲的庸眾,魯迅對典型人物的塑造揭示了國人的丑陋。社會變革推動下的思想解放已成為不可逆的趨向,魯迅緊緊抓住這一契機勢必要將人們從封建枷鎖下拯救出來,此時的魯迅堅定地認為通過“揭出病苦”還有“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希望。
三、“清醒者”——無可挽救的苦楚
資產階級的懦弱,封建勢力的強大使辛亥革命走向失敗,但卻間接推動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爆發(fā)。但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卻在短暫高潮之后陷入低迷。覺醒的希望相繼破碎,擔負著啟蒙重任的革命者們不得不反思。康德認為啟蒙是“人類自我從不成熟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而五四時期的啟蒙是以一批接受過先進教育的精英知識分子借助于外部力量所發(fā)起的運動,啟蒙者和被啟蒙者之間因不對等的關系而產生的隔膜必然預示著革命的失敗。所以在革命道路上,啟蒙者不了解下層群眾的真實境遇,被啟蒙者也無法掙脫封建枷鎖,因此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期包括魯迅在內的革命者們都面臨著革命道路的選擇問題。
這一時期魯迅筆下的人物形象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就像其在自我評述《彷徨》時說道:“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zhàn)斗的意氣冷得不少。”魯迅革命思想初期更多的是探討“看與被看”的劣性關系,“人血饅頭”的存在也只是停留在現實層面的“吃與被吃”。而在這一階段,“吃人”本質上升至精神上的“吃人”,狂人和呂緯甫都是在環(huán)境中被同化,精神被“吃掉”的典型。
狂人發(fā)現別人在吃人的同時,也相當于將自己放置于“個人”與“群體”的對立中。狂人在一步步地思考中使自己從一個受害者、控訴者變成懺悔者。當狂人發(fā)現“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時終于也明白“我未必無意中,不吃了我妹子幾片肉……” ④狂人終究逃不過“吃與被吃”的命運,在目睹“吃人”的同時發(fā)現自己竟也有了四千年的吃人履歷,直至最后不得不發(fā)出最真切的吶喊:“救救孩子!”幾千年的封建禮教在人們的思想中扎根,就憑借著“從來如此”使“被吃者”也變成“吃人的人”。而在現實中當群體以絕對的數量優(yōu)勢施予精神世界的絕對同化時,又有多少“狂人”能夠不被“吃”呢?狂人是被動地淪為庸眾,呂緯甫則是主動放棄的清醒者。
創(chuàng)作《在酒樓上》之前,魯迅沉默許久,秋瑾被殺,好友許壽堂放棄革命考慮生計問題,這些大大沖擊了魯迅的內心。呂緯甫曾經是一個激進青年,和同學拔過神像的胡子,因為中國改革問題和同學打過架,但是迫于現實,他從教ABCD變成了教《詩經》《孟子》《女兒經》。就如呂緯甫說的:“……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 面對曲折的革命形勢,呂緯甫放棄了革命道路,回到最初的“原地點”——受母親囑托給弟弟遷墳,帶紙絨花給順姑,但這些都是可有可無的小事,真正隱藏的是呂緯甫主動放棄革命的無奈。而呂緯甫口中的“圓圈”正是此時中國部分革命者的歸宿。
魯迅在《吶喊》的序言中說道:“……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 ⑤從狂人的被動到呂緯甫的主動更加凸顯了這一時期魯迅在革命道路上的迷茫。環(huán)境的同化、革命者的放棄,這讓魯迅不再是直接批判,而是在黑暗中摸索著正確的革命道路。
四、“毀壞者”——推翻鐵屋的希望
五四落潮時期,魯迅陷入苦悶和猶豫。北京女子師大學潮對這一時期的魯迅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校長楊蔭榆不準學生參加悼念孫中山的活動,使這場反抗上升至政治高度,而教育部卻派出多名軍警,雇傭流氓毆打學生,這使魯迅極為憤怒。在這之前魯迅與周作人失和,以狼狽的方式離開自己苦心經營的家,這對又有著濃厚的家庭觀念的魯迅同樣是巨大的打擊。外部革命環(huán)境的惡化和家庭的破裂讓魯迅徹底絕望,其筆下的魏連殳便是其此時心境最直接的體現。
魯迅將魏連殳的溫情消解,使其徹底成為一個自我戕害的孤獨者。祖母和孩子分別是魏連殳心中的歸屬和希望。但是在小說開篇卻是為祖母送殮,祖母和魏連殳沒有血緣關系,這就意味著僅存的名義上的“家人”也逝去了,祖母的逝去使魏連殳被心靈深層的孤獨籠罩著,一向冷漠的魏連殳“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嚎叫,悲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⑥ 祖母的逝去是對魏連殳歸屬感的解構。但此時的魏連殳還有希望,他對孩子的態(tài)度總是格外的熱情。當他見到孩子們的時候,眼里“即刻發(fā)出歡喜的光來”,孩子在魏連殳心中“總是好的,全是天真的”,但是后來當其徹底被現實打敗后,孩子們竟然也對其避之不及,甚至連他的花生米都不吃了。孩子被環(huán)境同化后也將其視為異類,這是對魏連殳希望的解構。為了生存,魏連殳決定從“獨異個人”淪為庸眾,這是魏連殳對孤獨的反抗,同時也是其死亡的象征。正如魏連殳給“我”的信中寫的那樣:“我已經失敗了——然而我勝利了?!?⑦ 精神上的他已經死了,現實中的他也必將因為背叛自己的精神而離去,魏連殳死后“在不妥帖的衣冠中”接受著最討厭的一類人的拜別,以一種絕望諷刺的方式向現實屈服。
但是魯迅在《希望》中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魏連殳這一人物的設定蘊含著尼采哲學的意味。在狄奧尼索斯的酒神精神中,酒神代表著真實、破壞、本能。尼采認為當生命打破理性和原則的約束,才能建立一個個人生命和世界的生命融為一體的世界,所以魏連殳的死亡象征著革命者的新生。魯迅通過一個旁觀者“我”暗示了其革命思想的徹底蛻變。在《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中,“我”與兩位主人公既不是多年深交的密友,也不是有著共同境遇的知音,“我”見證了呂緯甫的放棄和魏連殳的妥協(xié),卻也推動著“我”這一類革命者重新燃起革命的希望。
從文章的結尾處來看,“我”與呂緯甫和魏連殳的分別令“我”感到輕松?!对诰茦巧稀返慕Y尾:“……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是覺得很爽快……” ⑧呂緯甫的遭遇令人惋惜,但是聽完呂緯甫的傾訴,面對寒風和雪片的“我”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豆陋氄摺分械慕Y尾:“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的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⑨ 這兩處的“我”是輕松的,有兩層意味:一是同為革命者,“我”無法理解他們在革命道路上的選擇,但是“我”卻更加明確了自己的革命方向,另一層則象征著以魯迅為代表的革命者終于沖破黑暗,徹底清醒。
魯迅筆下的“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講述者、見證者,但是卻蘊含著魯迅極為深刻的自我觀照色彩,“我”是魯迅在革命道路上完成自我破壁,走向成熟,重塑革命觀的象征。所以《彷徨》并不代表魯迅先生放棄革命,放棄反抗,而是在超脫革命本身尋求真正的革命道路。直至最后,“我”前進的方向正是魯迅在今后的革命道路上繼續(xù)為之奮斗的方向。
五、結語
“路漫漫其修選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魯迅先生是眾多革命志士中的一位,面對中國漫長的曲折的革命道路,從“昏睡者”“清醒者”到“毀壞者”,其思想也在成敗之間不斷地探索反思。從《吶喊》到《彷徨》完整地體現了魯迅先生的革命思想的變化。從最初的揭露諷刺批判到后期的打破重塑,重新建構,魯迅先生的革命思想從稚嫩走向成熟。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分別選自《狂人日記:魯迅小說全集》,魯迅著,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14年9月,第62頁,第68頁,第55頁,第285頁,第16頁,第321頁,第372頁,第296頁,第3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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