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詩
一
高一開學(xué)那天,陳歲歲第一次見到陸有余。
這個男孩子好像一只兔子,因為他有一頭惹人注目的頭發(fā),柔軟且濃密,讓人看到就手癢,忍不住想揉。
那時他穿紅白相間的粗線毛衣趴在桌子上睡覺,陽光落在他的身上,顯得整個人既溫暖又可愛。陳歲歲對毛茸茸的東西向來沒有抵抗力,想著摸一下應(yīng)該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吧,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摩挲他的發(fā)梢。
蓬松柔軟的觸感順著指間傳到心里,陳歲歲只覺幸福像氫氣球一樣,晃晃悠悠地越升越高,然后“啪”地一下,氣球爆開——少年醒了。
陳歲歲連忙收回手,吞吞吐吐地說:“那、那個,你頭發(fā)上有東西,我?guī)湍隳孟聛砹??!?/p>
“噢,”陸有余睡眼惺忪地應(yīng)了一聲,舔了舔嘴唇,嘟囔道,“好渴啊,有水喝嗎?”
“有,給你,我沒喝過的?!标悮q歲從桌肚里抽出一瓶礦泉水?dāng)Q開蓋子遞過去,感覺自己像是在養(yǎng)一只小動物。
陸有余毫不客氣地喝了水,迷迷糊糊地朝她露出一個感謝的笑容,然后雙臂一疊,腦袋往上一趴,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陳歲歲咋舌:“這是睡神附體啊……”
陸有余就這樣睡了一個月,開學(xué)的第一次月考結(jié)束,他毫不意外地考了倒數(shù)第八。陳歲歲看過他的卷子,每張都是開頭寫了幾道題,后面全部是空白的,這也正常,他都沒聽過課,怎么可能會做題呢?
本著樂于助人的精神,她主動把上課記的筆記給他看,陸有余打著哈欠說不需要,陳歲歲就差搖著他的肩膀勸:“陸同學(xué),不認(rèn)真學(xué)習(xí)怎么可以?”
“我有好好學(xué)習(xí)啊?!?/p>
陳歲歲覺得一個考倒數(shù)第八的人說自己“有好好學(xué)習(xí)”,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她把筆記塞到他手里,語重心長道:“陸同學(xué),你不要逞強,如果有什么不會的問題可以問我,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好吧,謝謝你。”陸有余無奈道。
也不知是不是陳歲歲的勸說起了作用,幾天后,陸有余睡覺的時間明顯減少了,她簡直“老懷甚慰”,和閨密說起時,快把自己的善良吹出花兒來。
浪子回頭金不換,我這也算是他的領(lǐng)路人了吧,陳歲歲喜滋滋地想。
沒過幾日,陸有余將她的筆記還回來,她翻開一看,里頭被他用五顏六色的筆添了許多內(nèi)容,涂鴉似的連寫帶畫,乍看起來一團(tuán)糟。
陳歲歲精心整理的筆記變成這樣,她委屈得偷偷抹眼淚,叫陸有余發(fā)現(xiàn),他懵懂地來扯她的手腕,探頭過來問:“陳歲歲,你哭什么?”
他明知故問,陳歲歲哭得更厲害了。
可等到她晚上回家想要重抄一份筆記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陸有余并不是亂涂亂畫,他寫上去的內(nèi)容思路極為巧妙,解題方法比笨重的答案不知輕盈了多少,還畫了容易理解的示意圖,實在是稱得上用心。
陳歲歲的手指摩挲過他流暢的行書字跡,忽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是在夢里學(xué)會這些的嗎?
第二天,陳歲歲清早在校門口逮到陸有余,抓著他便問:“你明明什么都會,為什么考試還是倒數(shù)第八?”
陸有余眨了眨眼睛,無辜道:“太困了,卷子寫著寫著就睡著了?!?/p>
這理由充分,論證鮮明,陳歲歲張了張嘴,竟無法反駁。
二
那之后不久,陸有余恢復(fù)了正常作息,不再白天睡覺了,但他依舊不認(rèn)真聽講。
物理老師講自由落體的課程,他雙手伸在桌洞里玩魔方,四階的魔方他只用了五六分鐘就還原完畢,拿出來之后,陳歲歲的下巴都要被驚掉了。
陸有余朝她笑了笑,把魔方遞過來,用口型示意她幫忙打亂,上課時陳歲歲可不想做小動作,她微微搖搖頭,推開他的手。
回想起來,學(xué)生在上學(xué)時候最大的誤解就是覺得“老師站在講臺上什么也看不見”,不過是幾秒的安靜,陳歲歲立刻被點起來回答問題。因為陸有余的打擾,她既沒學(xué)會知識點,也沒聽見題目,沉默地絞著手指,窘迫得臉頰通紅。
陸有余豎起書擋住臉,用口型不斷提示:“同時,同時落地?!?/p>
不會就是不會,這樣明目張膽的作弊,陳歲歲是不愿意接受的。陸有余在一旁焦急得不行,也被老師叫了起來,老師又講了一遍知識點,說:“一個歲歲,一個有余,歲歲有余,即使名字喜慶也不能不聽課,坐下吧?!?/p>
陳歲歲的臉更紅了,像秋日樹梢熟透的蘋果,她以前不覺得,讓老師這么一說,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陸有余的名字……還挺相配的。
這節(jié)課之后,他們的CP名字“歲歲有余”就傳開了,同學(xué)們找不到陸有余時,總會開玩笑問她:“歲歲,你的有余去哪里了?”
陳歲歲一次又一次地辯解:“陸有余就是陸有余,才不是我的有余?!?/p>
這話叫陸有余聽見了,他咯吱咯吱咬著棒棒糖說:“他們說得沒錯啊,你是我的歲歲,我是你的有余,我們是同桌嘛!”
講不清,真是講不清,陳歲歲捂住臉?biāo)餍苑艞?,陸有余倒是笑得見牙不見眼,開心得很。
日子一天天過去,期中考試之后,陳歲歲仰頭望著巨大的年級排名榜,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觀被沖擊得粉碎。
左上角序號1后面的名字,陳歲歲怎么看怎么不敢相信。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rèn)無誤,本次期中考試的第一名就是陸有余。
成天上課玩魔方的人考試第一名,這個世界是怎么了?
陸有余從衛(wèi)生間出來抖著手上的水路過,走出三米之后倒退回來,站在她身后疑惑道:“咦?我怎么第一?物理最后一道大題你們都沒做出來嗎?”
陳歲歲幽幽道:“我開始以為你是學(xué)渣,后來覺得你是學(xué)霸,現(xiàn)在一看竟然是學(xué)神。陸有余,你太深藏不露了。”
“過獎,過獎,我還差得遠(yuǎn)?!标懹杏喙笆中ξ?。
陳歲歲回想自己從前還苦口婆心地勸他“改邪歸正”,簡直傻得可愛,想到這里,她回過頭目光復(fù)雜地望了他一眼。少年目光 清澈,頭腦里盛著浩瀚的世界,無數(shù)靈感的火花漸次明滅,千萬閃光的思維不斷誕生,不需比夜空璀璨,他自是一片星河。
“陸有余,你以后想要做什么?”陳歲歲好奇他的理想,他這樣的人,做什么都會成功的吧。
“以后啊,那么遠(yuǎn),我還沒想過,”陸有余答,“不過最近我倒是有一個目標(biāo)?!?/p>
三
魔方作為益智玩具大概沒有人不知道,可陳歲歲頭一次聽說,玩魔方不僅有比賽,還有世界排名。
“魔方競速其實是手部運動和智力運動的結(jié)合,”陸有余解釋道,“偷偷告訴你,不僅魔方,其實掃雷游戲也有世界排名的哦?!?/p>
“你怎么知道?”陳歲歲驚奇。
陸有余笑了笑,說:“我原來排四十多名,后來鼠標(biāo)壞了找不到稱手的,就沒再玩了?!?/p>
對于陳歲歲這種掃雷只會亂點的人而言,她只想說一句,強者的世界我不懂!
陸有余要準(zhǔn)備今年冬天在S市舉辦的CCO魔方競速公開賽,陳歲歲答應(yīng)幫忙,她對還原魔方的公式與套路一竅不通,只能做他的打亂官。
周末午后的奶茶店角落,暖氣開得很足,陸有余活動著手指,他的手指又直又長,骨節(jié)分明,極為賞心悅目。陳歲歲雙手在桌子下面把一只五階魔方擰得亂七八糟,問:“準(zhǔn)備好了嗎?”
“準(zhǔn)備好了?!标懹杏嗫此茸约哼€緊張的模樣,不由得好笑。
陳歲歲交出魔方,計時開始,陸有余十根手指飛舞出殘影,魔方在他手中輾轉(zhuǎn),她覺得自己不過眨了兩次眼睛,他的雙手就拍上計時器終止躍動的數(shù)字,還原完成的魔方落在桌面,而陳歲歲的心臟還未停止狂跳,她屏著一口氣,緩緩看向少年的眼睛。
只花了七秒。
“……你是神嗎?”她用氣聲不可置信地問。
陸有余鎮(zhèn)定地說:“不,神會更快。”
練習(xí)的過程是枯燥的,陳歲歲看了一個多小時,從震驚到淡然,到后來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陸有余正式熱身完畢,才到了重頭戲環(huán)節(jié)——他掏出一個眼罩蒙住雙眼,開始練習(xí)盲擰。盲擰的速度慢了許多,陳歲歲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到底該怎么擰,于是放棄了偷師的想法,轉(zhuǎn)而悄悄觀察起陸有余來。
他的鼻梁本就生得高挺,眼罩襯托之下更顯輪廓,還有嘴唇,明明什么也沒涂,卻泛著微微的光澤,陳歲歲摸了摸自己的唇,莫名嫉妒起他來。
五階的魔方在他手中一點點變化,逐漸在同一面顯示出相同的色塊,最后一下食指的撥動結(jié)束,時間定格在四分二十秒,陳歲歲驚嘆好快,陸有余將眼罩推上額頭,看著紅色的數(shù)字微微皺起眉。
太慢了。五階盲擰的世界平均成績是三分零三秒,他還差得遠(yuǎn)。
陸有余垂眸,面上露出些許失落,陳歲歲從沒見過陽光開朗的他有這樣的表情,便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了?”
他嘆了口氣,遲疑道:“我……我的記憶力好像退步了?!?/p>
盲擰魔方考驗的是選手的記憶力與空間轉(zhuǎn)換感,用在記憶亂序魔方的時間上越少,便越有優(yōu)勢。對陳歲歲來說,現(xiàn)在的陸有余記憶力已經(jīng)非常人所能及了,很難想象沒有退步之前他厲害到何種程度。
“開學(xué)之前,我生了一場大病,西醫(yī)束手無策,是靠一位老中醫(yī)妙手回春將我治好,”陸有余說,“不過那藥的副作用大,我一直不停睡覺就是這個緣故,可能也損傷了大腦,平時感覺不出什么,考驗精細(xì)記憶力的時候就不行了?!?/p>
陳歲歲聽他說完,心里不由得一陣針扎似的,生出一股細(xì)密的疼痛。精美的瓷器出現(xiàn)裂痕令人遺憾,光滑的鏡面有了擦傷讓人懊惱,他本該是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卻偏偏要經(jīng)受這樣的磋磨,陳歲歲難過之下抓住他的右手,說:“陸有余,明天我陪你再去問問那位老中醫(yī)吧。”
對上她充滿堅定和鼓勵的目光,陸有余怔了怔,掌心的皮膚柔軟,像剛做好的杏仁豆腐,溫?zé)岬挠|感如微小的電流傳到四肢百骸,他的臉上驀然浮起淺淡的粉紅。
四
“大夫,情況怎么樣?”陳歲歲心驚膽戰(zhàn)地問。
蓄著山羊胡的老中醫(yī)收回把脈的手,緩緩搖了搖頭,弄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才慢悠悠地說:“沒有事,殘余的藥被身體代謝干凈之后,慢慢就會恢復(fù)了?!?/p>
聞言,兩個人雙雙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到了學(xué)校,陸有余路過她的座位時不小心撞到,她的桌子晃動幾下,桌肚里稀里嘩啦滾出好多核桃。
陳歲歲“哎呀”一聲,連忙追著滿地跑的核桃,一個個都撿了回來。陸有余也幫忙撿了一部分,他把核桃交到她手里,好奇道:“你帶這么多核桃做什么?”
“以形補形,為了幫你恢復(fù)大腦,早日重回巔峰?!标悮q歲振奮道。
據(jù)她介紹,這核桃是正宗黃龍核桃,營養(yǎng)價值高,口味又好??墒窃趺窗阉议_是個問題,陸有余要捏開,被她嚴(yán)令禁止:“你的手還要擰魔方,絕對不能受傷,這么危險的事情不能做。”
說完,她把目光瞄準(zhǔn)了班級的門。陸有余站在一旁看著她把核桃塞進(jìn)門縫里,笑問:“陳歲歲,被門夾過的核桃還能補腦嗎?”
陳歲歲仰起頭,認(rèn)真回答道:“能的,我從小就吃這樣的核桃。”不過這個例子似乎沒什么說服力,她自己都笑起來。
教室人來人往,梳著馬尾辮的少女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一點點用門壓破核桃殼,剝出完整的核桃肉,吹干凈上頭附著的殼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陸有余不動聲色地移動兩步,擋住她的身體,避免她被那些調(diào)皮的男生撞到。
她夾了三個核桃,監(jiān)督他吃下,陸有余邊吃邊笑,她問他在笑什么,他不答,只問:“陳歲歲,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陳歲歲裝傻道:“有嗎,我這么善良,對每個人都很好呀。”
“可是你不給別人吃核桃?!?/p>
“那我把剩下的分給他們。”她狡黠道,回身就要付諸行動,陸有余主動出擊,未料被反將一軍,連忙拉住她,揚聲說:“那可不行,核桃都是我的。”
陳歲歲得意地笑,評價他太過小氣。陸有余想,大方歸大方,該小氣的時候還是要小氣的。
也不知是不是陳歲歲每天用門夾的核桃真的起了效果,陸有余魔方盲擰的成績的確在穩(wěn)步提高。期末考試之前,他最好的一次成績已經(jīng)達(dá)到三分十五秒,有望沖擊本次公開賽本項目的冠軍。
陳歲歲和老媽磨了許久,終于得到承諾,如果期末考試能考進(jìn)年級前五十名,就允許她寒假去S市看CCO公開賽。她立刻化身成為“拼命三妹”,早早起床讀古文,晚上刷題刷到趴在桌子上睡著,連走路的時間也不放過,捧著英語單詞本背得入神,然后“咚”一下撞到人身上。
陸有余被撞成“西子捧心”狀,控訴道:“陳歲歲,你的腦袋也太硬了吧?!?/p>
陳歲歲連忙道歉,撓著頭把自己如此勤奮的原因說了,陸有余了然,啼笑皆非道:“其實這次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你沒必要一定要去看的?!?/p>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得愣了愣。
“這只不過是CCO,以后我還要去參加WCA,還有很多更大型的比賽,你一定能夠看到我奪冠的?!?/p>
陸有余揉揉她被撞紅的額頭,溫柔又堅定地說:“我保證,我站上巔峰的那一刻,你一定在。”
五
雖然陸有余這樣說,陳歲歲還是要為了期末考試努力復(fù)習(xí),只不過節(jié)奏變得從容許多。
冬天天氣干燥,陳歲歲自從那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起了皮,就買了一支無色無味的潤唇膏隨身帶著,時不時涂一涂。
這天課間,她的潤唇膏被陸有余看到,他也非要涂一下,陳歲歲不肯,他就在一旁感嘆世風(fēng)日下:“虧我教你做了那么多題,連唇膏都不給我用?!?/p>
陳歲歲辯解道:“你一個男孩子,怎么能涂唇膏?”
“男孩子怎么了,男孩子的嘴一樣是嘴啊?!标懹杏嗾f著噘起嘴巴,做出丑丑的模樣,使勁兒往她面前湊。
陳歲歲被他鬧得沒辦法,只得把唇膏塞給他。陸有余美滋滋地打開蓋子,他還是頭一次用女孩子的這些小東西,好奇得很。她坐立難安,余光瞟到自己用過的膏體碰上他的唇,頓時捂住眼睛。
那支唇膏回到她手里后,她就再沒用過。后來她重新買了兩支一模一樣的,送給陸有余一支,他掂著新唇膏不忿道:“陳歲歲,你很嫌棄我嗎?”
陳歲歲睜大眼睛,意外道:“哎呀,被你發(fā)現(xiàn)了?!?/p>
塑膠操場上,陳歲歲被陸有余追得到處跑,老鷹捉小雞似的,寒風(fēng)里兩個人的臉都被凍得通紅,仿佛這樣就能掩蓋什么一樣。
鬧著鬧著,陳歲歲只覺臉頰一涼,她仰起頭,遙遠(yuǎn)的灰白色的云層里落下雪來,那些雪花輕如蟬翼,卻無一不被無處不在的力量牽扯落于大地,天地間那么靜,只有風(fēng)聲,像穿越了時空的遠(yuǎn)古秘語。
“冷嗎?”陸有余問。
可還沒等她回答,他就拉住了她的手,準(zhǔn)確地說是包住了她的手,那雙優(yōu)美精準(zhǔn)的手,能夠?qū)懴聼o數(shù)詩歌與定理,能夠撥動心折的琴弦與魔方,此刻只為給她取暖。
陳歲歲本想回答不冷的,現(xiàn)在也只好順勢“嗯”一聲,手心里汗津津的。
好一會兒工夫,兩個人誰也沒有出聲,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抑或是都明白什么都不用說。過往十幾年里,陳歲歲從未覺得心境如此平靜過,那是一種緊張下奇異的寧靜,是他給予她的無限的心動與安全感。
“這是我第一次同你一起看雪?!标懹杏嗟偷烷_口,說完他忽然莞爾一笑。
陳歲歲看向他,他眉目舒展,天冷并不妨礙他眼中有烈焰,口邊白霧氤氳,他說:“往后,我還想同你一起看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葉?!?/p>
他的重音并不在那些景色上,而是落在“同你一起”。
不是蕓蕓眾生中的任何人,只是她,只是陳歲歲。
陳歲歲覺得自己大概要哭了,眼眶熱熱的,她強忍回去,吸了吸鼻子說:“除了這些,還要看星星?!?/p>
“好?!标懹杏鄿芈晳?yīng)下。
“你不問為什么?”
“為什么?”他從善如流。
陳歲歲挪動腳步,兩個人肩并肩慢慢地走,她說:“地球只是浩渺宇宙中的一顆行星,在它之前很久很久就有星辰存在,在它之后也有很多很多星辰誕生,研究星辰就是在研究過去與未來,可惜我沒有天分,學(xué)不了理科,我要是像你一樣聰明,一定要學(xué)天體物理?!?/p>
“你要選文科?”陸有余敏銳地察覺到言外之意。
高一結(jié)束就要面臨分班,到時大家“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陸有余迅速道:“那我也要選文科?!?/p>
“別啊,”陳歲歲連忙說,“你選文科太浪費了,我可不想被物理老師視作仇敵?!?/p>
陸有余抿嘴不語,一副倔強到底的模樣。
陳歲歲站定面對他,把大紅的圍巾松開半截,踮腳繞到他的頸間,她一邊圍一邊說:“你知道嗎,《圣經(jīng)》里有一句話,F(xiàn)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翻譯成中文就是,你當(dāng)像鳥飛往你的山。”
不是所有的魚都在一片海里,陸有余,你當(dāng)像鳥飛往你的山。
六
期末成績排名公布之后,陳歲歲差點崩潰。
她無比、特別、極其后悔,哪怕少錯一個選擇題,她也不至于考到五十一名,也就不至于只能眼巴巴地在火車站把陸有余送走。
“東西帶齊了沒有?”陳歲歲第十二遍這樣問。
“帶齊了。”
“路上注意安全?!?/p>
“我會的?!?/p>
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她說不膩,他也答不煩,人潮擁擠的候車廳里,她只盯著他一個人瞧,陸有余看出她的不舍,小聲安慰:“很快就回來了,兩天而已?!?/p>
陳歲歲點點頭,扯著他的衣襟說:“兩天之后,我還在這里等你回來?!?/p>
她沒有想到的是,跟著陸有余回來的,還有一個長相甜美的少女,她挽著陸有余的手臂,一口一個“陸哥哥”叫得親切。
陸有余見到陳歲歲,步伐下意識加快,無奈被少女拖累。
陳歲歲試探地問:“是你妹妹?”
“不是,”他矢口否認(rèn),“這是連依,老中醫(yī)的孫女,之前看病的時候認(rèn)識的?!?/p>
連依是瞞著他偷偷過去為他加油的,被陸有余發(fā)現(xiàn),只得帶著她一起回程。少女活潑開朗,絲毫不掩飾目光中對陸有余的仰慕之情,陳歲歲忽然覺得自己很多余。
為了化解尷尬,她詢問陸有余成績?nèi)绾?,他還沒開口,連依便搶先道:“陸哥哥可厲害了,差一點就得第一了!”
陸有余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淡淡的無奈:“沒有,發(fā)揮不好,排第三?!?/p>
他的眼睛里籠罩著繚繞的霧,陳歲歲心下一動,想去拉他的手,可外人在場,她不自然地動了動手腕最終放棄。這點小動作被陸有余發(fā)現(xiàn),他叫連依先走,自己落下兩步,手臂擺動間悄無聲息地用指尖滑過她的手心。
陳歲歲怕癢,觸電似的收回右手,用眼神嗔他。
“吃醋了?”他稍稍側(cè)身,裝作閑聊的姿態(tài)。
“哪有?”陳歲歲揚眉,“我很大度的。”
陸有余輕笑,居心不良地問:“那我怎么聞到一股酸味?”
陳歲歲咬了咬唇,用一根手指戳他的肋下,咬牙說:“那是你沒洗澡。”
兩個人把連依送回家,陸有余再送陳歲歲回去,公交車上,他們并排坐在后座,他悄悄和她咬耳朵,道:“我想了想,下次比賽你還是得到場。”
“怎么,終于意識到我的重要性了?”陳歲歲得意。
陸有余這次沒有打擊她,他“嗯”一聲,頓了頓才繼續(xù)道:“盲擰的時候,我一閉上眼睛,腦袋里全是你的模樣,分神得厲害?!?/p>
“……你沒得第一原來是我的錯?”
“咝,陳歲歲,你會不會抓重點?”
陳歲歲憋著笑,眨巴著眼睛天真地問:“重點是什么?。俊?/p>
陸有余不搭理她,別過臉去不說話,氣呼呼的模樣像個小倉鼠。陳歲歲卻沒辦法哄他,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她現(xiàn)在還不能答應(yīng)。
因為她不想只做他生命中的一縷去留無痕的風(fēng),而是想要成為能腳踏實地陪他走過很長很長路的人,為此,她必須心無旁騖地努力才行。
她望著他的側(cè)臉,想起班級后墻黑板報上的一句話:道阻且長,行則將至;行而不輟,未來可期。
七
又一年九月開學(xué)時,高二年級的走廊里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陸有余幫陳歲歲把書本搬到文科班里,賴在她的座位上不肯走。
“回去上課呀你。”她扯著他的胳膊。
“不然我也改到文科班好了,現(xiàn)在改還來得及?!标懹杏嘁廊粵]有放棄這個想法。
這次不用陳歲歲說話,物理老師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直接把他逮了回去。
新同桌是個秀氣的男生,陳歲歲短時間內(nèi)也不適應(yīng)換了人,總是脫口而出陸有余的名字,然后充滿歉意地朝他賠笑。
按照陳歲歲的話來說,即便不在一個班也沒什么,他們照樣可以下課一起聊天,中午一起吃飯,可連依成為高一小學(xué)妹,陳歲歲去理科班門口找陸有余時,十有八九都會碰上她在教室門口轉(zhuǎn)悠。
她聽見她對陸有余說:“陸哥哥,我說到做到,考來了你的學(xué)校,是不是很厲害?”
陸有余敷衍一聲,眼神卻黏在路過的陳歲歲身上,陳歲歲目不斜視地經(jīng)過,心里其實很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盼到中午吃飯,陳歲歲一坐下就看到陸有余打了三份飯菜,他小聲地解釋:“連依班級老師愛壓堂,托我?guī)兔ο荣I一份?!?/p>
陳歲歲什么也沒說,連依姍姍來遲,一頓飯在她嘰喳不停的說話聲中吃完。
她沒有足夠的理由不讓陸有余接觸連依,何況她的請求也并不是什么要緊事,舉手之勞而已,陸有余若是拒絕反而更為難。
怪只怪自己小心眼吧,陳歲歲筆尖在紙上亂畫,氣悶地想。
更令人郁悶的是,這樣連續(xù)半個學(xué)期下來,陳歲歲的成績明顯退步了,理科榜上,陸有余依舊一馬當(dāng)先,他的名字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亮。她仰頭看了許久,脖子發(fā)酸,鼻子發(fā)酸,眼睛也發(fā)酸。
她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開始用力控制自己不去找陸有余,盡管一開始非常困難,她還是堅持了下去。
一場秋雨一場涼,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回”字教學(xué)樓中央落下,水幕模糊了天地。陳歲歲站在欄桿前,對面走廊上,陸有余在聽連依講話,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整個課間十分鐘,誰也沒有動。
上課鈴響起,回身的時候陳歲歲險些落淚,她想,這樣也算同他一起看了一場雨吧。
這年的春節(jié)來得早,期末考試過后沒多久就要過年,陳歲歲幫家里大掃除、買年貨,正忙著,家里可視門鈴響了,她跑過去接起,屏幕上出現(xiàn)的竟是陸有余的臉。
他揮揮手,大聲說:“陳歲歲,你這次數(shù)學(xué)考得不理想,我來教你做題了?!?/p>
他依舊是那個真誠又陽光的少年,她很想去摸摸他毛茸茸的頭發(fā),也很想去拉住他溫暖的手,與他肩并肩乘著公交車環(huán)游整座城市。
可她現(xiàn)在卻只能硬起心腸,搖搖頭說:“謝謝你,不用了?!?/p>
陸有余怔住,歪了歪頭問:“陳歲歲,你怎么了?”
陳歲歲壓著喉頭的哽咽,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的手抖得像篩糠,她盡量用若無其事的聲線,鈍刀子割肉一般慢慢地說:“陸有余,我們,暫時先到這里吧?!?/p>
說完,她掛斷了通信。
陳歲歲跑進(jìn)臥室,靠在門板上,手背壓住嘴唇,嗚咽得不成聲調(diào)。
八
那之后,除了一些特殊情況,陸有余再也沒來找過陳歲歲。
她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從臥室窗戶眺望,正可以看見她家大門口,那天陸有余在門外徘徊了許久,似乎知道她在窗簾后偷看,他一直望著她的房間。
天寒地凍,他冷得直搓手,足足一個小時后才離開,走之前他回望著門楣,陳歲歲曉得他在看新貼上的春聯(lián)橫批,那是她親手選的,紅底金字,喜氣洋洋的四個字——
歲歲有余。
那年喧鬧的班級里,他半坐在課桌上,嘴角噙著笑,明面上是朝著她說,實際上是灑脫大方地說給全班聽:“你是我的歲歲,我是你的有余。”
時光如昨,美好得歷歷在目。
時光亦毫不停歇,高考前百日宣誓那天,陳歲歲去理發(fā)店剪掉及腰長發(fā)——要一往無前,就必須舍棄一些東西。
回想起來,那段時日在她的一生中畫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她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義無反顧的念頭,持之以恒的精神,每一天都過得無愧于心。
那時他們班級最經(jīng)常的娛樂活動就是唱歌,四十多個人一起,由文藝委員起頭,合唱五月天的《倔強》或是周杰倫的《蝸?!?,將困倦趕走后,翻書的聲音又嘩嘩響起。
陳歲歲是在高考前離校時收到陸有余托人遞過來的東西的。她正收拾著書包,同學(xué)給了她一張紙巾,她莫名其妙,同學(xué)指了指門外,陸有余朝她努了努嘴,笑著離開。
她一頭霧水地把紙巾展開,翻來覆去地看,終于在朝著陽光時,發(fā)現(xiàn)中間有一些透明的痕跡,像是……唇膏。
陳歲歲忽然明白過來這是什么,迅速夾進(jìn)書頁里,朝好奇的同學(xué)大聲抱怨:“擦過嘴的紙巾還給我,不知道搞什么鬼。”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許久以來的努力在這個夏天終于有了回報,陳歲歲高考發(fā)揮得很好,總分比模擬考多出二十分,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里時,她正坐在拉風(fēng)的三輪小摩托上前往泰國清邁的一處場館。
“T大?什么專業(yè)?”她堵住一邊耳朵接電話,老爸開心得話都不會說了,“金融?我知道了,我到地方了,先掛了啊?!?/p>
陳歲歲挎著帆布小包跑進(jìn)場館,里頭已經(jīng)有許多人了,本屆WCA在此舉行,各路魔方大神匯聚一堂,她踮著腳找了半天,終于發(fā)現(xiàn)陸有余的身影。
他即將上場,而之前一位來自美國的選手已經(jīng)刷新了一次紀(jì)錄。陳歲歲往角落里躲了躲,看到他在不停地深呼吸。他坐到指定席位上,一束燈光落了他滿身,現(xiàn)場一片安靜,以免打擾到選手還原魔方的思路,在他回答“準(zhǔn)備好了”之后,計時器驀然開始跳動。
時間的速度仿佛變快許多,亂序的五階魔方在他手中轉(zhuǎn)過一圈,每個格子的顏色烙印進(jìn)腦海,一連串的還原公式迅速生成,他拉下眼罩,十指的節(jié)奏快得像在彈一首《野蜂飛舞》,陳歲歲的瞳孔里映著計時器上紅色的數(shù)字,親眼見證它定格在二分五十八秒。
他掀開眼罩的那一刻,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猛然響起,陳歲歲擠在人群中,忍不住摘下帽子用力揮舞,喊破了嗓子。而陸有余站在臺上,成百張各異的面孔里,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他笑得開心,想著怪不得今早窗臺上的花開了,原來是應(yīng)在她身上。
陸有余下臺來,直接把陳歲歲帶進(jìn)休息室。后面的比賽不用看了,如無意外,他將是本次WCA本項目的優(yōu)勝者。
陳歲歲一進(jìn)門就被他按在門板上,頓時嘗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她訕訕地笑兩聲,就聽他問:“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呀?!彼患偎妓鞯卮?。
“看我就光明正大地來,偷偷摸摸算是怎么回事?”
陳歲歲遲疑片刻,略有難色道:“……畢竟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嘛?!?/p>
陸有余被她逗樂,他笑得真好看,唇紅齒白,眸若溪水,陳歲歲心猿意馬的當(dāng)口,就聽他說:“還沒告訴你,我考上T大了,天體物理專業(yè)?!?/p>
陳歲歲聽到最后回過神來,大驚失色:“你學(xué)什么都可以,為什么要學(xué)天體物理?”
“既然我學(xué)什么都可以,為什么不能選一個你喜歡的?”他反問道。
陳歲歲怔住,詞窮片刻,認(rèn)真道:“陸有余,你應(yīng)該選一個你自己喜歡的?!?/p>
陸有余靠過來,溫?zé)岬臍庀涿娑鴣恚麚P了揚眉:“你知道我喜歡什么?”
他好像沒對她說過未來的規(guī)劃,陳歲歲轉(zhuǎn)移了注意力,還真的去回想了一下,然后不確定地說:“沒、沒有吧……”
后面的話她沒辦法說出口了,眼前是陸有余忽然放大到極致的面孔,她呆呆地睜著眼睛,渾身僵硬得像被施了魔法的木頭人,可木頭人怎么會有心跳,而且還跳得這樣快呢?
陸有余意猶未盡地退開些許,外頭陽光鋪天蓋地地灑落,不知從哪里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她飄在云端,他笑眼彎彎地說出答案:“我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