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海拔約一千二百米的太行山是我國地勢第三階梯向第二階梯的天然一躍。從古代『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的太行八陘到手腳攀援的『螞蟻梯』,從新中國成立之初鋼釬鐵錘開鑿的掛壁公路到如今的高速公路和動輒十幾公里的隧道,今天的太行山路恰如我們這個時代,險路已經(jīng)沒落,坦途正在崛起。
我們駕車從河南中部跨黃河北上,眼前很快就出現(xiàn)一座筆直的大山,敞著平整而光滑的胸膛,坦蕩蕩地凝矗在前方。在開闊的華北平原上,這座大山仿佛從麥田里猛然升起,干凈利落地斬斷了前行的道路。
這就是太行山。愚公移山的故事在這里世代傳唱,但祖祖輩輩留下來最多的聲音,還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翻越太行山,難,太難!
被挖斷的太行陘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東漢建安十一年(206年),曹操在征討并州刺史高干途中翻越太行山,將一路的艱辛寫成了悲壯的《苦寒行》。曹操行軍的路線正是古代連接晉豫兩地最重要的通道—太行陘。這是一條沿著山脊線翻越太行山的古道,其中從常平鄉(xiāng)(隸屬于河南省沁陽市)到碗城村(隸屬于山西省澤州縣)不足4公里,海拔卻攀升了近400米,路狹坡陡,蜿蜒崎嶇,被形象地呼作“羊腸坂”。就是這4公里羊腸坂,差點把一代梟雄的眼淚逼出來。
因為《苦寒行》的緣故,1800多年后的今天,我們沿著同樣的道路向太行山挺進(jìn)。然而,我們剛進(jìn)山時還是平整的柏油路,過了常平鄉(xiāng)之后,路況便急轉(zhuǎn)直下,向前艱難行駛了幾分鐘后,才目瞪口呆地發(fā)現(xiàn)路面竟然早已被挖斷。
此路不通,我們只能在河南省濟(jì)源市五龍口鎮(zhèn)沿208國道進(jìn)山。在谷底行駛時,兩側(cè)的懸崖以排山倒海之勢挾持著我們行進(jìn),山體所投射的巨大陰影遮蔽著整條道路,危聳的怪石仿若站崗放哨的士兵,讓人不由得心生疑慮:前方該不會有埋伏?千曲百折之后,不知不覺間路面已經(jīng)從谷底升起,放眼望去,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恍惚間像是走上了一塊新的大陸—我們已經(jīng)到太行山頂了。
沒落的天井關(guān)與峽谷中的村莊
太行山是一座近似平頂?shù)拇笊?,山頂雖有千丘萬壑,但也分布著大片可用于耕種的土地,四平八穩(wěn)地敞開,絲毫不顯得局促與閉塞。傍晚,我們沿著山頂?shù)墓窂姆捶较蜻M(jìn)入太行陘,并趕在日落前抵達(dá)了太行陘的制高點—天井關(guān)。
天井關(guān)不僅僅是一座關(guān)隘,還是一個狹長的古村落,穿村而過的太行陘古道是這里唯一的街道。戰(zhàn)爭年代,這里是重兵把守的軍鎮(zhèn),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殺伐之地;和平年代,這里是商旅往來的樞紐,是艱險古道上一個讓人充滿期待的港灣。不過當(dāng)下,過往的苦難和繁盛都隨著無人打理的房屋一起坍塌了。
走過清冷的街道,我站在村子盡頭的古槐樹旁向兩側(cè)張望,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剛好從天井關(guān)的底下經(jīng)過,208國道也在不遠(yuǎn)處折了個彎拐向晉城。在現(xiàn)今的交通規(guī)劃里,天井關(guān)被選擇,也被拋棄,就像太行陘古道一樣,它最終也只能成為人們吊古尋幽的遺跡……天色漸暗,我們放棄了從天井關(guān)回溯,尋找羊腸坂道的想法,因為后面還有更險的路。
太行山上地勢起伏最為劇烈的地方在晉豫兩省的交界處,這里遍布高聳入云的懸崖和深不可測的峽谷。更神奇的是,無論在崖頂還是在谷底,但凡有一塊平地,就一定會有人家居住。我站在王莽嶺(隸屬于山西省陵川縣)上遙望這些遺世獨立的房子,一個疑問在心頭升起:是誰穿山涉險,來到這渺無人煙的隱秘之地,拓荒耕種,采石筑屋,并扎根于此,世世代代不舍不離?
太行山的中部是上黨高地,東麓的山腳則是華北平原上的一連串古都重鎮(zhèn),這兩片區(qū)域從來都是戰(zhàn)亂時的兵家必爭之地。深山峽谷中的方寸之地雖狹小閉塞,卻能在亂世里提供最為寶貴的安穩(wěn)環(huán)境。
可如今四海承平,他們?yōu)槭裁催€不搬出來呢?其實,只要走進(jìn)去看看就能解惑:有高山依偎,有泉水滋養(yǎng),有田可耕,有花可看,有電又有網(wǎng),一個個簡直都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除了沒有路—也不是完全沒有路,古時候這些村落與外界連接的通道是一種比羊腸坂還要艱險的小路,人們稱之為“螞蟻梯”,需手腳并用才能攀援上下,牲畜和車馬是萬難走通的。
從懸崖到坦途
新中國成立以后,村民們在“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精神鼓舞下,拿起鋼釬鐵錘,套上繩索,背上炸藥,準(zhǔn)備在陡峭的山崖上鑿出一條能讓汽車開進(jìn)來的公路。普通的盤山路可以沿著緩斜的山體呈S形曲折向上,但在太行山垂直的絕壁上沒有可能。歷經(jīng)無數(shù)次嘗試以后,最終,公路開始破壁而行。
鑲嵌在懸崖上的公路,像是一條從山底連通山頂?shù)亩囱?,每隔幾十米就在洞上鑿出一個天窗,好讓洞內(nèi)不至于太過黑暗。當(dāng)落入洞口的陽光接力般照亮整個路面,太行山里圍困已久的人們也第一次捏到了改變命運的“王炸”。
凌空飛掛于絕壁之上,蛇行穿梭在磐石之間,這就是掛壁公路。這樣的公路在太行山里一共有七條,其中最難開鑿的錫崖溝掛壁公路,人們歷經(jīng)四次嘗試三次失敗,前后用了30年時間,才最終在一片并不寬廣的山崖上開出了一條曠古未有的“盤崖公路”。
這些粗礪的公路承載了多少人的心血和夢想啊,每一塊摳下來的石頭都是一片同世界連接的希望。然而,當(dāng)我們滿懷熱忱地去尋找這些人力造就的奇跡時,卻再一次遭遇阻礙。我們穿過王莽嶺隧道來到錫崖溝谷底,可無法通過掛壁公路去往山外;我們沿著新開辟的觀光通道來到神龍灣山頂,但不能經(jīng)由掛壁公路下到穽底村。原來,這兩條公路都在封閉整修,或許一兩年后,它們就會成為熱門的旅游打卡地。
繼續(xù)前行,我注意到,那些曾經(jīng)被寄予厚望的掛壁公路幾乎都在逐漸褪去交通屬性,并作為旅游資源被重新定義。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用現(xiàn)代機(jī)械所開鑿的穿山隧道,動輒長達(dá)十幾公里的隧道,把梯山架壑的記憶徹底擱置在了遠(yuǎn)遠(yuǎn)的山壁間。
這一路我看到的似乎全是沒落:太行陘不再是交通要道,羊腸坂早已在草莽中迷失蹤跡,天井關(guān)也在時光里日漸傾頹,而僅僅出現(xiàn)了半個世紀(jì)的掛壁公路馬上也要退居幕后。
但險路的沒落不正是坦途的崛起嗎?國家正在用強大的建設(shè)力,一點點抹除太行山在人們心中的地勢差?!队薰粕健返墓爬显⒀?,也終會在子子孫孫無窮匱的努力中以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
愿我們將要走的路,每一步都一馬平川。
溫飛,自由撰稿人,地球旅客公眾號創(chuàng)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