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敬
“我知道,由于我不懂拉丁文,某些妄自尊大的家伙便振振有詞地指責我是白丁……他們會說,我不通文字,無法闡述想要探討的論題。但他們卻不知道,我研究的論題是通過實際經(jīng)驗,而非他人的言論來論證的。實踐是所有妙筆生花者的導師……我將在所有的研究中仰仗這一導師。”①
1490年,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在《繪畫之書》(Libro di Pittura)②的開篇之處寫下了上述文字:由于不識拉丁文,他被某些同時代人嘲笑為“白丁”(Omo sanza lettere)③。對此,達·芬奇頗感忿然:自己雖不通拉丁文,但絕非愚昧無知、語無倫次的“白丁”。除了為自己的思辨能力和表達能力尋求辯護,達·芬奇還驕傲地提出了一條在當時看來有別于常規(guī)的追求真理的道路——將實際經(jīng)驗(Esperienza)奉為妙筆生花者的導師,并對唯前人經(jīng)典馬首是瞻的所謂“鴻儒”嗤之以鼻。
然而,盡管達·芬奇矢口否認,“白丁”一詞還是構(gòu)成了他的形象底色: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相當一部分學者將達·芬奇視為一個善于直接從大自然汲取知識養(yǎng)分的研究者和創(chuàng)作者;一個不屑拘囿于前人的既有理論,只相信自身實踐結(jié)果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沒有足夠的能力閱讀經(jīng)典著作,只能通過自我探索達到無師自通之境界的奇才。此種評價并非全無道理:達·芬奇的確崇拜實踐、敬畏自然,他曾無數(shù)次贊美自然為偉大的“母親”(Madre)和“導師”(Maestro),堅定地認為只有在自然之中躬行實踐才有可能求得真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達·芬奇并非無師自通,僅憑一己之力盲目摸索的天才——除了在自然中探求真理,達·芬奇也是一位手不釋卷的讀書人。更確切地說,達·芬奇的實踐,并非沒有理論的指導,恰恰相反,正是在相關(guān)理論的指導下,他的實踐才具有了針對性和有效性,促使他最終成為一位博學多藝的通才(Uomo universale)。
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對達·芬奇的研究,往往聚焦于他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科學研究中的實踐探索;他在理論方面的研習,則常常為人所忽略。從這個意義上說,卡羅·衛(wèi)芥(Carlo Vecce)的專著《蕩然一空的書架: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藏書》提供了一個重新認識達·芬奇的新視角。
1519年4月23日,彌留之際的達·芬奇請來法國王室的公證員,在他面前立下了一份斟酌再三的遺囑:既說明了喪儀和安葬程序,也交代了遺產(chǎn)的分配。在談到留給關(guān)門弟子梅爾茲(Francesco Melzi)的遺產(chǎn)時,他表達了如下遺愿:
為報答往昔的關(guān)心與照顧,立遺囑人愿將屬于自己的所有和每一部書籍、儀器設(shè)備以及作為畫家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作品留給米蘭名士弗朗西斯科·德·梅爾茲。④
在文藝復興時期,書籍是知識人階層的最為重要的財富。梅爾茲獲得的,正是達·芬奇遺產(chǎn)中的精華。“所有和每一部書籍”——這一表述足以體現(xiàn)達·芬奇對自身藏書的重視:既強調(diào)這筆遺產(chǎn)的整體規(guī)模,也強調(diào)每一本書籍的獨立價值。達·芬奇的藏書規(guī)模究竟如何?最新的語文考證顯示,達·芬奇的最終藏書數(shù)目接近200部。對此,衛(wèi)芥坦言:“若是一位學者的藏書,這一數(shù)目或許不值一提,但這卻是達·芬奇——一個被視作‘白丁’的人——的藏書。”⑤的確,對于同時代的人文主義思想家而言,這樣的藏書規(guī)模不僅無足掛齒,甚至是頗為貧乏的,但對并非專業(yè)從事理論研究的藝術(shù)家或商人(這類人的藏書通常在30部上下)來說,200部藏書的規(guī)模則堪稱可觀,至少能夠證明達·芬奇絕非他人口中的目不識丁之輩。
達·芬奇對書籍的興趣緣何而來?這與他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及社會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聯(lián)。達·芬奇的父親皮耶羅(Piero da Vinci)是佛羅倫薩的國家公證員,祖父安東尼奧(Antonio da Vinci)是從事地中海沿岸貿(mào)易的商人。他的家族算不上書香門第,卻不可能不重視閱讀和寫作能力的培養(yǎng)。達·芬奇的讀書習慣很可能始于少年時期:祖父安東尼奧那本載有達·芬奇出生信息的家族記事簿或許是他平生讀到的第一本“書”;15世紀60年代,“書”的圖像第一次出現(xiàn)在20歲上下的達·芬奇的畫作《圣告圖》(Annunciazione)里。⑥除了家庭氛圍的浸染,文藝復興時期以“重歸古代經(jīng)典”為特色的人文主義思潮也對他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達·芬奇雖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卻牢牢抓住了那一時期的夢想:對于全能通才的渴望。他將自己置于宇宙的中心,試圖讓各個學科中的知識、工具和方法匯集在自己身上,畢生致力于觀察自然、理解自然、呈現(xiàn)自然。在這一過程中,實踐被達·芬奇喚作“所有妙筆生花者的導師”,但那卻不是他唯一的導師。在《繪畫之書》里,達·芬奇同樣對理論研究的價值給予了高度肯定:
熱衷于脫離理論—也就是科學—而專搞實踐的人,正如一個水手,登上一條沒有羅盤、沒有舵的船,永遠拿不準船的去向。實踐必須永遠建立在堅實的理論之上。⑦
事實上,在達·芬奇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生涯里,他收集的約200部藏書扮演了另一位導師的角色。與藏書家的收藏不同,達·芬奇收集的書目全然沒有“獵奇”的色彩,卻與他廣泛的興趣愛好高度對應(yīng),呈現(xiàn)出明顯的“跨學科”特質(zhì),覆蓋自然哲學、大宇宙與小宇宙、幾何、數(shù)學、天文、歷法、歷史、宗教、建筑、軍事、醫(yī)學等多個領(lǐng)域:從奧維德(Publio Ovidio Nasone)的《變形記》(Metamorfosi)到老普林尼(Plinio il Vecchio)的《自然史》(Storia aturale),從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的《天象之書》(Libri meteororum)到托勒密(Claudio Tolomeo)的《宇宙志》(Cosmografia),從歐幾里得(Euclide)的《幾何原本》(Elementa geometriae)到帕西奧利(Luca Pacioli)的《論神圣比例》(Divina proportione),從塔利安特(Girolamo Tagliente)的 《代數(shù)之書》 (Libro d’abaco)到博爾吉(Pietro Borghi)的《商貿(mào)代數(shù)學》(Aritmetica mercantile),從阿爾布瑪薩(Albumasar)的《天文學導論》(Introductorium in astronomiam)到繆勒(Giovanni Regiomontano)的《歷法 學 》(Kalendarium), 從李維(Tito Livio)的《羅馬史卷(插圖版)》(Deche istoriate)到奧古斯?。ˋgostino d’Ippona)的《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從維特魯威(Vitruvio)的《論建筑》(De architectura)到阿爾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的《論建筑》(De reaedificatoria),從瓦圖里奧(Roberto Valturio)的《論軍事》(De re militari)到肖利亞克(Guy de Chauliac)的《外科醫(yī)學》(Chyrurgia)……這些書目貌似一盤散沙,實則具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宇宙是一部深奧的大書,有待于人類通過數(shù)學的語言進行解讀;人是宏觀大宇宙中的小宇宙,“大宇宙”與“小宇宙”的類比和對比讓天文學、地理學、建筑學、解剖學、工程學彼此滲透交融;人類通過歷史搭建起自身與古人的橋梁,通過宗教開啟從俗世之城走向“上帝之城”的途徑??梢哉J為,出現(xiàn)在達·芬奇案頭的每一部作品,都如同一塊磚石,服務(wù)于達·芬奇百科全書式的知識體系的構(gòu)建,最終形成一個彼此相互關(guān)聯(lián),且隨時間不斷豐富的有機體,見證達·芬奇人文思想體系的發(fā)展和成熟過程。
達·芬奇不僅收藏了上述一系列科學與哲學論著,他對文學作品的興趣同樣不容忽視,他讀過但?。―ante Alighieri)的《神曲》(Commedia divina)、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的《歌集》(Canzoniere)和《凱旋》(Trionf i)、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談》(Decameron)等同時代文學巨著,還熱衷于《伊索寓言》(Favole)、波吉奧(Poggio Bracciolini)的《笑話集》(Facezie)以及《美德之花》(Fiore di virtù)等道德隱喻作品,此外,同時代的布爾齊耶洛(Burchiello)和貝林喬尼(Bernardo Bellincioni)也是達·芬奇頗為欣賞的俗語詩人。更令人驚詫的是,這位“白丁”的書單里還出現(xiàn)了好幾部拉丁文語法工具書:多納托(Elio Donato)的《基礎(chǔ)拉丁文法》(Ars minor)、維勒 迪 約(Alessandro di Villedieu) 的《論語法》(Dottrinale)、相傳為蘭蒂諾(Cristoforo Landino)所作的《書信體例》(Formulario di pistole)和《新修辭學》(Rettorica nova)。透過上述文學語言類書目,我們似乎能夠隱約窺見一個更為鮮活、立體的達·芬奇:不僅是博學多藝的典范式“通才”,也是一個充滿想象、有著特定文學旨趣和詩意情懷的有溫度的“人”。
從版本研究的角度來看,除青年時期收藏的若干抄本外,達·芬奇的大部分藏書為印本;幾乎所有的書目都是用意大利俗語寫就的作品或是古典作品的俗語譯本;大部分藏書配有插圖。通過上述特征,讀者可以對達·芬奇的閱讀品味和偏好作出以下推斷:首先,達·芬奇是文藝復興運動的受益者,印刷術(shù)的推廣拓寬了他獲取書籍的渠道,而人文主義者對古代經(jīng)典的重新發(fā)掘和譯介則為不通拉丁文的他提供了走近上述作品的可能;其次,對插圖版書籍的偏好表明作為藝術(shù)家的達·芬奇對圖像的表意功能的獨特見解——在他看來,圖像與文字各有所長,若二者能彼此結(jié)合,便可形成一種更為有效的多媒體語言,圖文共同載道:在尚無“多媒體”概念的15、16世紀,這無疑是一種極具先鋒色彩的現(xiàn)代傳播理念。
作為藏書者,達·芬奇從未拋棄中世紀從典籍中尋求真理的傳統(tǒng)路徑,相反,他孜孜不倦地在書籍中為自身的實踐尋求理論指導;然而,作為讀者的達·芬奇卻拒絕中世紀時那種盲從權(quán)威之言的讀書方式,讓前人之見成為對自身智力活動的約束和限制。
在達·芬奇那里,盡信書不如無書。任何觀點,只有經(jīng)過實際經(jīng)驗的檢驗和證實,才是真正值得被尊重的。確切地說,達·芬奇的讀書習慣和他的實踐精神并行不悖:一方面在書中與前人展開對話,積極而又審慎地汲取其中的精華要義;另一方面憑借藝術(shù)家的敏銳對自然展開直接觀察,并對書中的觀點加以求證、反思、完善或修正。在這一對話過程中,達·芬奇是謙遜而勤勉的,散布于筆記各處的段落摘抄便是最直接的證明(達·芬奇的藏書失落以后,這些摘抄構(gòu)成了語文學家重構(gòu)其書目的至關(guān)重要的依據(jù))。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摘抄不僅體現(xiàn)了達·芬奇孜孜不倦,同時也表明他并不打算將前人既有的研究成果全盤吸收。倘若將他摘抄的文字與原文進行對比,便會發(fā)現(xiàn)他的摘抄從來不是忠實地謄寫,而是一種加入他本人理解和詮釋的重寫過程。這意味著達·芬奇在閱讀時總是扮演一種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主動的角色,在吸納知識的同時,完成對知識的理解、消化、反思與更新。
對于權(quán)威前輩的觀點,達·芬奇始終持有一種謹慎而辯證的態(tài)度。在閱讀亞里士多德的論著時,中世紀的讀者通常會對書中的主張畢恭畢敬,而達·芬奇卻會在筆記中就存疑之處與亞里士多德展開“平等”的對話,甚至敢于對其以“你”(而非尊稱“您”)相稱。
大量的閱讀讓達·芬奇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只有自然本身才是最為深奧的一部大書。書籍的價值在于用語言總結(jié)呈現(xiàn)觀察自然的成果,而非本末倒置,用既有的理論限制后人對自然的探索。于他而言,閱讀只是智力活動的起點,只有將通過閱讀和實踐輸入的知識養(yǎng)分進行充分內(nèi)化,進而以寫作的形式再度輸出,智力活動的完整流程才能真正告一段落。
1490年前后,年過30的達·芬奇萌生了成為寫作者(Altore)的想法。此時的他已具備相當豐富的閱讀積累,橫亙在他面前的壁壘,仍是他遭人鄙薄的語言駕馭能力。由于從小不曾在學校接受系統(tǒng)的讀寫教育,他的拉丁文功底確實相當薄弱。此時的達·芬奇開始通過艱苦而持續(xù)的讀寫訓練豐富自身的詞匯儲備:在閱讀中收集高雅的詞匯,查找其詞源,并將難詞、怪詞和帶有拉丁語色彩的詞匯分門別類地加以標注,以便隨時用在對文采要求較高的文章里。這一習慣始于中年,一直堅持到他去世前夕,《提福茲歐手稿》(Codice Trivulziano)里的海量詞匯摘抄便是有力的證據(jù)。⑧1511年前后,達·芬奇制定了一系列寫作計劃,篇目竟然達到120部之多??上У氖牵捎谒辉O(shè)學科邊界的興趣愛好和不設(shè)完成終點的工作方式,計劃中的論著最終只是以近20000頁手稿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當代語文學研究者發(fā)現(xiàn)達·芬奇的手稿“迷宮”超越了圖與文的邊界(圖稿與文稿密切相關(guān),互為補充,堪稱現(xiàn)代多媒體傳播語言的先驅(qū)),也超越了紙張篇幅的邊界(關(guān)于同一主題的相關(guān)論述往往會從某一抄本的一頁稿紙?zhí)亮硪怀镜钠渌寮垼駱O了當今電腦的超文本鏈接功能),甚至超越了抄本的邊界——即使達·芬奇曾將某些稿紙歸納集結(jié)為相對獨立的抄本,這些抄本也是具有極大的開放性的:超越順序和結(jié)構(gòu),超越靜態(tài)的定論,允許隨時產(chǎn)生的修改和深化,永遠向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的真理開放。⑨
這就是達·芬奇的文字書寫歷程:常年堅持,不分領(lǐng)域,不設(shè)界線,最終只是因為生理和生命的需求才被打斷。恰如他在1518年6月24日——手稿中出現(xiàn)的最后一個日期——那天寫下的最后一行文字:“等等……湯快涼了?!雹?/p>
達·芬奇藏書今何在?幾乎是蕩然無存。
1570年,“英俊而高貴的老者”梅爾茲離開人世,也離開了他小心看護一生的大師遺產(chǎn)。由于其子嗣的懶怠,達·芬奇的藏書和手稿如疾風中的枯葉一般四散飄零:除一部錫耶納工程師馬爾蒂尼(Francesco di Giorgio Martini)的建筑學論著被保留下來,其余藏書均已失散;其海量手稿雖有近6000頁得以留存,卻也被束之高閣,在漫長的兩個世紀里無人問津。就這樣,達·芬奇關(guān)于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種種思考一度被歷史悄然遺忘,直至18世紀末,達·芬奇手稿的重現(xiàn)才令學界對他的認知有了新的推進。
1939年,一場大規(guī)模的“達·芬奇與意大利發(fā)明”展在米蘭拉開帷幕。展覽期間,工程學出身的作家和詩人嘉達(Carlo Emilio Gadda)刻意避開了洶涌的觀展人流,在一間專門陳設(shè)達·芬奇的書目清單的獨立展廳里發(fā)出感慨:“當我們站在‘達·芬奇的藏書架前’,不由感到一陣愉悅的戰(zhàn)栗?!?就在同一場展覽期間,美國學者和收藏家埃爾默·貝爾特(Elmer Belt)也在展陳的書目清單前默默許下心愿,要在自己的家中復原達·芬奇的藏書。隨后,他建起了“埃爾默·貝爾特——達·芬奇藏書館”,并于1961年將其贈予加利福尼亞大學。?
20世紀下半葉,隨著索爾米(Edmondo Solmi)、馬里諾尼(Augusto Marinoni)、加林(Eugenio Garin)、狄奧尼索迪(Carlo Dionisotti)、雷蒂(Ladislao Reti)、馬卡尼(Carlo Maccagni)、佩德雷蒂(Carlo Pedretti)、德·托尼(Nando De Toni)等學者不斷深入推進對達·芬奇手稿的研究,關(guān)于那些已然失落的藏書的線索也逐漸浮現(xiàn)。正是基于上述成果,衛(wèi)芥得以針對達·芬奇藏書進行探索,并于2017年正式出版專著:《蕩然一空的書架:達·芬奇的藏書》。
該書包括12個章節(jié):第一章回顧了關(guān)于達·芬奇的藏書研究的學術(shù)史;第二章還原了達·芬奇的臨終遺囑(尤其是達·芬奇對藏書和手稿的安排);第三章呈現(xiàn)了作為生活日記的達·芬奇筆記;第四章梳理了達·芬奇在天文學和宇宙學領(lǐng)域的藏書;第五章講述了與書籍相關(guān)的人和瑣事;第六章展示了達芬奇的閱讀規(guī)模;第七章梳理了達·芬奇在軍事、機械和工程領(lǐng)域的藏書;第八章梳理了達·芬奇在解剖學領(lǐng)域的藏書及其就大宇宙和小宇宙進行的對比研究;第九章闡述了達·芬奇對自然的態(tài)度及其閱讀老普林尼的《自然史》的心得;第十章探尋了達·芬奇如何由讀者成長為作者的歷程;第十一章揭示了達·芬奇文稿中的多媒體表述特色;第十二章借由達·芬奇就奧維德的《變形記》發(fā)表的感想追溯至童年時期的達·芬奇對自然的癡迷——正是這種對直接經(jīng)驗的熱愛,注定了他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生涯。
不難發(fā)現(xiàn),該書的結(jié)構(gòu)并不似讀者預想的那樣,以藏書的內(nèi)容、作者或出版年代為線索逐一羅列書目的名稱(事實上,那只是附錄的內(nèi)容)。換言之,倘若讀者期待的是一種清晰的列表式介紹,恐怕會對該書的敘述感到迷茫。事實上,本書采取的倒敘方式顛倒了年代的順序,以達·芬奇的辭世作為起點,一路回溯至他生命的起點,以藏書作為一種獨特的切入點,復原了達·芬奇作為藏書者、讀書者和寫書者的一生。
圖1:《蕩然一空的書架: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藏書》封面
在所藏書籍幾乎全部失散的情況下,要將蕩然一空的書架重新填滿,這項“無中生有”的工程如何完成?所幸的是,達·芬奇在他的手稿里留下了諸多碎片式的零散線索。由于他一生曾效力于多位庇護人,所以常年輾轉(zhuǎn)奔波,每一次搬遷,都必須清點包括書籍在內(nèi)的財產(chǎn)。因此,列清單就成為了達·芬奇的某種生活習慣。在他的手稿中,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份書目清單:書目內(nèi)容既有交疊,也存在變化,整體規(guī)模逐漸擴大;就其類別而言,包括搬遷時的清點書目、購書書目、借書書目以及書商名單等。這些清單見證了達·芬奇研究興趣的發(fā)展與演變,與之共同豐富、成熟;它們是達·芬奇人文思想的鮮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時亦構(gòu)成了追溯達·芬奇人文思想發(fā)展動態(tài)的一條重要線索。該書針對達·芬奇手稿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開展了細致嚴謹?shù)恼Z文學研究:從中捕捉清單、圖片和零星單詞這類隱秘而微妙的蛛絲馬跡,逐一識別出達·芬奇的藏書書目及其相應(yīng)版本。如同達·芬奇事無巨細地記載科研創(chuàng)作中的點滴靈感和生活中的大事小情,該書也對達·芬奇的藏書情況進行了知無不言的詳盡描述,其參考文獻和注釋的規(guī)模及細致程度令人驚嘆。
本文作者衛(wèi)芥是意大利那不勒斯東方大學教授、語文學專家,30年來致力于達·芬奇手稿研究,并以此為基礎(chǔ)重構(gòu)了達·芬奇的生平經(jīng)歷和藏書世界,被意大利學界視為繼馬里諾尼和佩德雷蒂之后最權(quán)威的當代達·芬奇研究專家之一。與近年來一系列通過將達·芬奇的形象無限神化對其進行野蠻消費的文學影視作品不同,衛(wèi)芥立足于達·芬奇的筆記文本,力圖通過語文學的研究方法,從文字中探索真相。無論是2006年的《達·芬奇?zhèn)鳌?,還是2017年的這部《蕩然一空的書架》,作者的目的始終如一——還原達·芬奇作為一個杰出的普通人的真實歷史面貌。
在2006年出版的《達·芬奇?zhèn)鳌返哪┪?,衛(wèi)芥這樣寫道:
就這樣,列奧納多的著作走上了一條漫長而曲折的傳播之路,在幾個世紀后終于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是一部集繪畫、草圖、手稿、注釋于一體的作品;一件如萬花筒般豐富繁雜、閃耀著觀察者智慧之光的遺物;一個充滿標記、線索、痕跡的世界。將所有這一切串在一起的,僅僅是一個普通人匆匆而逝的一生。?
11年后,作者似乎想要通過《蕩然一空的書架》將一把鑰匙交至讀者手中,去開啟達·芬奇那個“充滿標記、線索、痕跡的世界”。這是對作者的挑戰(zhàn),也是對讀者的激勵:展開思維的冒險,隨著作者跳躍的筆觸去探尋達·芬奇人生中那個幾乎不為人知的側(cè)面,如拼貼馬賽克鑲嵌畫一般去追索這位大師之所以能成為大師的種種緣由。毫無疑問,達·芬奇絕非與其所處時代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孤立的天才。他的每一部藏書都猶如一級階梯,讓他一步步拾級而上,最終成為那個時代最接近全能通才之夢的人。正因如此,該書封面所呈現(xiàn)的,并非傳統(tǒng)風格的達·芬奇肖像,而是一個身著宮廷華服、腳踩精致紅鞋,端坐于書堆之上,冷靜觀察和思考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知識人形象:包裹于華服之下的藏書是他的智力活動的靈感源泉,但他的眼神卻聚焦于自然本身,只有將閱讀、觀察和實踐相結(jié)合,才能得出真正具有創(chuàng)見的觀點,實現(xiàn)知識的拓展、深化與更新(圖1)。
回到該書的標題:“蕩然一空”的藏書在何處?——它們沒有消失,它們已經(jīng)融于達·芬奇嘔心瀝血寫就的手稿里。
注釋:
①(意)卡羅·衛(wèi)芥著,李婧敬譯:《達·芬奇?zhèn)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015年,第113頁;同時參見Leonardo da Vinci, Augusto Marinoni,Scritti letterari di Leonardo da Vinci,Milano: Rizzoli, 1974, p. 194.
② 該書是《論繪畫》的完整版。關(guān)于該論著的版本學研究詳情,參見(意)卡羅·衛(wèi)芥著,李婧敬譯:《達·芬奇?zhèn)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015年,第409-411頁。
③ 在中世紀和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早期,意大利俗語尚未形成,拉丁文是意大利學術(shù)界通行的語言,無法用拉丁文進行閱讀和寫作的人均被視為不通文墨的“白丁”。
④ Carlo Vecce,La biblioteca perduta: i libri di Leonardo, Roma: Salerno Editrice, 2017, p.26;同時參見(意)卡羅·衛(wèi)芥著,李婧敬譯:《達·芬奇?zhèn)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015年,第356頁。
⑤ Carlo Vecce,Leonardo e i suoi libri, Roma:Bardi edizioni, 2019, p. 39.
⑥ Carlo Vecce,Leonardo e i suoi libri, Roma:Bardi edizioni, 2019, pp. 25-26.
⑦ (意)列奧納多·達·芬奇著,戴勉編譯:《列奧納多·達·芬奇論繪畫》,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95頁。
⑧ Carlo Vecce,Leonardo e i suoi libri, Roma:Bardi edizioni, 2019, p. 138.
⑨ 李婧敬:《消沒的“邊界”:重新認識達·芬奇》,《浙江學刊》,2020年第3期,第163頁。
⑩ (意)卡羅·衛(wèi)芥著,李婧敬譯:《達·芬奇?zhèn)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015年,第354-355頁;同時參見Carlo Pedretti,“Eccetera,perché la minestra si fredda” (Codice Arundel,fol245 recto), Vinci: Biblioteca leonardiana,1975, p. 3.
? Carlo Vecce,La biblioteca perduta: i libri di Leonardo, Roma: Salerno Editrice, 2017, p. 19.
? Carlo Vecce, La biblioteca perduta: i libri di Leonardo, Roma: Salerno Editrice, 2017, p. 20.
? (意)卡羅·衛(wèi)芥著,李婧敬譯:《達·芬奇?zhèn)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015年,第3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