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在書中勾的人像。

張愛玲在書中勾的人像。

張愛玲寫的《小團(tuán)圓》一出版我就買了，每次看看就放下，在床頭一放就是11年。正如宋淇說的，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可能吸引不住讀者“追”讀下去，我記人名最差，經(jīng)常看著看著就走神。年頭因為新型冠狀病毒的關(guān)系，許多時間待在房里倚在床上看書，不時掃到床頭小桌上的《小團(tuán)圓》，仿佛它在向我招手，于是我下定決心仔仔細(xì)細(xì)從頭讀到尾，讀到一半，男主角邵之雍出現(xiàn)我就放不下了，驚心動魄地吸引著我看完。有些畫面非常熟悉，仿佛在《滾滾紅塵》里出現(xiàn)過，心中納悶，我拍的時候《小團(tuán)圓》還沒出版，三毛編劇時怎么就知道劇情的？　雖然之前大家都說我演的是張愛玲，我也沒去證實，那時候我沒接觸過張愛玲的書?？赐辍缎F(tuán)圓》我再拿出《滾滾紅塵》DVD仔細(xì)看一遍，發(fā)現(xiàn)劇情其實并沒有完全復(fù)制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只是女主角沈韶華的身份是作家，男主角章能才是漢奸，戲的開場沈韶華被父親關(guān)起來，中場男主角避難期間女主角到鄉(xiāng)下去找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有了別的女人，從此分手，這一小部分像而已，其他全是三毛的精心創(chuàng)作。我估計三毛是從張愛玲早期的散文和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汲取了創(chuàng)作靈感。三毛必定是非常欣賞張愛玲的，她是在向張愛玲致敬。我倒真希望我演的是張愛玲，就算沾到一點邊也夠我沾沾自喜的了，尤其是現(xiàn)在自己也喜歡寫寫文章。

開始全面走進(jìn)張愛玲的世界，是在一個月前，有一位朋友傳來三十四集的許子?xùn)|《細(xì)讀張愛玲》音頻節(jié)目，因為打不開，我第二天即刻買了幾本許子?xùn)|的同名著作，自己留一本，其他分送給朋友，以便交流心得。在讀書之前，先把他要討論的文章看了，把平鑫濤送給我的整套張愛玲找出來，還有胡蘭成全集和一些有關(guān)張愛玲的書籍，一本一本看，這也是我第一次那么有系統(tǒng)地讀書。

胡蘭成寫的《民國女子》真是把我迷醉了。他躺在院子草地上的藤椅曬太陽，看蘇青寄給他的《天地月刊》雜志，翻到張愛玲寫的《封鎖》，不覺坐直起來，細(xì)細(xì)地把它讀了一遍又一遍，他覺得大家跟他一樣面對著張愛玲的美好，只有他“驚動”（胡蘭成原文如此——編者注）得要聞雞起舞。這樣的知音難怪張愛玲第一次跟他見面就聊了五個小時，送她回家到弄堂口時，胡蘭成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原來他不高??？　我還以為胡蘭成像《滾滾紅塵》里的章能才那樣高大英俊而有書卷氣呢。但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胡蘭成的語言和文字既感性又性感，讓心高氣傲的張愛玲卸了甲繳了械。據(jù)胡蘭成的回憶，張愛玲送給他的照片后面寫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泵髦浪袃蓚€老婆五個孩子，還是跟他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張愛玲愛得真慘烈。

最近一個月我把能找到的有關(guān)張愛玲的著作、信件、訪問稿和學(xué)者的評論，統(tǒng)統(tǒng)放在床頭從晚上看到天亮，跟朋友聊張愛玲一聊兩三個鐘頭，朋友說我都變成張迷了，我開玩笑地說我不是張迷我是胡迷，胡蘭成的文字讓我陶醉，張愛玲讓我想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在文字的世界中與她相知。

張愛玲在《談看書》中引用法國女歷史學(xué)家佩奴德的一句話“事實比虛構(gòu)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并說恐怕有些人不同意，不過事實有它客觀的存在，所以“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我向來喜歡看真人真事的書，總認(rèn)為人家用真實的生命譜寫他們的故事是再珍貴不過了。張愛玲一生的傳奇和強(qiáng)烈的戲劇性絕對是毋庸置疑的。

張愛玲的外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父親、母親和繼母都出身官宦之家，她卻沒有因此得到任何好處，只稍微提一提就被同期的女作家潘柳黛嘲諷“黃埔江淹死一只雞就說成是雞湯”。張愛玲在一九九〇年代出的《對照記》里有一段，跟祖父母的關(guān)系只是屬于彼此，看似無用、無效，卻是她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她的血液里，等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最后一段只有四個字“我愛他們”。這么莊重的四個字出自她的筆下讓我非常驚訝，她是如此孤傲，看她的文章似乎從來沒有寫過她愛誰的，可見她是多么需要愛人和被愛，我看不出她父母愛她，也看不出她家人愛她。

都說張愛玲對人情世故十分冷漠，讀完《張愛玲私語錄》才知道她情感之豐沛。宋淇、鄺文美夫婦對張的才華極度的欣賞，以致于在精神上和生活細(xì)節(jié)上無條件地付出。在他們四十年的書信往來中，我充分感覺到張愛玲的溫暖和柔情的一面。一九五五年張搭船赴美國紐約，送船的只有宋淇夫婦，船一離港她就痛哭不已，她母親黃逸梵自她四歲起就經(jīng)常理箱子遠(yuǎn)赴重洋，她也只是淡淡的，并沒有哭。在美期間張一天總要想起鄺文美兩次，生活上發(fā)生的事情她已先在腦子里跟鄺說了一遍，看到善良優(yōu)雅的好女子也總要拿鄺比一比，結(jié)果還是感覺鄺勝于她們。到了一九八〇年代他們?nèi)硕蓟加兄夭?，信里互相慰問和勉勵對方，即使病體欠安，宋氏夫婦還是為張愛玲奔波張羅，鄺文美經(jīng)常為她跑郵局，張愛玲寄了三百塊美金給她，讓她付些雜費和出租車費，我又一次驚訝，鄺的付出豈是三百美金了得的，鄺也感尷尬，但為了避免張尷尬只好收下，張事后還解釋這是跟她姑姑學(xué)的，什么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九五七年她母親黃逸梵在英國去世前曾寫信給她想見她最后一面，她也只在回信中寄了一百塊美金，但她卻在臨終前立下遺囑把著作權(quán)、遺產(chǎn)全都給了宋氏夫婦。他們?nèi)酥g的信任和深厚的情感人間少有。

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她十九歲時寫的《天才夢》，最后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仿佛她一早就預(yù)知自己的未來，或是她一早就設(shè)定一個無形的牢籠，自己一步步地走進(jìn)去。在《小團(tuán)圓》里做母親的蕊秋對女兒九莉說：“我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關(guān)起來?！睆垚哿嵴鎸嵉娜松铮詈笫畮啄瓯皇铀?，她把自己關(guān)起來誰也不見。記得一九八一年我在舊金山，獨家出版張愛玲書的皇冠雜志社社長平鑫濤打電話給我，他在加州，想跟張見一面，她都不肯見他。那段期間她幾乎每個星期搬一次家，住過許多汽車旅館，因為皮膚病的關(guān)系一天要照十三個小時的日光燈，每半個小時要用水把眼睛的蟲洗掉，臉上的藥膏被沖掉又要補(bǔ)擦，這樣一天共花二十三個小時在日光燈下。我直覺認(rèn)定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病癥，照理說不可能換那么多地方還有虱子，眼睛也不可能會生蟲，于是我打電話請教精神科醫(yī)生李誠，李誠懷疑是驚恐癥和身體上的幻覺，嚴(yán)重了會感覺蟲在身上爬，我說其實是不是并沒有蟲？　他說是的，但他說這是可以醫(yī)治的。

我認(rèn)為張愛玲是生命的斗士，她在一九六八年接受殷允芃的訪問時說：“人生的結(jié)局總有一個悲劇。老了，一切退化了，是個悲劇，壯年夭折，也是個悲劇，但人生下來，就要活下去，沒有人愿意死的，生和死的選擇，人當(dāng)然是選擇生?！毕胂胨粋€人在加州，自己不開車，要看牙醫(yī)、要看皮膚科醫(yī)生，還要不停地搬家，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地活著。最終在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她被發(fā)現(xiàn)在洛杉磯Westwood家里靜靜地離開人世。她的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去接收遺體時記載當(dāng)時的場景，他說張愛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張靠墻的行軍床上去世的，她的遺容安詳，只是出奇地瘦，保暖的日光燈在房東發(fā)現(xiàn)時還亮著。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她七十五歲生日那天，林式同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上，灰白的骨灰襯著深藍(lán)的海水向下飄落，被風(fēng)吹得一朵朵，在黃色的太陽里飛舞著，灰落海里，上面覆蓋著一片片紅玫瑰與白玫瑰花瓣。張愛玲的一生比任何虛構(gòu)的小說都富有深沉的戲劇性。

張愛玲的名氣沒有因為她離開人間而降低，她的文字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經(jīng)典句子，她說：“成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么痛快?！毕嘈艔垚哿嵋簧羁鞓纷钔纯斓娜兆邮且痪潘娜旰鸵痪潘乃哪?，那是她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多產(chǎn)而佳作連連，就像她形容曹雪芹的《紅樓夢》是現(xiàn)代小說一樣，她即使寫于半個世紀(jì)前的作品，現(xiàn)在看起來亦是非常當(dāng)代。《紅樓夢》有紅學(xué)，張愛玲也有張學(xué)。她在二十三歲已經(jīng)大大享受到成名的快樂了。

張愛玲是在成名初期認(rèn)識的胡蘭成，在胡蘭成眼里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他說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什么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jīng)歷得很少，但是那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里，影落池中”。你看要不要命。一個作家能夠得到如此懂得她的知音，怎么都值了。他們精神上吃得飽飽的，胃口倒無所謂。據(jù)胡蘭成最親密的侄女胡青云的口述回憶錄《往事歷歷》中描繪，“他們家里只有兩個碗，一個大碗一個小碗，大碗是胡蘭成用，小碗是張愛玲用，小菜只有一只罐頭，油燜筍。從廚房里開好拿出來，也沒倒出來，直接吃，別的菜一點也沒有”。

三毛生前曾經(jīng)跟我約定一起去旅行，帶著我流浪的，但最后她卻步了，理由是我太敏感，很容易讀出她的心思。我也曾想過我如果在張愛玲面前肯定無地自容，她的眼睛像X光，里里外外穿透人，在她文章里，對人的外表、長相、穿著、動作都有詳盡的描繪，連人家心里想什么她都揣測得很深，正如胡蘭成說她聰明得似“水晶心肝玻璃人”。張愛玲在文字里提到過我朋友江青，她在給夏志清的信上說“江青那么丑怎么能演西施，將來電影一定不賣座”，江青跟我聊起一點也不介意，我們兩個還笑得不得了，我跟她說，被張愛玲點到名是你的榮幸。在紐約張愛玲去按李麗華的門鈴，她寫道“李麗華正在午睡，半裸來開門”。我問金圣華難道李麗華上面不穿衣服就來開門？金圣華笑說那表示衣冠不整。

張愛玲的文字像是會發(fā)光似的，每顆字都是一顆鉆石，閃閃發(fā)亮地串成好句子就像一條鉆石項鏈，讓你忍不住一看再看，有時會默念幾遍。她筆下的人物都像是活著的，讓你愛、恨、情、仇跟著她轉(zhuǎn)?！缎F(tuán)圓》里九莉愛邵之雍我跟著愛，九莉后來鄙夷邵之雍那句“亦是好的”，讓我本來覺得心動的話霎那間也可笑起來。她痛苦的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我心絞痛，因為她把那痛徹心肺的感受透過筆尖真實地呈現(xiàn)在你心上。她那特有的張氏幽默，看得真過癮。在散文《私語》里，她形容她從被關(guān)了半年的父親大宅里逃出，“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緊要關(guān)頭叫了黃包車竟然還要講價，并且高興著沒忘了怎樣還價。在《第二爐香》中那二十一歲的英國女孩愫細(xì)，純潔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和四十歲大學(xué)教授的新婚之夜，穿著睡衣蹬著拖鞋狂奔地逃出夫家，拖鞋比人去得快，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這樣生動的電影畫面隨處可見，讓你難以忘懷。

短篇小說《年輕的時候》第一段：“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里握著鉛筆，不肯閑著，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于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著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cè)影，永遠(yuǎn)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yuǎn)是向左。”我看了心里一驚，那不就是我嗎？　我讀初中時一樣喜歡在課堂上用單線畫女孩的側(cè)面，也是臉向左方，我立刻拿出鉛筆在書上畫出我當(dāng)時畫的側(cè)面女子，發(fā)覺嘴巴那塊不成比例，又畫另一個，靈光一閃在額前一勾，代表覆額頭發(fā)。后來在《沉香》里發(fā)現(xiàn)張愛玲一張女士速描額前那一勾，竟然跟我勾得一模一樣，難道她也是隨手一勾的嗎？　我拍過的一百部戲唯一一次演作家，角色竟然以張愛玲為原型。這千絲萬縷，到底還是與張愛玲有一線牽。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拎著兩盒鳳梨酥，爬上三毛在臺北寧安街四樓的小公寓，聽她讀《滾滾紅塵》劇本。三毛一句一句地念給我聽，讀到興起她播著一九四零年代的音樂，站起來一邊踩著舞步一邊演給我看，我陶醉在她忘我的演繹中?，F(xiàn)在想起，原來當(dāng)時她的身體里住著三個作家，一個三毛自己、一個張愛玲、一個劇中的女作家沈韶華，她萬萬沒想到在她眼前看得目瞪口呆的林青霞，將來有一天會把張愛玲和她的故事寫進(jìn)自己的文章里。二〇二〇年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