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畢娟
摘? ?要: “很+名詞”結構在其發(fā)生起點是作為語言變異之下的修辭構式出現(xiàn)的,與作為典型表達的語法構式——“很+性質形容詞”有著語義上的延續(xù)性,在表達效果上具有陌生化的特點。隨著使用的泛化,該結構和意義漸趨穩(wěn)定,有成為新的語法構式的傾向。
關鍵詞: “很+名詞”? ? 修辭構式? ? 語法構式
一、引言
關于副詞和名詞的能否組合和為什么組合的問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展開了論證。張靜在《論漢語副詞的范圍》一文中,利用語言事實肯定了副詞能與名詞相搭配,邢福義《關于副詞修飾名詞》一文雖然質疑張靜某些不恰當?shù)呐e例,但同樣認為副詞能夠修飾名詞組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對于該問題的討論變得十分熱烈。于根元的《副+名》一文,試圖從修辭和方言的角度說明副名組合的合理性。儲澤祥和劉街生在《“細節(jié)顯現(xiàn)”與“副+名”》中指出,名詞在本質意義之外還有許多細節(jié)意義,名詞之所以受副詞修飾,正是因為名詞蘊含的細節(jié)意義在起作用。施春宏在《名詞的描述性語義特征與副名組合的可能性》一文中,區(qū)分了名詞的關涉性語義特征和描述性語義特征,認為描述性語義特征是名詞能被副詞修飾的前提,并對名詞的描述性語義特征進行了詳盡的描寫,從語義角度對副名組合的可能性進行了論述。在這些承認副名組合的代表性言論之外,還有一些學者并不贊成副詞能夠修飾名詞,如丁樹生、房玉清、王還等人。在今天看來,隨著語言事實的大量增加和廣泛運用,副名組合的合法性已得到了驗證。在副名組合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之中,如今廣受關注和大量出現(xiàn)的是程度副詞與名詞的組合,尤其以“很+名詞”為代表。從目前的研究狀況來看,多數(shù)研究者主要集中對“很+名”的產(chǎn)生原因、語義特征和語用價值等方面進行探討,本文著眼于程度副詞“很”和名詞的組合狀況,對這一構式進行修辭、語義和語法三方面的交叉探究。
二、語言變異之下的修辭構式:“很+名詞”
(一)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
弄清“很+名詞”的發(fā)生和發(fā)展路徑,涉及兩個概念: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這二者都處于構式語法理論的框架之下。劉大為先生將語法構式定義為“任何一種可從構成成分推導其構式義的構式,以及雖有不可推導的構式義,但已經(jīng)完全語法化了的構式”,并將后者定義為“所有帶有不可推導性的構式,只要這種不可推導性還沒有完全在構式中語法化”。簡言之,語法構式就是在語言范疇中已經(jīng)凝固下來的表達式,修辭構式是在言語范疇中為了追求特定的表達效果而臨時產(chǎn)生的。本文所探討的“很+名詞”最初就是以修辭構式的身份出現(xiàn)的,發(fā)展到如今有了成為新語法構式的傾向,結構漸趨穩(wěn)定①。
(二)語言變異下的修辭構式
傳統(tǒng)語言學根據(jù)語法功能的差異將詞類分為兩大類:體詞和謂詞。體詞與謂詞的一大區(qū)別是謂詞(如形容詞和動詞)能受副詞修飾,體詞通常不能受副詞修飾,名詞就屬于體詞范疇。基于這一觀點,“很+名詞”的大量組合突破了體詞不受副詞修飾的限制,不僅觸動而且可以說動搖了原語法構式的認知基礎[1](1-9)。對于“很中國”“很女人”“很東方”“很法西斯”等結構,從傳統(tǒng)語法學的視角出發(fā),這些用法是不合常規(guī)的。但實際上,在文學作品和日常交流當中,我們可以接觸到許多關于“很+名詞”的用例,甚至自己也是這一構式的使用者。在這一“不典型、非常態(tài)”用法之外,程度副詞“很”的典型和常態(tài)化用法在構式上表現(xiàn)為“很+性質形容詞”的組合,兩者之所以能共現(xiàn)是因為“很”所具有的程度修飾性與性質形容詞在屬性特征上表現(xiàn)出的程度差異相呼應。產(chǎn)生于這一規(guī)范表達之外的“很+名詞”,我們稱之為語言變異。
語言變異,并不是憑空想象和捏造出來的,應當有理可循。在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我們傾向于認為“很+名詞”是已有的修辭構式向語法構式發(fā)展的結果。劉大為的《從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和陸儉明的《從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再到語法構式》,闡明了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的區(qū)別:前者已經(jīng)凝固,成為常規(guī)表達;后者具有臨時性,因為表達的特定需要或者表達的經(jīng)濟性而出現(xiàn)。在此區(qū)別的限定之下,依據(jù)心理認知和語言事實,“很+性質形容詞”是凝固式的表達,“很+名詞”是臨時性表述,因而將前者劃入語法構式的范疇,并將后者納入修辭構式的體系。
陸儉明明確指出了“語法構式→修辭構式→新的語法構式”的發(fā)展路徑,各種語言理論和語言實踐告訴我們:這種發(fā)展演變并不是非常跳躍和不合邏輯的,而是彼此之間存有各種聯(lián)系,是合理的發(fā)展。先前已經(jīng)提到“很+性質形容詞”的組合屬于“很”的典型用法,成為固定下來了的、被人們廣泛認知的語法構式,“很+名詞”的用法因為表達的特定需要等而臨時產(chǎn)生,作為一種修辭構式活躍在人們的交際之中。既然“語法構式→修辭構式”的過程是合理的,那么,“很+名詞”為什么能以修辭構式的身份出現(xiàn)?合理性表現(xiàn)在哪里?
三、語義視角下的“很+名詞”構式
“很+名詞”作為語言變異之下的修辭構式,與作為典型表達的語法構式——“很+性質形容詞”,并沒有割裂開來,而是有著語義上的深層聯(lián)系。施春宏認為能進入副名結構的名詞都具有描述性語義成分,即能對名詞內(nèi)涵起到描寫、修飾等形容作用的評價性內(nèi)容,是名詞語義特征中表示性質的部分[2](212-224+287)。他對名詞該項語義的揭示,和性質形容詞本身具有的本質語義相吻合,后者就是用以描寫、修飾事物性質的。對于“很+X”這樣的構式,X無論是性質形容詞還是名詞,都共同享一個語義項,即能描述屬性、特征等。劉沛江指出語法是語義搭配的范疇化,體現(xiàn)在組合關系上則是語法單位在語序上的排列[3](53-57)。也就是說,語義關系是語法結構產(chǎn)生的前提,語義的搭配關系影響和制約著語言單位能否組合、如何組合。當名詞滿足這樣的語義條件之后,自然能與描述程度的“很”相呼應,再從語義共現(xiàn)上升到語法共現(xiàn),組成“很+名詞”的構式。
因為語義上具有描寫性質的成分,所以部分名詞能像性質形容詞那樣進入“很+X”的結構槽,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對于性質形容詞而言,這項語義成分是其意義構成的主要部分,具有顯性特征;對名詞來說,這是微型義,處于名詞意義的隱性地帶??偟膩碚f,二者享受共同的語義項,名詞能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歸根結底在于名詞所具有的屬性特征。
詞語間能否組合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語義是否相配,這一相似的語義項是“很+名詞”成為修辭構式的客觀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因為名詞具備這樣的語義項,才能進入該結構,并非進入此結構后才被賦予該種意義,“很+名詞”產(chǎn)生的語境只是對名詞的性質義起到凸顯作用。Langacker曾提出“活躍區(qū)”的概念,認為實體通常有多個側面,只有部分側面與某一具體的域互動,凸顯的側面叫活躍區(qū)[4]。一個名詞,除了概念義外,還具有許多不易被察覺到的微型義,這些微型義要通過語境才能凸顯。進入“很+名詞”結構槽中的名詞,在與程度副詞“很”進行互動時,性質義被喚醒,進入活躍狀態(tài)。一些研究論文在探討“很+名詞”組合中的名詞性質時,認為這些名詞已經(jīng)形容詞化了,這一觀點是不恰當?shù)?,名詞本身具有這樣的語義項,并沒有所謂的形容詞化。只是由于認知習慣,我們往往只注意到了名詞的主要意義和常規(guī)用法,忽略了許多微型義。當非常規(guī)用法激活這些微型義時,才被我們認知。這些非常規(guī)用法就是基于語義條件形成的修辭構式,和原有的語法構式在語義上保持延續(xù)性,但又具有陌生化和臨時性的特點。
除語義條件之外,“很+名詞”修辭構式的產(chǎn)生和流行還離不開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在日常交際中,對事物性質欲加以程度修飾時,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使用“很+性質形容詞”的表達方式,如“很暴力、很獨特”等。后來隨著新事物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人們有了新的感受、體驗和認知,原本的表達形式無法完全容納這些新的理念與事物。為了能最完整、最恰當?shù)貍鬟f意義和概念,人們尋求新的表達方式,“很+名詞”的組合便在“很+性質形容詞”之后產(chǎn)生了,比如,再次形容一個人暴力獨裁的時候,就可以說“很希特勒”,使表達內(nèi)容更生動具體。人們創(chuàng)造諸如“很+名詞”等新的表達方式,不完全是出于追異求新的心理需求,而是語言發(fā)展的客觀現(xiàn)象,語言永遠出于變動之中,新的社會生活為其注入了源源不斷的生機與活力。
四、向新語法構式的發(fā)展:“很+名詞”
我們已經(jīng)從修辭和語義的角度對“很+名詞”進行了雙重探討,認為“很+名”作為語言變異之下的修辭構式,有語義基礎作為前提條件。劉大為先生認為修辭構式和語法構式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的兩端[5](7-17),所謂的連續(xù)統(tǒng)就是語言單位的組合和聚合從臨時向固定、從個體發(fā)生到普遍認知的過程。修辭學關心的是修辭構式,這些修辭構式之所以能被語法學所關注,是因為它們有凝固下來的趨勢,即成為新的語法構式的可能性。陸儉明先生在2016年曾預言“很+名詞”雖然沒有完全固化下來,但有成為新的語法構式的趨向。
在發(fā)生的起點,“很+名詞”只是以修辭構式的身份出現(xiàn),作為一種陌生化形式滿足人們新的表達需求。但是發(fā)展到現(xiàn)在,無論是書面語言還是口頭交際,仍舊活躍于人們的語言生活之中。
我們將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很+名詞”向語法構式發(fā)展的可能性進行探討:
(一)能產(chǎn)性
“很+名詞”的結構是否具有能產(chǎn)性,取決于能進入該構式的程度副詞和名詞是否在語言單位的組合上形成組合和聚合的關系。“很+X”是漢語的基本語序之一,也是偏正關系的表達式。該構式若要合法成立得符合語義一致性的要求,則凡是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的名詞,都有可能進入該構式,被“很”作程度上的修飾,形成定中結構;“很”也能被其他程度副詞所代替,如“非常”“十分”“太”等。從組合關系來看,“很”與名詞有著語義層面的搭配關系,這層關系通過“很+名詞”的組合上升為定中結構的語法聯(lián)系,再通過與其他單位的組合實現(xiàn)語法功能。從聚合關系來看,一方面具有描述性特征的名詞聚合成一個大類,使用者在自覺的狀態(tài)下,為了表達需要從這個聚合群中有目的地加以選擇,另一方面表示程度的副詞聚合成一個類別。從這兩方面來看,我們認為“很+名詞”的結構具有能產(chǎn)性,擁有很自由的使用度和廣泛的使用空間。
(二)依賴性語境
從依賴性語境來看,語法構式依賴的語境是普遍且基本的,修辭構式依賴的語境是特定的、臨時的?!昂?名詞”原本出于特定表達的需要,在特定的場景之下臨時產(chǎn)生。人們要依靠想象才能順利理解意義,而不是像理解語法構式那樣可以從語言記憶中對意義直接提取,比如我們形容一個人的外貌時,“很漂亮”要比“很仙女”更容易、更快地被理解。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到現(xiàn)在,“很+名詞”的用法仍活躍于人們的語言生活之中,并且其中很多用法都已固定下來,如“很紳士”“很淑女”“很青春”“很陽光”“很女人”,等等。這些表達式在發(fā)生階段需要依賴特定的語境、知識和人們的聯(lián)想才能被順利理解,可是在發(fā)展過程中意義逐漸被固定下來,成為一種語言記憶儲存在腦海之中,因而依賴性語境從臨時的轉變?yōu)殚L期的。以目前的情勢來看,個體表達式的固化最終會延伸到整個構式意義的固化,即名詞被程度副詞修飾的現(xiàn)象,從被認為是非常規(guī)、臨時性事件變成常規(guī)、泛化式用法。正如劉大為所言:“這種意義完全凝固成構式的一部分,修辭構式也就轉化為語法構式?!盵5](7-17)
(三)語言交際
隨著網(wǎng)絡技術的普及,在新事物和新現(xiàn)象的刺激之下,許多陌生化表達不斷涌現(xiàn),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流行語就是一大體現(xiàn)。但是這些網(wǎng)絡流行語產(chǎn)生得快、消失得也快,很大程度是因為它們雖能滿足一時的表達需要,但適用范圍和使用群體非常受限,不能被廣泛使用,也不能滿足長時的表達需求,當它依賴的語境被其他流行性語境覆蓋或取代時,隨之消失。“很+名詞”的組合最初是在新鮮感的刺激下以陌生化形象被部分群體使用,然后進入語言學者的研究視野,可是隨著出現(xiàn)次數(shù)的高頻化和使用范圍的泛化,該結構逐漸擺脫流行性,漸漸趨于穩(wěn)定,向成為新的語法構式發(fā)展。
總的來說,能產(chǎn)性的獲得致使“很+名詞”結構能有序地加以推衍,使其漸漸穩(wěn)固成一種常規(guī)的組合范式,為成為語法構式奠定了語法基礎;穩(wěn)固的語境為順利理解其意義奠定了心理認知基礎;不斷擴大的語言交際功能為其提供了強大的實踐基礎。在語法基礎、心理認知基礎和實踐基礎三方面的綜合作用之下,“很+名詞”成為一種新的規(guī)范語言是非常值得期望的事情。
五、結語
“很+名詞”的出現(xiàn)有著特定的語境條件和語義基礎,雖然最早是以流行語的形象進入大眾視野,但隨著使用程度的泛化和使用頻率的不斷增加,該結構漸漸趨于穩(wěn)定,朝著規(guī)范化表達的方向發(fā)展,并很有可能成為一種新的語法構式。從“很+名詞”結構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歷程來看,我們得知,語言永遠處于變動之中,不存在絕對的語言規(guī)范,我們要明辨并且包容語言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為漢語體系的豐富注入源源不斷的活力。
注釋:
①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為了某種修辭目的而采用某種修辭手段”這一含義,泛指在交際過程中由于各種因素出現(xiàn)的“大量不典型、非常態(tài)、使用受到一定情境局限的句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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