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走走的文化身份很復雜。她是作家,編輯,文化策劃人,在幾個領(lǐng)域都干得很精彩。這也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她是一個精神非常活躍的人,有著對復雜事物強烈的好奇心,以及超強的執(zhí)行力。這本《非寫不可》,有對20位當紅小說家的訪談,我還是非常有期待的。走走的訪談,肯定有很多有趣的、與眾不同的東西。
作為高校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我也搞過作家訪談,深知這種文學形式的難度所在。小說家都有些異乎常人的氣質(zhì),比如,有的作家偏執(zhí),有的作家敏感,有的作家甚至不那么好交流。他們往往把真實想法,深深埋在小說的疆土,然后,在上面種滿高高矮矮的樹木,有灌木,也有喬木,還有不知名的小草和野花。訪談錄的訪問者,想大刀闊斧地剪除這些障礙,準確挖出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難度很大。尤其是,當遇到夸夸其談,特別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作家,訪談?wù)咭惨瑁槐蛔骷覡恐亲幼?。他要通過機敏有效的提問引導,別開生面的思想開掘,甚至是對抗性反駁詰問,為讀者提供一些新鮮感受。
嚴格說來,文學訪談也是一種文學批評形式。當大家盛贊《巴黎評論》這樣的訪談類書籍,我們其實也為當代文學訪談,提供了很高標準和范例。好的文學訪談,也是一次有難度的“靈魂冒險”。它有更強的交流性、在場性和真實性,也擁有著獨特的對抗性魅力。就訪談?wù)吆捅辉L者的關(guān)系而言,無論是心心相印的靈會,還是窮追猛打式的刨根問底,訪談?wù)吒褚粋€文學的“巫”,他使用語言的咒語,將作家最有趣,或最隱秘的情感與故事加以暴露,探究文本內(nèi)部不為人知的但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靈感火花。好的訪談,應是一個文學隱秘世界的“泄密者”,促使讀者去思考作家主體的思想與藝術(shù)特質(zhì)。
這本書的題目《非寫不可》,也是一種“有趣的暗示”。一方面,這本書是集中對70后、80后當紅作家書寫狀態(tài)的一次有效檢閱(也有對于吳亮這樣50后的,獨特的“批評家兼作家”的訪談),“非寫不可”即是對代際關(guān)注的緊迫性使然;另一方面,“非寫不可”,又可看作走走本人的一次獨特的文本試驗。她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對世事的洞察,融入了對這些作家的訪談之中,往往給我們帶來非常有創(chuàng)新性的體驗。這些體驗,往往是被訪談作家內(nèi)心早就有的,但缺乏提煉和抽象的感悟。書中訪談的作家,很多我也熟悉,但讀完此書,往往有“會心一笑”之感,甚至讓我看到了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比如,田耳是一位有著深厚生活積累,擅長現(xiàn)實題材寫作的優(yōu)秀作家。這篇訪談之中,走走從編輯經(jīng)驗出發(fā),以“給作品的人物取名字”為切入點,觀察田耳的小說創(chuàng)作。田耳獨特的社會底層體驗,對人性的獨特發(fā)現(xiàn),對小說文體的真知灼見,都被走走慢慢地給“吸引”出來。走走對田耳的作品非常熟悉,又在訪談之中帶入性地將拉波尼奧、弗蘭岑等西方作家拿過來當背景,深入淺出,又妙語不斷。田耳的回應,有的一針見血,有的狂放不羈,也是典型的“田耳式”文體:“故事是石頭,小說就是石頭里煉金子”“中短篇重才,長篇要養(yǎng)氣”“長篇一定要有不講理的東西”等好玩的觀點,都讓人耳目一新。張楚也是70后的代表作家之一,私下里,我們都喊他“楚哥”。張楚溫暖仗義,平易近人,人緣很好,不太張揚尖銳,但如果接觸久了,你也能感受到他對文學與生活的信仰性堅守。走走對張楚的訪談,開篇就把張楚寫作的三大特色丟出來:“殘酷中包含溫情,平凡之中有傳奇,對人性深處有所抵達”,然后在對《夏朗的望遠鏡》的分析中,走走毫不客氣地指出,小說結(jié)尾有些“甜了”:“透氣的裂口是人為撕開的,在深度上有所損失。”張楚的回答也很巧妙,他既承認小說創(chuàng)作時的焦慮和困惑,又以《包法利夫人》艾瑪與包法利的兩種死亡來回答人物命運安排的問題。張楚的“讓小說游離和走神可能誕生詩意”“小說要有些玻璃毛邊”“懷著敏感、柔弱、歹毒的心贊美世界”等觀點,也給人以啟發(fā)。勇敢地承認創(chuàng)作困惑的作家,值得別人尊重。這不僅是誠實的問題,更顯示了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不滿足”的探索勇氣。
這本訪談錄之中,既有路內(nèi)、雙雪濤、鄭小驢、弋舟、李宏偉、石一楓這樣的男作家,也有滕肖瀾、孫頻、張悅?cè)弧Ⅳ斆舻葍?yōu)秀女作家。走走對孫頻的訪談也令人印象深刻。孫頻小說“外在表現(xiàn)”與“內(nèi)在氣質(zhì)”之間,“作家孫頻”與“女性孫頻”之間,存在對峙性張力。這也是孫頻小說的獨特魅力所在。生活中的孫頻,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小說中的孫頻,卻尖銳犀利,甚至有些不依不饒的“女性主義者”風采。她對于“不屈從于他人與社會意志的清醒、堅定與歡樂”的女性立場的堅守,雖可商榷,但亦令人敬佩。然而,同為女性作家,走走與孫頻的很多理念有沖突,而訪談?wù)呓槿雽е碌膶α?,也特別有趣。對于文學訪談,我也不主張訪談?wù)叱钟型耆杂^的、中立性視角。對受訪作家的尊重,對作品的理解同情,不等于迎合或放棄訪談?wù)吡?。我理想中的文學訪談,也要有碰撞,有對抗,既有點“奇葩說”的奇情怪想,也可以有點“吐槽大會”般面對面的沖擊,也許這樣才更好玩,也更能看到作家性情和思想深處的東西。
走走真誠而熱情。她花了三四年進行這些訪談。每次訪談前,她會準備兩個多月,重讀被訪者的作品、訪談稿及評論文章,努力去尋找不同角度。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有過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訪談對話錄,比如,學者張鈞對先鋒小說家的訪談錄,批評家林舟對新生代小說家的訪談錄。批評家王堯曾在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版過一套“對話錄”叢書,有王堯、季進、王干等批評家與莫言、蘇童、王蒙、李銳等當代作家的對話,影響非常大。但是,隨著批評家日益學院化,學院批評家被迫囿于項目、C刊和獲獎的評價體系,越來越?jīng)]有批評家去認真搞訪談錄了,他們把這項工作大部分都交給了媒體記者。集“作家、編輯和文學策劃人”三重身份的走走,這一次“跨界出擊”,也引發(fā)了文壇廣泛關(guān)注?!斗菍懖豢伞芬病胺亲x不可”,是對“文學訪談錄”這一文體的有效激活,期待她將這項工作繼續(xù)搞下去,給文壇帶來更多有益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