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這種文體,確實是一個很奇怪的文體。中國現(xiàn)當代文壇中純粹靠散文而贏得文學史不朽地位的作家恐怕很罕見,憑我記憶所及,除了周作人,真還少有其他人了。散文,寫得好的,往往不是散文家,而是那些小說家、詩人等,他們信筆拈來,經(jīng)常有出人意外的華章涌現(xiàn)。周作人,其實也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舊體詩詩人,一位杰出的希臘文學、日本文學翻譯家,一位大學者,沒有這些做鋪墊,他的散文也不會到達這樣的高度。
我平時比較喜歡讀小說家的散文,因為在他們的散文里,有小說的元素,會寫對話,會講故事。更重要的是,我們從他們的散文里,可以看到創(chuàng)作的秘密,甚至讀出一個作家的精神密碼。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孫惠芬的散文集《他就在那兒》,認真拜讀后,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東北作家的小說,除了蕭紅、遲子建、孫惠芬,我?guī)缀鯖]有細讀過其他作家的作品。畢竟是一種不同的文化,我閱讀它們還是有一點障礙的。那是一片我不太熟悉的土地,雖然去過一次,還是把握不住。但是,蕭紅、遲子建、孫惠芬的小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藝術感覺都很好,接地氣,不僅文字漂亮,而且小說像散文一樣,頗有特色,是我喜歡的風格。
這次閱讀孫惠芬的散文集,不僅由此更深地了解了這位作家,而且對遼南那片土地,也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一
孫惠芬的藝術直覺很好,這使她一開始在與沈從文、蕭紅相遇時,即為之感動。她在散文《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里講到,1982年,她偶然讀到《沈從文散文選》,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并頓悟式地知道了文章的寫法。她說:“一本小書向我打開,一瞬間,如同打開一片土地”“當我一頁頁打開,如同一頁頁翻過我過去的日子,我身后那片遼南的土地”“應該說,是從這一天起,我有了心靈里的鄉(xiāng)土,而不單單是現(xiàn)實的鄉(xiāng)土。” ②③ 孫惠芬:《他就在那兒》,第26-27、27、46頁,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她還說:“在我二十二歲那年,在我遇到沈從文的時候,我的閱讀才真正開始,書對我的意義才真正產(chǎn)生。”②后來,她在《重讀安德森的〈小城畸人〉》里又說道:“應該說,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在我遇到安德森和沈從文的時候,我的閱讀才真正開始,經(jīng)典對我的意義才真正發(fā)生?!雹?/p>
《與經(jīng)典相遇》一文談到她初讀蕭紅《呼蘭河傳》的強烈感受。她說:“那個夜晚,我被燒著了一般,在床上一會兒趴下一會兒爬起。我走進去的,本是蕭紅的呼蘭河小城,卻覺得那小城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我看到的,本是蕭紅的童年景象,卻覺得那景象正是我童年里的記憶?!?②③④⑤⑥⑦ 孫惠芬:《他就在那兒》,第55-56、56-57、27、56、173、174、63頁,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呼蘭河傳》喚醒了我對屬于自己的那個河谷村莊的感情。那天早上,我滿眼都是我故鄉(xiāng)的村莊河谷,河谷兩岸豐沛的野草,一股熾熱的溪流涌進眼角,我瞬間熱淚盈眶?!雹?/p>
讀著這樣有著滾燙溫度的文字,讀者深受感染。這讓我們明白了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是如何開始自己的寫作的,其實就是從真正的閱讀開始。所謂真正的閱讀,就是照見自己的閱讀。孫惠芬通過對沈從文、蕭紅等人的閱讀,照見了自己,那顆敏感的靈魂,終于發(fā)芽、抽枝了。
但孫惠芬的閱讀,也不全是隨性的閱讀,她為了提高自己,也不斷地強迫自己進入一種艱難的閱讀中。她的散文《閱讀即是另一種探險》,就描寫了自己一直在強迫讀理性很強又很難懂的書的情況,如《時間簡史》。她努力讓自己理性、深刻起來。其實這種強迫的閱讀,也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我們讀她的小說,那種理性的力量,就涌流在敏銳的直覺后面。一個作家的成長,就是在不斷的脫胎換骨的過程中,是不斷地向上飛升。
哲學、史學的閱讀,對她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提升作用?!渡咸習肥切≌f,但結(jié)構(gòu)上使用了史書的寫法,全書共分九章,分別從地理、政治、交通、通訊、教育、貿(mào)易、文化、婚姻、歷史入手描寫上塘,敘述上塘的故事,這不是一般作家所能駕馭的。這部小說,不僅感覺很好,格局亦大,這肯定與她對于歷史的閱讀有關。
后來,她又細讀了一些世界大師的著作。她說:“在讀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時候,我知道心靈的浩瀚如同江河的浩瀚,波濤能在轉(zhuǎn)瞬之間傾成高山、跌成深淵。還有蘇聯(lián)作家艾特瑪托夫,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瑞士作家赫爾曼·黑塞,英國作家哈代、勞倫斯,美國哲學家羅洛·梅,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中國作家史鐵生、韓少功,意大利作家斯戈隆,等等。”③這些作家的作品打開了她的世界,讓她的心靈更加開放,精神不斷成長。
我們不得不佩服孫惠芬的悟性,那片土地給了她靈性,她是屬于那片土地的。她曾撰文說,自己想成為一個學者型作家。其實這沒有必要強求。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感覺,對大自然、對人類、對社會的感覺。有些作家學問并不大,但也成了杰出的作家;有的作家學養(yǎng)很豐厚,但也沒有成為大作家。當然,能夠把豐厚的學養(yǎng)化為自己的直覺、自己的血肉,如曹雪芹、魯迅那樣的大師,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但這樣的事情,百年難遇。
孫惠芬的家鄉(xiāng)屬于遼南山區(qū),但那里卻沒有山,只有一個盆地里的村莊,在行政上隸屬于遼寧省莊河市,有一條河叫莊河。大家庭的壓抑氛圍,讓她從小就學會了看人眼色。她說:“我在鄉(xiāng)下待得寂寞厭倦時,被父母管束得喘不過氣時,就順河谷小道逃往青堆子小鎮(zhèn),叛逆的情緒往往隨著河谷岸邊的野草一起搖曳。我初始寫作,抒寫的就是這種急于逃離的叛逆情緒?!雹?/p>
像野草一樣自由生長,這可能是孫惠芬與蕭紅同樣的精神氣質(zhì)。孫惠芬說:“我受過蕭紅深刻的影響?!彼男愿癖容^內(nèi)斂、溫雅,但骨子里,也是波濤洶涌的。也就是她外在與蕭紅表現(xiàn)得不一樣,蕭紅比較野一點,但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是一致的。
她表示:“我非常喜歡蕭紅,在她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真正的荒蠻氣息,如果說在文字的鄉(xiāng)村中還能找到家園感,也就蕭紅了?!雹菟€說:“蕭紅對我的影響不是技術上的,而是情感方式上的,這和沈從文對我的影響有些相似,她教會了我如何藝術地看待鄉(xiāng)村。”⑥孫惠芬在《我心目中的短篇小說》一文中說:“我是一個不大重視寫作技巧的寫作者,因為最初的寫作緣于傾訴,一連好多年我都只為心情而寫作?!雹咂鋵?,不重視技巧,不是說她的小說沒有技巧,而是她的天賦、她的感受力,讓她有話說,不需要像有些作家一樣,寫作就是一種設計、安排而已,那樣的作品往往是沒有生命力的。其實,對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那種“荒蠻”,那種生命力的張揚,敢于打破常規(guī),不接受規(guī)訓的精神。魯迅當年為蕭紅的《生死場》撰序,隱隱對此著的藝術質(zhì)量,是有批評的,但他特別看重的是她“越軌的筆致”,而這正是蕭紅的天才所在,她最后能寫出《呼蘭河傳》那樣偉大的作品,也是因此。
二
孫惠芬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鄉(xiāng)村是她人生的底色,也是她創(chuàng)作的源泉。她說:“如果說,我的自我只有在深夜里能夠顯現(xiàn),那便是童年無限闊大、寧靜的田野和土地,是雨霧紛紛的春天和陽光燦爛的秋天,是永遠為食物所勞累卻永遠也不絕望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②③④⑤ 孫惠芬:《他就在那兒》,第9、10、57、8、8頁,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在長篇小說《歇馬山莊》的寫作中,她表示“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與我童年的鄉(xiāng)村在一種力的推動下融到了我的使命中,融進了我的寫作著的生命中,寫作的過程幾乎可說是一個燃燒的過程,我不知道被一種什么東西燒著了,點燃了,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物,他們一點點走到我的筆下”。②
有些作家理性過于強大,小說的寫作設計感太強,讀這樣的小說,即便它像一座橋梁,看起來宏偉壯觀,但就是與生命無關,無法讓讀者感動。孫惠芬的小說,那種感性的力量,像洪流一樣,會裹挾著讀者。孫惠芬說,她只上過初中。她似乎非常遺憾于這一點。她還說,如果她上過大學,可能學養(yǎng)會豐厚一點,小說會寫得更好一點。這話沒有錯。但有時候也難說,說不定上了大學,她就沒有這種表達的欲望,寫作也就不那么必要了。她曾說,自己通過寫作從一個農(nóng)民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但她對“按時上下班,對程序和秩序有著天然的抵觸,尤其創(chuàng)編室里寂寂無聲的氣氛……我備感壓抑,我因為壓抑而生出郁悶,我因為郁悶而神經(jīng)衰弱,得了嚴重的失眠癥”。③
2019年9月,她曾在西北師范大學的演講上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自己生命的分泌物。她談到鄉(xiāng)村,談到死亡,還談到了救贖。一個女作家,有如此敏銳的哲學領悟力,令人甚為佩服。但更讓人佩服的還是她的藝術直覺。她的敏感和內(nèi)心的波濤,這種天賦不是誰都可以具備的。她說:“感受力是一種上帝的語言?!币晃粌?yōu)秀的作家,真的需要非常杰出的感受力。而這種感受力,或者叫直覺,有時候真的是天賦,是一種上帝的語言(這個“上帝”,也可以理解為“天”)。沒有這種感受力,可以從事哲學研究、科學研究等,但卻從事不了文學藝術,或者準確地說,成不了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家??ǚ蚩?、加繆的小說富有哲理,但卻是通過豐富的感受力而呈現(xiàn)的。那些偉大的細節(jié),都是作家感受力的體現(xiàn),并不像薩特那樣做成了哲學與文學的“夾生飯”。
我們讀孫惠芬的長篇小說《歇馬山莊》,就能感覺到那種山野的力量。她住在城里,但心在鄉(xiāng)野。而且只有到了鄉(xiāng)野,她才能寫出自己的作品。她說:“《歇馬山莊》的創(chuàng)作,跟我個人生活的困惑和迷茫有關,當時我剛剛從我的家鄉(xiāng)莊河遷居大連,應該說,多年來,對于城市,我是懷有無限向往的,可是,當我真正進城,當我真正走進喧囂、躁動、被世俗欲望攪擾得混亂無序的城市世界,我體會了一棵稻苗懸在半空的無依無靠,體會了融入茫茫人海找不到自我的恐懼?!雹?/p>
其實,正是因為這種“恐懼”,才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也才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拔沂钦f,長篇的寫作,其實是為無依無靠的靈魂找尋一個強大的精神家園,它是一個虛擬的世界,它展示的是現(xiàn)實生活,可是這種展示的動力卻來自對精神家園的尋找。”⑤
孫惠芬說:“我曾那么渴望自己成為學者型作家”,“我喜歡感性的表達,樂于在混沌不清中觸摸理性的線索。由此我非??鄲?,因為如此下去,我永遠成不了博學之人、抱識之士,永遠當不了學者型的作家”。 ②③④⑤⑥ 孫惠芬:《他就在那兒》,第20-21、3、23-24、24、24、25頁,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
其實,文藝創(chuàng)作需要的就是“混沌不清”,莊子用一個混沌被鑿七竅而死的寓言故事,就深刻地告訴了我們這個道理。過于理性的人,不見得就能成為一位好作家。我們鼓勵作家多讀書,學問淵博一點,但一位作家能成為好作家,最大的天賦就是感受力。
在《悲喜交加帶來的思考》一文中,孫惠芬坦率地說:“我不是一個容易快樂的人。最初走上文學道路,與我總能陷入悲喜交加這樣一種情境有關?!薄氨步患颖愠闪宋胰粘9忸欁疃嗟那榫w。從不會投入地快樂,從不會快樂得忘我,大喜之時,總能觸摸大悲的存在。應該承認,最初的寫作,跟悲喜交加這種情緒對我的困擾有著深刻的關系?!彼f:“將這種對生活的體會轉(zhuǎn)換成文字,將這種困擾用文字來緩解、稀釋,是我開始寫作時在劫難逃的選擇?!雹谶@就是孫惠芬能成為作家的關鍵。
那么,孫惠芬為什么能有如此優(yōu)秀的感受力?為什么她總有那么多的小說要寫呢?她的散文《點燃一星前行的篝火》泄露了秘密。我讀完這篇短文,非常震撼,能夠如此徹底地袒露自己的作家不是很多。當然,很多作家是并沒有什么可以袒露。這篇文章,讓我看到了孫惠芬的寫作天賦來自哪里,懂得了她為什么有如此好的感受力。
她在文章中說,抒發(fā)心情是她創(chuàng)作的唯一動機。她是有話要說。當她“一點點熟悉了小說這種抒情的工具”③(注意,她是把小說當作“抒情的工具”,而不是敘事的工具),她的心情一點點疏朗了??墒?,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疏朗了的空隙卻不是撥散了烏云的天空,而是抽漏了底的海洋”?!半S著我創(chuàng)作年齡的增長,我發(fā)現(xiàn)那心情的絲團被一縷縷抽出后,現(xiàn)出的是可怕的深淵一樣的孤獨,它好像藏于深井下面的井水,被一些絲絲縷縷的心情一樣的浮藻覆蓋著,那絲絲縷縷的心情,只是它的面貌,而它的內(nèi)部是孤獨,或者說,那最初的心情,正是從這深處的孤獨里長出來的,只不過我不知道而已?!雹?/p>
她還說:“應該承認,一些年來,因為寫作,我越來越多地觸摸到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在白日喧囂而沸騰的日光下——我是那么容易感受日光,在夜晚寂靜而深遠的漆黑里——我是那么容易體會漆黑?;蛟S正因為對白與黑太敏感,太善于感受和體會白與黑了,孤獨感便紛至沓來,潮水似的,一浪又一浪,于是,毫不猶豫就拾起筆來,就像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⑤
讀了這段字字真切的文字,我們也就知曉孫惠芬過人的藝術感受力來自哪里了。也才能懂她的那句話:“我想,我寫作,只不過是自己為自己點燃一星前行的篝火?!雹?/p>
三
孫惠芬的散文語言,很樸素,但又飽含激情,那種樸素是“清水出芙蓉”般的樸素。她不像很多散文家,一拿起筆,就裝作學富五車的樣子,引經(jīng)據(jù)典,甚至抄錄史料。其實,這種所謂的文化大散文的寫法,是很可怕又無聊的。學問要來自生命深處,像曹雪芹、魯迅那樣,那種學問是真正的學問,是與自己的生命融為一體的學問,那也是“自然”。像錢鐘書的《圍城》就已經(jīng)有點不太自然了,何況別人呢?周作人批評唐宋八大家,就是因為有點“裝腔”。中國古人填詞作賦,也是忌諱“掉書袋”的。唐人詩歌的妙處,就在于自然,而不是所謂的學問。宋代學者嚴羽就嚴厲批評了宋詩的學問化。他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第2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孫惠芬的天分,是一般人難及的。她的語言很自然,讀起來非常舒服。她的寫作,完全是生命的自然歌吟。她說:“在這個海洋里,語言被感覺擊成一串串泡沫和碎片,捕捉這些泡沫和碎片讓我快樂以極?!?⑤⑥⑦ 孫惠芬:《他就在那兒》,第10、13、14、15頁,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
她在長篇小說《上塘書》一開篇就寫道:“他們的感覺告訴他們,上塘黑了,地球就黑了,上塘醒了,地球就醒了;他們的感覺還告訴他們,夜是一只蛋殼,一只放大了的蛋殼,它是被公雞啄破的。那公雞,是上塘的公雞,而不是別的什么地方的公雞?!?④ 孫惠芬:《上塘書》,第1、3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
小說“引子”里的句子,真如天籟之音。那么清純,那么簡單,那么樸素,但又那么稚氣,像一個童蒙未開的小孩子說出來的。
隨著作家鮮活、帶著露水的句子,我們走進了上塘。
上塘,是一個村莊。一個很小的、地圖上找不到的村莊。它位于黃海北岸,離海邊約十幾里的路程。但是,上塘與海毫無關系,潮起潮落聽不見,孤帆遠影望不到,灘涂養(yǎng)殖沒上塘一分一寸,偶爾饞了,想吃魚腥,還要走十幾里路,到集市去買。④
然后,就寫了今年發(fā)生的兩次特大洪水,它們也沒有把上塘從地球上抹掉。這一段文字,真的是搖曳多姿,讓人喜歡。后面接著寫了那口高麗井和高麗井下另一個高麗人的村莊,那個虛幻的村莊。
小說《上塘書》一開始,就與眾不同,既像一個列傳的寫法,也像一個夢,秋天的夢,綺麗而縹緲。孫惠芬真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或者說,東北這方土地,就有這樣的神奇,讓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都好像活在神奇和夢幻里。
為什么孫惠芬能有如此自然美妙的文字呢?因為,她的寫作是自然而然的,她從不強求自己,也從不勉強寫作。她說:“我除了對自己下一部想寫的作品感興趣外,對所有的策劃和約稿都沒有興趣。寫作這么些年,我從來不適合約稿,一有約稿便不會寫了?!雹?/p>
在寫作《街與道的宗教》的過程中,她“最最寧靜”,也“最最激動人心”。她說:“這部書在我的生命中已經(jīng)等待了很久,它早就等在了我的前邊,它其實早已經(jīng)拱出了地面,只是上邊落滿了零亂的草葉和塵埃,就像一株從叢林深處鉆出的小草,需要有人為它拂走身上的面紗?!雹?/p>
但此書在寫到五萬字的時候,她參加了全國第七次作代會,等回到家時,感覺有點變化了?!罢嬲上У氖牵绊懥宋业淖髌?,使作品后半部分的氣韻不那么充足了?!雹?/p>
這里,通過作家的敘述,我們似乎回到了創(chuàng)作現(xiàn)場,無意中洞悉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秘密。其實,孫惠芬的散文集《他就在那兒》,尤其是第一輯基本都在向讀者訴說著創(chuàng)作的秘密,訴說著作家自己的秘密。
這也是這部散文集的價值所在。
2019年9月21日寫于蘭州黃河之濱幽篁軒
2020年6月15日改定
【作者簡介】楊光祖,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