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部以抗日戰(zhàn)爭為題材的歷史長篇小說，作家張慶國卻為什么一定要把這部可謂煞費苦心的作品命名為《老鷹之歌》呢？如此一部歷史長篇小說，與猛禽老鷹之間究竟存在著什么樣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呢？這是我在閱讀長篇小說《老鷹之歌》張慶國：《老鷹之歌》，《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4期。以下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的過程中曾經(jīng)反復思考的一個問題。只有在先后兩次認真地讀過作品之后，我方才恍然大悟，作家之所以要把自己的這部長篇小說命名為《老鷹之歌》，最起碼有著如下兩方面的考量：其一，與歷史的記憶緊密相關。我們注意到，“老鷹”這一意象最早與歷史記憶發(fā)生關聯(lián)，是在“黃卷”第13節(jié)的開頭部分。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80多歲的小林，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身邊圍繞著他的馬來西亞老婆以及兒孫，“他目光凝固，堅硬而纖細，像兩根生銹的鐵絲，在空氣中輕輕劃動，扒拉下窗戶上的積塵，模糊看見記憶的老鷹猛扇翅膀，掙扎著飛回中國云南遙遠的下關鎮(zhèn)”。當然，在小說中，更多地與記憶之鷹纏繞在一起的，乃是另外一位歷史的當事人，同樣已經(jīng)是耄耋之年的美國老兵豪斯。由于日漸年邁，豪斯的記憶力大為衰退：“記憶的老鷹有力拍打著翅膀，飛離他的身體，朝著前方蒼白刺目的浩渺天空遠去。這是今年復活節(jié)后豪斯獲得的最清晰的感受，他越來越清楚地發(fā)現(xiàn)，近幾個月來，自己的聽力大幅度減退，耳朵的大門在嘎吱關閉，記憶像暴雨沖刷中的地上泥灰，正在大面積地流走，不可避免地消失。”“一聲疲憊而修長的老鷹的鳴叫，把馬薩諸塞州的夜空和豪斯的大腦照亮了。記憶大門打開，豪斯看見了墜落在農(nóng)田的飛機和在燃燒機艙里掙扎的戰(zhàn)友胡笛，還看見不遠處的田埂上坐著淚流滿面的中國姑娘陳小姐?！逼涠瑢嶋H上，更進一步地，在一種象征的層面上，與其說是那些行駛在掛壁公路上的軍用卡車形似翱翔在天空中的老鷹，莫如說小說所集中書寫表現(xiàn)著的包括小林、老王、胡笛、豪斯等在內(nèi)的一眾抗日戰(zhàn)士，乃至于那位看似與抗日無關、實質(zhì)上卻深度介入其中的西南聯(lián)大女學生陳小姐，內(nèi)在的精神更逼近于空中之王——老鷹的境界。從這個意義層面上，張慶國的這部《老鷹之歌》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曲充滿悲愴色彩的關于抗日戰(zhàn)士的生命頌詞。

在我個人的理解中，張慶國《老鷹之歌》首先體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種具有突出社會學意義的認識論價值?；蛟S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純文學”理念一度深入人心，過于強調(diào)文學的藝術與審美價值有關，此前曾經(jīng)被特別強調(diào)的文學的認識論價值差不多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一方面，我們固然承認文學最本質(zhì)的功能肯定是藝術與審美功能;但另一方面，作為一種非本質(zhì)功能的文學認識論價值的存在，卻也是不可被否認的客觀事實。具體來說，《老鷹之歌》的認識論價值，乃突出地體現(xiàn)在它真實地記錄了當年那些南洋華僑機工積極回國投身抗日戰(zhàn)爭的一段歷史事實。最近這些年來，隨著曾經(jīng)被嚴格保密的相關歷史史實的被揭秘，我們了解到了很多被遮蔽多年的歷史真相。比如，關于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zhàn)場的對日浴血奮戰(zhàn)歷史;再比如，關于美國遠征軍與中國遠征軍在緬甸戰(zhàn)場針對日軍的并肩聯(lián)合作戰(zhàn)史，等等。但恕我孤陋寡聞，關于當年如同小林這樣的南洋華僑技工以如此特別的方式回國參加抗戰(zhàn)的歷史狀況，若非讀到了張慶國的《老鷹之歌》，我還的確是一無所知。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小說主人公之一的司機小林。小林屬于那種沒有多少彎彎繞的熱血青年，他本是馬來西亞的華僑，早在14歲的時候，就進入梁叔叔的汽修廠做學徒。用敘述者的話來說：“在馬來西亞檳城的華人汽車幫中，小林年紀最小，最興奮，愛打架……只喜歡沖鋒陷陣，享受打打殺殺的感覺，看到別人抱頭逃跑和跪地求饒，他就笑得滿地打滾。”如此一位生性單純耿直的熱血青年，之所以要跑回祖國來奉獻自己的一份技工手藝，以軍用卡車司機的身份，積極介入抗戰(zhàn)的事業(yè)中，與他曾經(jīng)親眼目睹好友被日本間諜炸死的一幕緊密相關。因為三位好友的被炸身亡，使得小林備受刺激。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由于這一場爆炸的發(fā)生，遂使得所有日本人在小林的心目中都變成了十惡不赦的仇敵。這其中，甚至還包括他的師父、那位在梁叔叔的工廠里擔任高級技工的日本人松田。由于內(nèi)心中復仇烈火炙烤的緣故，小林曾經(jīng)數(shù)次動念想要把松田殺掉。就這樣，一方面為了替好友復仇，另一方面也為了逃避對松田的無端誤殺，汽車機工小林從遙遠的馬來西亞跑回中國云南，為了宣泄內(nèi)心中積郁已久的對日本人的滿腔憤恨，他以軍車司機的身份投入抗戰(zhàn)之中。需要特別提及的一點是，為了回國參加抗戰(zhàn)，小林甚至做出了拋棄未婚妻梁音音的“殘忍”舉動。梁音音是梁叔叔的女兒，本來等他們倆成婚后，小林就要去繼承梁家汽車修理廠的家業(yè)。爆炸事件的意外發(fā)生，使得這一切都化為泡影。小林逃跑了，但他卻“不是逃婚，是退出了人世的希望”，因為“朋友死了，他活著也沒有意思”。從這個角度來說，小林回國參加抗戰(zhàn)，其實是以如此一種特別的方式來對抗生命的絕望與虛無。唯其如此，面對著時時意味著死亡的戰(zhàn)爭，小林才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畏懼心理。人都說“沖冠一怒為紅顏”，到了小林這里，竟然變成了“沖冠一怒為好友”。換言之，小林的回國參加抗戰(zhàn)，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說，其實構成了他徹底絕望后自我拯救的一種特別方式。

事實上，以海外華僑機工的方式回國參加抗戰(zhàn)，小林并不是唯一的特例：“小林的運輸隊兄弟，都是匯聚新加坡，再同船歸國的青年華僑，都說會開車，其實好些人不會開，只是頭腦發(fā)熱，滿腔熱情，報名回國抗日?！被蛘?，其他那些南洋華僑技工，很可能也如同小林一樣，內(nèi)心里有著屬于自己的一本血淚賬，只不過作家沒有展開詳細地描寫而已。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后來才登場的那位在僑辦工作的女孩小黃的爺爺：“小黃有一個特殊身份，那就是二戰(zhàn)援助云南華僑的后代。寸勇為此喜歡而敬重她。她的爺爺是新加坡來的卡車司機，小林的朋友。但關于小林，那個當年常住下關楊家客棧的馬來西亞卡車司機，小黃和寸勇都一無所知，更不知道一個名叫阮秀貞的越南女人跟小林的感情。”除了小林與小黃的爺爺之外，那位只有一次出場機會的牛鼻子，也屬于前來參加抗戰(zhàn)的南洋華僑技工：“名叫牛鼻子的汽車修理工五十歲了，來自新加坡，他高鼻梁，大鼻孔，每天晚上都會喝醉。牛鼻子的修車技術非常好，坎坷不平的滇緬公路上，載重卡車沿路猛烈搖晃，最容易損壞。修車是麻煩事，技工嚴重缺乏，更缺乏懂汽車構造的工程師。在汽車剛剛在歐美國家興起的時代，亞洲人對汽車相當陌生，中國更是如此。”汽車，毫無疑問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一方面，汽車的出現(xiàn)以及滇緬公路的及時修筑，在很大程度上方便并保障了抗戰(zhàn)時期的軍事物資運輸;但在另一方面，當時不僅需要能夠熟練掌握駕駛技術的司機，更需要懂得汽車構造的汽車修理工。正是在如此一種緊急形勢下，才會有華僑中司機與汽車修理工的大量招募：“中國政府請求華僑領袖出馬，再從東南亞一帶，緊急招募大批汽車修理工。”而牛鼻子“就是招募來的杰出汽車修理大師”。請注意，“再從東南亞一帶”，只是一個“再”字，就明顯透露出此前曾經(jīng)有過在東南亞一帶大量招募司機的行為。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小林以及小黃的爺爺他們那一批人的到來。就這樣，從小林，到小黃的爺爺，再到牛鼻子，一直到那些更多的無名者，作家張慶國通過對歷史的一種考古學調(diào)查研究，首先為我們真切地還原了一幅當年南洋華僑技工積極回國參加抗戰(zhàn)的生動圖景。別的且不說，單只是如此一種帶有明顯填補空白性質(zhì)的南洋華僑技工回國參加抗戰(zhàn)的社會紀實描寫，這種文學的社會學意義，就是無法被忽視的。通過張慶國飽含感情的真切書寫，我們得以了解到，在很多年前的那場抗日戰(zhàn)爭中，東南亞一帶的海外華僑們，曾經(jīng)以如此一種特別的方式，為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做出過一份獨特的貢獻。

本書還揭示了當年那些曾經(jīng)為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做出過貢獻的抗日英雄們，是如何走向了各自飄零的命運的。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兩個人物分別是老王與陳小姐。老王曾經(jīng)是國民黨在云南地區(qū)設立的間諜網(wǎng)的一位杰出領導者，正是在他極富智慧的運籌帷幄之下，不僅把如同小林這樣的華僑司機發(fā)展為間諜，還最終擒獲并消滅了日本在云南地區(qū)的間諜頭子——那位一貫狡猾無比、隱藏得近乎天衣無縫的山田。可以說，老王不僅為國民黨的諜戰(zhàn)事業(yè)，也為中國抗戰(zhàn)的勝利做出了突出貢獻。小林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們說的老王，就是小林的鄰居，這個玉溪人老王其實是國民黨的間諜，老王的雜貨店是一個間諜聯(lián)絡站”?！袄贤醭×稚斐鲆恢皇郑×诌t疑地看著他，有些發(fā)愣，并沒有伸出手。老王他太熟悉了，還有些討厭他，沒想到這個可憐巴巴的中年男人竟然是國民黨的間諜，世界怎么這樣？無法理解?！笔聦嵣?，正是小林的無法理解，說明了老王在日常生活中自我保護得極為成功。只有在了解到老王的間諜身份后，小林方才明白了他善于偽裝以及偽裝背后的真面目：“他的表現(xiàn)讓小林長了見識，明白老王在人前表現(xiàn)出來的嘮叨和畏縮，其實是假的，是掩護。他兇狠而冷血，說到殺死山田，眼里短促的光一閃而逝，透露出狼一樣的殘忍和堅定?！比欢瑤в型怀霰撤匆馕兜氖?，如此一位精明強干的間諜頭目，到最后，卻落得個不知所終的人生結局。正如作家在被命名為“眼睛”的尾聲部分所交代的，到了1952年秋天，西南聯(lián)大曾經(jīng)的女學生陳小姐，與已經(jīng)成為解放軍駐村領導的老王，在云南楚雄鎮(zhèn)南縣的瓦窯村不期而遇：“這個人就是老王，國軍云南情報站的首領，小林的上司。陳小姐與老王這個下午在鎮(zhèn)南縣瓦窯村的巧遇，再次顯出了世界的狹小和命運的強大”。實際上，這里被作家所感嘆不已的“命運的強大”，借助于文學批評的術語來說，也就是相對成功地寫出了一種帶有突出神秘詭異色彩的命運感。我個人在關于當代長篇小說長期的追蹤閱讀過程中，不無真切地體會到，只有那些真正傳達出某種命運感的作品，方才稱得上是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而張慶國的《老鷹之歌》，則正是如此一部當之無愧的優(yōu)秀作品。原來，生性敏感聰穎的老王，面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早已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的國民黨間諜身份所潛在的巨大危險性。也因此，解放軍進城后，由于他的“識時務者為俊杰”式地及早轉(zhuǎn)身，并在各方面的表現(xiàn)都很積極，所以，他很快就贏得了解放軍的信任：“他的文化水平和辦事能力格外突出，受到解放軍首長夸獎，于是他被破格重用，接收為解放軍，提拔為干部”。事實上，老王也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的新身份，在邂逅了陳小姐之后，他才可以借助于朋友的力量，想方設法地把神魂不定的她，在轉(zhuǎn)換身份后安置在了偏遠的中緬邊境地區(qū)，以隱姓埋名的方式生存了下來。然而，正所謂紙里包不住火，生性敏感聰穎的間諜老王，不管怎么樣都難以料想到，僅是在五年之后，他的兒子王勁松年僅三歲的時候，自己曾經(jīng)的國民黨軍人身份就暴露了。一位為中國抗日戰(zhàn)爭做出過貢獻的人，因為政治身份問題，被迫走上了人生的不歸路，張慶國借此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于特定時期歷史的一種批判與反思精神。

接下來，就是那位真正可謂是命運多舛的陳珊藝陳小姐了。陳小姐的人生悲劇，肇始于當年那一次不管不顧的攜情尋郎行為。因為男友胡笛，那位西南聯(lián)大小有名氣的詩人，在留下一封表達自己要投筆從戎的信件后即不辭而別，內(nèi)心深愛著男友的陳小姐，就踏上一條艱難攜情尋郎的不歸路。沒想到，等到她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與從事翻譯工作的男友在鎮(zhèn)南縣瓦窯村意外重逢后，方才發(fā)現(xiàn)，胡笛當年之所以不辭而別突然消失，乃是因為他早已另有新歡，愛上了一位銀行老板的女兒。盡管說在美國軍官豪斯的大力幫助下，他們兩位很快就冰釋前嫌，重歸于好，但胡笛的背叛行為，卻還是在陳小姐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極難抹平的精神與情感創(chuàng)傷。但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陳小姐和胡笛重歸于好后不久，她就又因為胡笛的不幸離世而陷入無盡的悲傷中一時難以自拔。然而，這位在情感上真正可謂備受煎熬與折磨的西南聯(lián)大女學生，卻恐怕無法預料到，等到時代變遷來臨，自己竟然會陷入某種難以擺脫的人生困境之中。首先是，當她再一次來到下關鎮(zhèn)楊家客棧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意外懷孕。為了紀念孩子的父親小林，孩子生下來后，陳小姐給他取名為小樹。從此，母子倆便一起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下關鎮(zhèn)。但在那個政治風云突變的時代，如同陳小姐這樣身世相對復雜的人，注定在劫難逃。果不其然，一場災難在小樹五歲的時候驟然降臨：“直到小樹長到五歲，鎮(zhèn)上才有人恍然大悟，揭露出真相：這個女人是國民黨特務，殺了阮秀貞一家，霸占她家的客棧，用一個私生子做掩護，每天躲在屋子里，給反動派發(fā)電報?！泵鎸θ绱四氂械摹罢_陷”，百口莫辯的陳小姐只好連夜攜子出逃。這樣一來，也才有了陳小姐和老王在鎮(zhèn)南縣瓦窯村的意外重逢，并有了老王對她雪中送炭式的鼎力相助。因此陳小姐才得以最終擺脫困境，化名為“巖香”，以一個傣族婦女的身份，在中緬邊境生存下來，但是她的兒子小樹卻在出逃的過程中不幸因病不治身亡。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敘述者才會特別強調(diào)“這個村是她的愛情福地，也是她的生命復活之地”。我們注意到，正是在瓦窯村，陳小姐和老王之間有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過程?！瓣愋〗愣哙轮f，我不是壞人?！薄瓣愋〗阍僬f，我要上昆明，找西南聯(lián)大同學，他們會證明我不是壞人?！薄瓣愋〗爿p聲抽泣，繼續(xù)說，我不是國民黨特務，我怎么可能是國民黨特務呢？遇到你太好了，你還是解放軍，可以幫我做證的。”面對著仍然心懷幻想的陳小姐，世事洞明的老王所能做的，當然只能是一記當頭棒喝：“老王伸手摁一下陳小姐的肩，固執(zhí)地搖頭說，請你不要說這個了，而且你現(xiàn)在也不能上昆明了，去那個地方更說不清，你馬上會被抓起來的?！笔聦嵣希舱窃诒黄热f般無奈地改名換姓之后，陳小姐才跌跌撞撞地穿越了漫長歷史時空的風云變幻，最終以一個縮微了的小精靈形象出現(xiàn)在了很多年前的美國老友豪斯面前：“豪斯看到一個美麗的小精靈站在趙松的掌心旋轉(zhuǎn)，頓時流下了眼淚。”這里，需要引起我們思考的一點，就是張慶國為什么要把老年的陳小姐做一種縮微化的處理，要讓她最終縮微成一個看上去不起眼的身量極其矮小的小精靈。細細想來，我們恐怕只能從一種象征的角度來加以理解。陳小姐的被縮微化，所充分說明的，正是她一生中所有外在力量疊加壓迫的結果。某種意義上，我們也不妨把張慶國如此帶有一定原創(chuàng)性色彩的藝術描寫，看作是類似卡夫卡的一種精神“變形記”。

關鍵問題在于，張慶國的寫作題旨，并沒有終結于對歷史的批判與反思。相對于一種填補空白式的歷史紀實，相對于歷史的深度批判與反思，長篇小說《老鷹之歌》的另一重要寫作題旨，就是在人性層面上對漫長歷史時空中愛恨情仇的真切書寫與表達。這方面，我們首先關注到的，就是美國老兵豪斯與曾經(jīng)的西南聯(lián)大詩人胡笛之間的恩怨糾葛。他們之間的恩怨，最早是圍繞著陳小姐而體現(xiàn)出來。一方面，作為一位具有突出浪漫氣質(zhì)的美國軍人，豪斯曾經(jīng)為陳小姐和胡笛在鎮(zhèn)南縣瓦窯村的意外重逢而備感激動：“最振奮的人是豪斯，他扔掉煙斗，從屋里沖出來大聲叫好?！薄叭绱死寺脑庥?，太符合美國顧問豪斯對中國戰(zhàn)場的想象，他朝思暮想的動人一幕，就是在中國見到自己的法國女友，吻她一下，擁有一個永恒的時刻，戰(zhàn)死也就值得了?！焙艽蟪潭壬?，正因為自己夢想的一幕無法兌現(xiàn)，所以他才會情不自禁地移情，才會為陳小姐與胡笛的意外重逢而歡呼不已：“可是，這個夜晚，他的面前，卻有活生生的浪漫愛情傳奇上演，他的激動和震顫，絕不比陳小姐和他的男友弱。”但在另一方面，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料想到，自己不僅喜歡上了陳小姐，而且竟然還和她有了一次酒后亂性。這樣一來，一種情感糾葛的生成，也就是順理成章的結果。盡管說由于相關當事人的豁達與超脫，他們之間的愛情和友情并沒有受到過多傷害，但出乎豪斯意料的一點是，稍后自己就欠下胡笛一筆永遠都無法償還的情感與精神債務。那一次，胡笛搭乘一架戰(zhàn)斗機從泰國返回。沒想到，由于在中途遇到日機，這架戰(zhàn)斗機最終在空中爆炸起火，墜落在巫家壩機場附近的稻田里。面對著眼看著生還無望，只能夠在大火中苦苦掙扎的戰(zhàn)友胡笛，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的豪斯，不無痛苦地扣響了手中的扳機：“豪斯無法思考，也來不及思考。生命瞬間完蛋，結局無法阻止。豪斯從地上躍起，繞著燃燒的飛機連跑幾圈，再次痛苦地趴下去，臥在稻田里，迅速掏出手槍，瞄準烈火中大聲號叫并劇烈搖晃腦袋的胡笛，連開三槍，胡笛的腦袋應聲垂下，火中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寬闊無邊的寂靜陡然降臨?！庇捎诟髯缘娜松^與世界觀存在著差異，豪斯此舉，與中國人在類似處境下的舉動，形成了極明顯的區(qū)別。但即使如此，這連著打出的三槍，卻也成了一個終生纏繞著豪斯的噩夢：“記憶的老鷹從遙遠的時間深谷中飛來，長長的翅膀無情拍打豪斯的身體，讓他渾身疼痛，無法躲避。飛機是他后半生最忌諱的物件，也是最容易看見的東西，他拒絕出門旅行，一個原因就是不想看見飛機?！焙浪篂槭裁春ε驴匆婏w機？其中的關鍵顯然在于他當年槍擊胡笛：“他曾經(jīng)朝墜毀后卡在飛機里的中國朋友胡笛的腦袋，連開三槍。”雖然說豪斯的槍擊之舉如同醫(yī)學上的“安樂死”一樣，幫助必死無疑的胡笛早早擺脫肉體的痛苦，但換個角度來說，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槍口之下。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內(nèi)心里充滿了自責與愧疚，所以，晚年的豪斯在昆明看到飛機之后，他的身子才會顫抖不已，因為他早已強烈意識到：“這是不可饒恕之罪”。別的且不說，單只是通過豪斯的懼怕、躲避飛機這一細節(jié)，張慶國就已經(jīng)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真切揭示出了這一美國軍人形象的人性深度。他一生懼怕、躲避飛機這一行為本身，就意味著他一直在為自己當年其實是迫不得已的槍擊罪孽尋找著自我救贖的可能。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陳小姐與胡笛之間的情感糾葛。西南聯(lián)大的女學生陳小姐，之所以會以一副蓬頭垢面的形象出現(xiàn)在小林面前，乃是因為她執(zhí)意要尋找自己內(nèi)心里深愛著的男友胡笛。為了尋找胡笛，陳小姐甚至付出了包括賣身在內(nèi)的慘重代價。帶有明顯吊詭意味的一點是，在她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終于與男友胡笛意外重逢的時候，她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料想到，其實胡笛的所謂投筆從戎不過是想要徹底擺脫她的一種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有到這個時候，陳小姐方才徹底明白過來，“自己舍身守護的愛情真理，其實是一個笑話”。然而，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同樣帶有明顯吊詭意味的是，情感背叛者胡笛竟然也遭背叛了。男友胡笛犧牲后，心態(tài)絕望灰暗至極的陳小姐雖然也曾經(jīng)一度避居到貌似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板橋村黑神殿，企圖以如此一種特別的方式求得內(nèi)心的寧靜，但卻終歸還是抵擋不住塵世的誘惑，再度與小林發(fā)生肉體關系。但就在她猶豫是否應該伴隨小林一起重返昆明的時候，沒想到半路上卻殺出了程咬金，遠在馬來西亞的那位梁叔叔，不僅千里迢迢地找到了逃婚在外的小林，還把小林的未婚妻梁音音也帶到了中國，帶到了他的身邊。面對此情此景，陳小姐萬般無奈地主動選擇了退避三舍。這樣一來，也就有了她后來被迫改名換姓以隱匿真實身份的悲慘人生遭遇。

實際上，除了對以上的愛恨情仇描寫之外，無論如何都必須提及的一點，就是作家對筆下日本人形象的人性化藝術處理，尤其是那位中文化名為白詩之的山田?；蛟S與無意識深處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仇恨情結緊密相關，我們的很多作家，一旦在中日戰(zhàn)爭的背景下寫到日本人形象的時候，就難免會采用一種漫畫式的簡單化處理方式。相比較而言，張慶國的難能可貴之處，就是盡可能地力避此弊，盡可能地塑造出具有某種人性復雜性的此類人物形象來。雖然出身于一個日本的武士世家，但到了山田一代的時候，其勇敢精神卻早已經(jīng)一代不如一代了。如山田自己，就不喜歡習武，而喜歡作詩?；蛟S與內(nèi)心深處那種牢不可破的民族根性有關，山田雖然酷愛作詩，但卻依然做著想要徹底征服中國的春秋大夢。他之所以最終會被佐佐木派遣到云南昆明，成為該地區(qū)日軍的間諜頭子，與他內(nèi)心中的這一春秋大夢，其實有著不容剝離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作為一個心機極深的間諜頭子，山田固然有著陰險兇狠的一面，如接受上司的指令，在昆明連續(xù)制造了幾場令人恐怖的血案，就是這一方面的明證所在。但與此同時，他卻也有著總是想要寫作日本短詩（其他且不說，單只是詩歌這種文學形式本身，就可以被看作是人類文明的一種象征與隱喻）的任性一面。導致山田最終功敗垂成的根本原因在于，作為間諜的他，沒有能夠把孤獨忍受到底?！暗鲜笤谑^下壓抑得太久，總會有喊叫聲破裂迸發(fā)的時刻，老王就靜靜地等待這個時刻。只要白詩之露出焦慮的尾巴，即使那尾巴細如蚯蚓，即使那太細的尾巴只在黑夜的最深處微微一晃，老王也能敏感地一把抓牢，把他拖出土洞，一刀斬落腦袋?！笔聦嵣?，到最后，山田詭秘行蹤的最終敗露，也正是因為他迫不及待地寫了幾首日本短詩，方才在不經(jīng)意間惹出了禍端。

我們注意到，到了小說最后被命名為“眼睛”的尾聲部分，作家張慶國曾經(jīng)特別寫到過趙松和寸勇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建立一個私人的二戰(zhàn)博物館的故事：“建一個私人的二戰(zhàn)博物館，就是寸勇的建議，趙松采納了他的建議，寸勇很驚喜。他把美女小黃介紹給趙松認識，是出于對趙松的感謝，也是為了促成博物館的建成”。然而，這個時候的趙松恐怕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到最后，就連自己在內(nèi)，竟然也成為一份“歷史文物”：“趙松帶著母親飛往昆明，心被驚詫和錯愕反復揉搓。他萬萬沒有想到，母親巖香是一份抗戰(zhàn)資料，自己也是，他收集歷史文物，到頭來自己也是文物?，F(xiàn)在他的養(yǎng)母變成了陳小姐，生父是一個姓王的男人，那個被養(yǎng)母稱作老王的男人失蹤了，生死不明。趙松心亂如麻，思緒恍惚，老王兒子和陳小姐養(yǎng)子這兩個新的身份，讓他慌亂，有一腳踏空的空虛?！痹谶@里，借助于趙松的感慨，作家所寫出的，首先是一種歷史的復雜與吊詭，是一種帶有突出神秘色彩的命運感。與此同時，我們卻也不妨展開思緒想一想，如果說趙松與寸勇他們在小說中所努力建造著的，乃是一種私人意義（請一定不要忽視私人層面與國家層面的重要區(qū)別）的二戰(zhàn)博物館，那么，作家張慶國煞費苦心地寫出的《老鷹之歌》這一部歷史長篇小說，又何嘗不可以被看作是建立在紙上的一座關于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歷史博物館呢？

【作者簡介】王春林，山西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