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一
秋桐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市醫(yī)院的拍片室里,醫(yī)生讓我把那只腫得像面包一樣的左腳正位放到探照燈下。我早上上班時摔了一跤,左腳本來就形同虛設,平常沒一點用處,可是摔倒時用處來了,就是疼得我眼淚花直冒。旁邊街邊小攤上的阿姨看到了,把她的小凳子拿出來扶我坐上去,說,你家在哪呢?給你家人打個電話吧。我說沒事,讓我歇歇。
我剛下車,才走沒幾步就摔倒在地,是路上不知誰灑的一點水,我是用手杖的,大意了。再說,我家在另一個區(qū),坐公交得一個小時。孩子在上大學,課程緊,老公常年在外地打工,我能叫誰呢?
阿姨說,給你家人打電話吧,你這樣得去醫(yī)院看看,不看怎么行?
天漸漸褪開,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乏得像個癆病鬼。我在阿姨的凳子上坐了有一個多小時才稍稍緩過來,是摔了的左腳木了,我喊她幫幫我站起來,向她道謝,說坐你凳子這么久。她攤兒上就那一個凳子,我坐了,她就得站著。她說沒關系,趕緊去看看吧。
我轉身萬分小心地走到街邊,上了回家的公交??墒窍挛绲臅r候,這只腳就腫得穿不上鞋,于是我又掙扎著出門打了一輛車。
我的包放在地上。醫(yī)生說,你的電話。我說不管它。于是包里的電話就一直響著。
醫(yī)生出去了,在另一間操作室里用話筒指揮著我,他看得很仔細。我聽見他說,骨質疏松,又說,這個關節(jié)……關節(jié)怎么樣,他沒有說。
這是個年輕醫(yī)生,他臉上露著疑惑的表情,看到他的表情我有點想笑。我的關節(jié)肯定有問題,就說這個左腳踝,曾經(jīng)摔脫過,那還是做姑娘的時候,當時家里條件不好,摔的又是病腳,就沒有去醫(yī)院。等到紅紅綠綠三個月后腫消掉,又過了半年,腳尖老往下掉,才知道腳踝摔脫了,但也不可能手術了。所以,對醫(yī)生的疑惑我是見怪不怪的。
等到拍完片,我問他,沒問題吧?他說,沒什么大問題,你以前拍過片嗎?有幾個地方,是陳舊傷。
醫(yī)生把包遞給我,扶我出了拍片室。在門外的候診椅上剛坐下,電話又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等這個號碼響第三遍的時候,我接了電話,就聽秋桐說,青子,幫個忙,給我倒一萬塊錢。
一萬塊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也不是個大數(shù)字,況且是秋桐說話,我能不給她嗎?但我剛在梅園小區(qū)首付了一套房子,卡里真沒多少錢。
我說,我剛付了房子……
沒等我說完,秋桐就說,我不相信你這點錢都倒不出來?接著她開始說,都是你衛(wèi)衛(wèi),她愛這么說,好像這兒子真的是我的一樣。她說,你衛(wèi)衛(wèi)馬大哈,這不是上月才在貨運公司找了個工作嘛,給人送貨,最近愛瘋六火,他跟另一個人早上拿了六部手機,幾個地方要,到青山門市,他下來送貨進去,車窗開著,后來有兩部就丟了。衛(wèi)衛(wèi)意思是他自己先賠上,別讓經(jīng)理知道,要不你說,他才去幾天就丟了貨,讓人知道不好,說他啥都干不成。
衛(wèi)衛(wèi)是秋桐的兒子,二十多了,秋桐老公出事的時候衛(wèi)衛(wèi)才六歲,這么多年,一直是秋桐帶著,放在她娘家。衛(wèi)衛(wèi)聰明,就是調皮,在學校里沒學到多少知識,早早出來自立,經(jīng)常打架,打別人也被人打。十八歲那年,在酒吧當服務生,兩句不對跟顧客吵起來,一杯水潑到顧客臉上,說他不干了。這幾年換過好多工種,都干不長,讓秋桐操碎了心。
秋桐說,你明天上班來給我?guī)е?,我沒工夫去取。秋桐說她剛找了個食堂,當服務員,店里管得嚴,不讓請假。她一直在外邊打零工的,工作不定,所以我并不知道她換到哪了。我說,好吧,我也只能把這兩個月的工資給你,明天過來我給你電話。她說好。
二
幾年前我回白云給孩子陪讀,再次遇到秋桐的時候她正在早餐鋪里喝餛飩,面前一籠小籠包,早餐鋪里吃早餐的人亂哄哄的,我找了個座位坐下,一抬頭看見對桌的女的怎么這么像秋桐?只是比印象里的秋桐大了一號,我不敢確定是不是她,畢竟我們有十幾年沒見了。我一邊叫早餐一邊細細打量她,她的臉,那輪廓、那細紋……
我和秋桐雖然十來年沒見面,但她的現(xiàn)狀我是知道的,聽說她后來找了她同學,同學是個建筑工,終于把自己嫁了出去。同學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分給同學的前妻,但是前妻狀況不好,女孩就還回父親這邊住,而且兩個孩子上學,加上秋桐自己的孩子,生活可想而知。
我也叫了一碗餛飩,越看對面的女的越像秋桐,就試著叫了一聲,女的應聲抬頭,不是秋桐是誰?秋桐的記性顯然比我好,她抬頭,看到我時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豐富異常,她先是“咦——”了長長一聲,接著就開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說,真想不到,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我感覺有十來年了吧?
剛好我面前桌子的老太太吃完早餐站起來,秋桐順勢把她的碗移了過來。
遇到秋桐,我也很意外,主要是我這些年在外地,雖然家跟秋桐家只隔著一個區(qū),但我長年在外頭,見面的機會就不多。我跟秋桐一個巷子住了好多年,不管我走多遠,總還有我娘家這個消息樹,為我時不時地送來她的消息。她找同學的一些事,也是我娘家在打電話時告訴我的。比如有一次我聽說,秋桐在包建筑活,給人蓋房子。聽到那消息我真是意外,以我記憶中的秋桐,身材瘦削,戴副金絲邊眼鏡,雖然說話高聲大嗓,也不可能去干建筑給人蓋房子,而且是搬磚頭遞沙漿的小工。但又一想,秋桐現(xiàn)在的老公是泥瓦匠,他們是夫妻檔,心里也就釋然了。
拉了一會兒各自的近況,我記起剛進來看秋桐時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問她,剛才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她說,你不知道,我今早手賤,接了個陌生電話。
我一邊吃一邊等著她說是怎么回事,果然她說,我平常都不接陌生電話的,可是今天早上那號碼進來好幾次,我就想著看看是誰?一摁接聽,那頭就說,老同學,給你報個喜,請你來吃酒席,我兒子下周日在哪舉行婚禮。我聽聲音熟熟的,但就是想不起是誰?就問,你誰呀?對方在電話里說,你就裝吧秋桐!我你都聽不出來了?我真聽不出來,但這語氣,絕對是以前跟我狗皮襪子沒反正的朋友,但她不說自己是誰,我就有點生氣,就又問了句,誰呀?我真沒聽出。
你猜誰?秋桐問我。
我怎么知道是誰?我這不跟她見面還沒一碗飯的工夫。
秋桐說,梁麗。
這個梁麗我知道,以前常聽秋桐說梁麗,說梁麗跟她老公離了,兩人爭孩子的撫養(yǎng)費。因為事不關已,我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后來的印象是梁麗跑保險,動員秋桐買她的保險,秋桐說,我哪有錢?
梁麗現(xiàn)在做什么?我問。
誰知道做什么!她后來不是去了太原嘛,到太原后我們就沒聯(lián)系了,這都有七八年了吧,我們沒見過也沒聯(lián)系過,這電話一過來,就說她兒子要結婚了,可見早都回來了?;貋硪矝]來看看我,兒子結婚想起我了,這不明擺著要禮錢嘛!也不知道哪個多事的給的號碼!也是我手賤,至少還不得二百塊?
不想去不去就是,我說。
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真不要臉,八桿子打不著,平常老死不相來往,家里有事了就跑來認朋友認同學。孩子結婚、搬新宅、老人去世、蓋新房上頂,紅白喜事,沒事也要找個事出來……就說這孩子結婚吧,結一次叫一次,生了小孩還做滿月做周歲,像誰欠了他!結果是兌了禮就沒你什么事了,以前沒去吃酒席的過后還包兩塊糖意思一下,現(xiàn)在啥沒有,見面打個招呼還要看心情,啥玩意嘛!
看來秋桐的意見不少。那天我們聊了很多,早餐的高峰期都過去了,我們還坐在那里,害那個漂亮的服務員小姑娘一遍遍來我們面前抹桌子。我就又要了一碗麻辣粉一盤熱米皮,其它東西小店也沒有。秋桐說吃不了,我說慢慢吃,其實是為了說話。我說,我一直記著你借給我那二十塊錢的事……秋桐的表情明顯緩和下來,可見很受用。
早餐的錢是我出的,也沒幾塊。出門的時候我們互留了電話,這就算有了聯(lián)系方式了。秋桐說,你不方便,我閑了去看你,今天還有點事。
但是秋桐并沒和我常聯(lián)系,有時候我打電話過去遇到她不知在干什么,電話里亂哄哄的,常常說不了幾句就掛掉了。而且秋桐的電話常換號碼,經(jīng)常是,我打過去,話筒里傳來的是那個機械的女聲:您所撥打的號碼已停機,遇到這種時候,我就等著,等某一天,一個陌生號碼進來,說,我是秋桐。
三
秋桐第一次找我就是借錢的,我已經(jīng)忘記那次是什么理由了,借給她錢時私下我是沒想著讓她還的。過了幾個月后的一天,秋桐電話進來說要還我錢,給了我個意外。我說你先用,意思這錢不還也行,但她說,那不行,人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好吧。
她還錢的那天,我的心情倒像撿了錢,總覺得這是一筆意外之財,不馬上花掉于心不安,于是收了錢就去了趟蘇寧,買了一款早就看好一直舍不得換的手機,我的手機都用了兩三年了,老死機。我和秋桐十幾年后的友誼就這樣延續(xù)了下來。
下午我在單位忙完后,去了銀行。天陰著,預報說這兩天有寒流,我早上走的時候就有點擔心,等到銀行取了款出來,外面星星點點已經(jīng)下起來了,不是鵝毛大雪,但比鵝毛大雪可怕,是那種細小的雪糝子,下的時候帶著沙沙的聲響。這種雪,一般人沒什么,但像我這種身體不便的,就特別害怕,怕手杖踩上去打滑。我摔跤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手杖滑了的。
我給秋桐打電話,果然,她說出不來,她說,你給我送過來吧!
我說,外面下雪了,你知道我最怕下雪。要不我先回,你有時間過來取吧。
秋桐說,沒事,這會兒還下得不大,路都沒蓋住,你快點打個車過來,我在……
秋桐不是不知道,我從來是下雪不出門的,況且我昨天剛摔了一跤,腳還腫著。秋桐在電話里一再要求我給她送過去,說是衛(wèi)衛(wèi)急用。我出門又看了看街上,北風夾著雪粒落在身上,街上的行人都匆匆的。我又撥了秋桐電話,告訴她我真沒法過去,我得趕緊趕回家的大巴,不然一會兒雪大起來,我連家都回不了了。
你打車過來,車費我出!秋桐不由分說。秋桐的這句話讓我窩在心里的火噌地躥上了腦門,但我是個好面子的人,我站在那里冷靜了幾秒,像以往一樣,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二十塊錢,于是揮手攔了輛出租。上到車上,我喊司機快點,接著撥秋桐電話,讓她出門站到她們店門口等著,我的車馬上就到。我不可能再耽誤時間進到店里去找她,她不耐煩地說好吧好吧。
隔著車門給了秋桐要的錢,我讓車回頭,趕緊帶我去大巴車站。就在車子調頭的時候,秋桐扔進來十塊錢車費,這件事讓我郁悶了整整一個星期。難道我真的是可惜十塊錢車票錢嗎?
以前秋桐可沒這樣過。我跟秋桐雖是一個巷子的,但我畢業(yè)的時候,秋桐已經(jīng)結婚了。好像突然巷子里就有了這么個人,抱著孩子,愛回娘家。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巷子口,她剛下車,身上是件蝙蝠袖的喬其紗襯衣,那時候喬其紗可是個稀罕物,又是流行的蝙蝠袖,她一舉胳膊,活脫脫一只清爽的大蝴蝶,襯得她原本白皙的膚色更加好看。齊耳的短發(fā)又黑又密,又在頭上攀了條明黃色毛線織的發(fā)箍,發(fā)箍下伸出齊齊的劉海,渾身上下都透著與我們不同階層的高貴氣質。她提著一只網(wǎng)兜,透過網(wǎng)兜的格子眼,里頭凈是好吃的,有巴掌大的丁丁鍋巴,紅紅的卜卜星,都是那時流行的好東西。秋桐的另一只手上卷著一本書,這也與巷子其他拿著毛衣針的女子不同,先就給了我一份好印象。我正盯著她的手看,想知道那是本什么書,就聽她熱情地說,你是青子吧?我被嚇了一跳,臉一下子就紅了。
秋桐的老公很寵秋桐,秋桐回娘家?guī)滋?,他就隔三岔五地來看,手里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他來的日子,晚上鐵定要帶秋桐去看場電影,我常常在巷子里見電影散場后兩人恩恩愛愛地回來。秋桐愛看書,而且看得飛快,有時是她老公拿的,有時是從我這里借的,反正我也愛看書,正好樂得交換。可是好景不長,秋桐老公竟然在一次車禍中沒了。秋桐開始常住娘家,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秋桐跟她老公結婚,婆婆家是不同意的,是他們自己擰著硬租房子住在了一起,但沒領證。他們原本要領證,婆婆收起了戶口本,他們憋氣,客也沒請。這婆婆本不喜歡秋桐,嫌她說話嗓門大,其實最主要的嫌她沒工作,兒子一死,那婆婆說,看看看看,我說不行,就是這個喪門星……任秋桐退了房子帶著孩子回娘家,像沒這個人一樣。
秋桐的日子不好過了,又帶著個幾歲的孩子,沒著沒落的。過了段時間,談了個朋友,外地的,一兩個月來看她一次。秋桐家里地方小,朋友來了沒處住,又擔心別人笑話她,就帶到我家來。我那時生活也不好,家里長年的菜是我種在屋后的一小片土豆蘿卜,秋桐帶了新朋友來,我為難得要死,想想蘿卜土豆也只能做個湯面片,于是他們一來,我就去和面削土豆,他們也不在乎。吃飯的問題解決了,但我房子也小,況且只有一間,我和老公孩子,加上秋桐兩個,也沒法住呀。那時我老公也干建筑,白天累一天,晚上回來睡得死豬一樣,可是秋桐兩個一來,就沒法睡了,秋桐的男朋友就提議打牌,是麻將,輸贏是一把紙牌,純屬消磨時間。我們四個人,一盞昏暗的燈泡,老公第二天還要干活,因此打得呵欠連天,讓我很內疚。而我女兒呢,就在一晚上的麻將聲里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天亮,秋桐和她朋友走了,我老公去上工。好像要補償我吧,秋桐在她娘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也會用手帕包著,出門拐到我家,說,快,還熱乎著!說著抱起我女兒,在臉上嘬一口,說,咱這小棉襖越來越可愛了,然后把手帕里的好吃的一點一點喂給孩子,孩子口水弄了她一手也不嫌,讓我特別感動。
秋桐與那個男的后來沒成,說是男的做的工老在外面欠著要不回來,最關鍵的是,他老婆不離,秋桐等了兩年,還是沒等上。
也許這次秋桐是真急用,也真出不來,她找份工作不容易,我要理解她。想起我自己的從前,我這么在心里替秋桐開脫,慢慢平復了心情。
四
偶爾秋桐會打電話進來,說起她的苦悶。比如說她現(xiàn)在的老公建倉和前妻,背著她還有聯(lián)系。前一段時間那前妻病了,他那女兒回來,背著秋桐跟她爸一說,過了幾天,秋桐就發(fā)現(xiàn)建倉卡上上月才收的幾千塊工資沒了,秋桐納悶,又聽建倉的上中學的小兒子說漏了嘴,說他媽病了沒錢看。秋桐多了心,逼著問建倉,建倉說給了女兒生活費了。
你說,她整天都在這邊住著,衣服都是我買的,還給什么生活費,分明就是給了前妻!建倉還說,那是孩子她親娘,我不能看著孩子哭吧!秋桐氣憤地說。
建倉的女兒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在家里待了一段,說是有人叫她去應聘空姐,可是秋桐認為那個招聘是騙人的,因為要兩千塊錢,建倉的工資還沒要回來,他兒子學校里也要買資料,可是建倉已經(jīng)答應了給女兒這筆錢。讓秋桐不能釋懷的是,衛(wèi)衛(wèi)回來,建倉從來一臉不高興,衛(wèi)衛(wèi)十天半月都不回來一次,回來吃頓飯還要看建倉的臉,到底不是他的兒子。
建倉說,衛(wèi)衛(wèi)那么大了,一天不務正業(yè)閑逛,也不知道給未來有個打算。秋桐一肚子的委屈,說他女兒也在家怎么不說?還給錢?其實秋桐也就是說說而已,又拉了幾句閑話就趕緊掛電話,說她得做飯了,建倉兒子要放學了,那孩子學習還可以,初三學習任務緊,回來吃飯只幾分鐘,完了就要去上晚自習。
秋桐嫁給建倉后隨建倉住在郊區(qū),白城像個俄羅斯貪吃蛇,一點點向周邊蠶食,很快的,那一塊地就被征了。先頭的幾個月,秋桐還開心著,說是終于能離開那條稍下一點雨就變成的“水泥路”,也不用挑水吃了。秋桐與建倉住的是棚戶區(qū)。可是過了沒多久,她與建倉又有了新的矛盾,是關于回遷房的事。按他家現(xiàn)在的面積,可以換兩套一室一廳回遷房,秋桐原想著能給衛(wèi)衛(wèi)一套,衛(wèi)衛(wèi)跟女朋友在外租房,女朋友為衛(wèi)衛(wèi)做了幾次人流,現(xiàn)在就急等婚房,不然人家女方家長就堅決不讓女兒跟衛(wèi)衛(wèi)了。女方家長原本就不愿意衛(wèi)衛(wèi),是自己女兒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藥,非衛(wèi)衛(wèi)不嫁,就這么擰著。
關于衛(wèi)衛(wèi)跟女朋友在外租房的事,我是知道的。某天,秋桐又一個電話進來,說,青子,給我拿兩千塊錢,你衛(wèi)衛(wèi)……我習慣了她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她說,你衛(wèi)衛(wèi)那熊孩子,人家女孩子肚子大了,他自己手里又沒錢,回來跟我說,你說怎么辦?女孩家里還不同意,這要讓她家知道了還不得來鬧一通?又說不知道現(xiàn)在醫(yī)院做個人流得多錢?還得買點營養(yǎng)品給孩子,不能讓身體垮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從我這里剛拿了錢,我們一起走過一家布店,她推門進去就扯了塊布料,讓老板量了尺寸,說是要給自己做條褲子。
那段時間我也想做條褲子,卻沒做。
秋桐雖然常常在我這里倒錢,欠的時間有長有短,但她都能還上。她來還錢時,我們會互相聊一聊近況,期間我女兒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大學,秋桐也搬了新家,衛(wèi)衛(wèi)還在外租房,秋桐跟建倉的零工不好打,干了活拿不回錢的事時有發(fā)生。秋桐說,青子,我感覺自己真的老了,干不動了,以前在工地還能和灰,給建倉供磚也能供得上,現(xiàn)在,和了灰,再去推磚,咋都推不動。建倉也是,提一天瓦刀,回來就喊腰疼。
秋桐再次給我電話是很久以后,一個陌生號碼進來,我摁了接聽,秋桐那特有的大嗓門響起來:青子,你在干嘛呢?我以為她又要借錢,可不等我回答她就接著說:青子,請你吃喜酒呢!咱衛(wèi)衛(wèi)結婚呢,你可一定來喲!把女兒帶上,我可有好幾年沒見咱小棉襖了!還說,衛(wèi)衛(wèi)從小沒爸,被人另眼相看,我也沒多少親友,你可一定要來給你衛(wèi)衛(wèi)長這個精神呀!
那是春夏交接的五月,一個好季節(jié),我女兒七月就將大學畢業(yè),最近一段在跑應聘,已經(jīng)不用去學校上課了,到七月去領個畢業(yè)證就行,我想剛好到時一塊去。秋桐的心情不錯,說,這衛(wèi)衛(wèi)的事一辦我這心就放下了,這幾年你看……
她并沒告訴我那回遷房怎樣了,我問衛(wèi)衛(wèi)的婚房是怎么解決的,她說一個朋友剛好有間空房,很久沒住人了,到處漏雨,位置也不好,租不出去閑著,剛好借過來,修了修,讓先結婚吧!她說,兩人之前就一起住著,這不,媳婦有了,娘家遠,衛(wèi)衛(wèi)找了個賓館,到結婚那天了讓媳婦從賓館走也行,好賴先把婚結了。
但她告訴我,新媳婦不是開始那個,那個女孩內向,衛(wèi)衛(wèi)老也安定不下來,一段時間兩個人在家待著,生活都成問題,整天吵架。過年時女孩說她回去看看,衛(wèi)衛(wèi)把她送到了車上,過完年沒來,衛(wèi)衛(wèi)也沒去找,就這樣分了。這個呢,也是女孩愿意,她家里有點背景,說結了婚了給衛(wèi)衛(wèi)安排個啥工作。這小子,別說,還真有女人緣!秋桐的話里帶著自豪。我的眼前浮上一朵鮮嫩的紅玫瑰,那是母親節(jié)衛(wèi)衛(wèi)送給秋桐的,雖然只是很小的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朵,插在玻璃杯里,那時衛(wèi)衛(wèi)剛上小學。衛(wèi)衛(wèi)每年都會用自己不多的早餐錢給母親買一朵,后來情人節(jié)也有,可見這孩子做事的細膩與浪漫,想必大了也差不了。
秋桐說我不跟你說了,還有人沒通知呢,我得打電話……你可一定要來呀!
想起秋桐這么多年的不容易,我說,好,我一定來!
衛(wèi)衛(wèi)結婚那天,秋桐褲子忙成了裙,她穿了一件大紅中袖的真絲外套,身體發(fā)福,轉身投足有笨拙之態(tài),但這不影響她的大嗓門,招呼親朋好友。不知誰給她畫了紅臉蛋,眉毛像臥了兩條粗壯的毛毛蟲,齊耳的短發(fā)用紅毛線扎了沖天炮,脖子上掛著個紙牌子,上面寫著“我要洗尿布、我要抱孫子”,我想,秋桐終于熬出來了,由衷地替她高興。
又過了幾個月,秋桐打來電話,這一次是孫子滿月,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軌。我欣然前往,送上了我的祝福。從那以后,秋桐再沒借錢,也再沒電話來。有幾次,想起秋桐,想著給她打個電話,撥了號碼,卻如以前一樣,出現(xiàn)了那個機械的女聲: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五
我女兒大學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單位,出去過一段時間,我嫌是女孩一個人在外面不放心,又恰好我身體出了點問題,她回來陪我,一時半刻走不了,就暫時找了一家公司做臨時工。
秋桐電話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家休養(yǎng),秋桐得知我病了,說,那你怎么不說一聲,我去看看你。我說沒關系,已經(jīng)快好了,你怎么樣?秋桐說,找了個工地,做飯呢。問她累不,說是十幾個人,一日三餐,只收拾點菜,面條饅頭有定點送的。這讓人很感慨,之前的工地做飯,是蒸煮炒烙攤煎炸都要會的,在我的印象里,別聽是做飯,累著呢。
秋桐說,也做不動了,我現(xiàn)在腰椎間盤突出,累不得。
她一說累不得,我就想起請我吃的滿月酒,是衛(wèi)衛(wèi)的孩子,我當時還送了一筆不小的祝福呢,我說,干不動在家?guī)O子嘛!對了,你出來做工,孫子咋辦?
秋桐說,人家媳婦娘家媽帶的。
我說那就好,省得你操心,現(xiàn)在的孩子金貴難帶……
可不是?現(xiàn)在的孩子得早教啥的,我這文化水平也帶不了。
于是就說起衛(wèi)衛(wèi),秋桐說,現(xiàn)在的錢難掙呀,這不去年弄了個拉土車,給工地拉土,只能晚上出來,交警還老查,抓住一開罰單都不是幾千了,上萬呀!你說能掙多錢?整天提心吊膽的。去年冬里,一次罰單就三萬,還把車開走了,每次都要找熟人交罰款,還要交停車的錢,一耽擱就少則十天多了半個多月,這十天半月一分錢不掙還要交……
聽秋桐這么說著,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那些交通事故的報道,里邊深受其害的孩子們,有幾例是晚上剛下晚自習的學生。我說一定要開慢點呀!秋桐說,開慢點哪掙得到錢?就那點費用還這要扣那兒要罰的。
正感嘆著,她話題一轉說,咱女兒現(xiàn)在干啥呢?工作安排了沒有?
我說正找著,這不準備考嘛。秋桐說,那讓衛(wèi)衛(wèi)也給瞅著,她媳婦娘家有時還能幫上點忙……
對于衛(wèi)衛(wèi)這個媳婦,只是他結婚的時候我見過一面,到底她娘家是干什么的一直沒搞清。當初秋桐說,媳婦的娘家要給衛(wèi)衛(wèi)安排工作,可是她剛才不是說,衛(wèi)衛(wèi)還在開拉土車嗎?仿佛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似的,秋桐說,本來說給衛(wèi)衛(wèi)安排呢,咱衛(wèi)衛(wèi)年齡大了,也沒學歷。
聽她說,我哦了一聲,也沒往心里去??墒沁^了十來天的樣子,秋桐又打電話來,一開口就問我,咱女兒的事到底算安排了還是沒有?我說沒有,她就說,衛(wèi)衛(wèi)回來說哪招工呢,是正式的,本來衛(wèi)衛(wèi)要去,但是衛(wèi)衛(wèi)沒學歷呀,我就說起咱女兒,你也說幾次了,衛(wèi)衛(wèi)說,那咱就幫幫我青子阿姨唄……
秋桐說衛(wèi)衛(wèi)要幫我,讓我聽得心里熱了一下,也就秋桐這樣的發(fā)小,能想到這一層,雖然我并沒向她提起過女兒的困境。
秋桐說,是衛(wèi)衛(wèi)媳婦娘家的關系,她娘家在公安局……但她說不清,只是說,你給衛(wèi)衛(wèi)打電話,說著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掛電話時一再要求我給衛(wèi)衛(wèi)打個電話,衛(wèi)衛(wèi)會給我解釋清的。
可我一轉身把這事忘了,因此第三天秋桐電話進來問我的時候我特別歉意。秋桐說,衛(wèi)衛(wèi)忙得很,還操心著咱女兒,昨晚回來問我跟你說了沒有?嗯,現(xiàn)在是吃飯時間,你現(xiàn)在就打!一會兒他又要忙了。
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想,也就秋桐,實心幫我,我怎么能把這么大的事給忘了呢?知道的是我這兩年身體不好,記憶力退得厲害,可秋桐會咋想呢?于是趕緊撥了那個電話。衛(wèi)衛(wèi)接了,他顯然知道是我,他說青子阿姨,又把秋桐跟我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我問他這是個什么工作,具體單位在哪里?是干什么的?他一概答不出,只說是家連鎖公司,他說,連鎖公司你知道的,光下面的點就好幾百,工種也多。我問他到底是哪個點在招工,他說具體還沒說,要不我回頭再問問。但這家公司不好進,人家只招自己行業(yè)學校的畢業(yè)生,多少人托關系呢!最后他說他現(xiàn)在外邊,招工的事是他媳婦娘家人在管,名額有限,具體的事他一會兒跟媳婦聯(lián)系,讓媳婦跟我說。
放下電話我飯也吃不下了,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八九點鐘的樣子,衛(wèi)衛(wèi)電話進來,之后讓他媳婦跟我說。她同樣重復了秋桐與衛(wèi)衛(wèi)的話,但她說,要八萬塊錢,這八萬塊錢呢,包括給弄一張那家公司行業(yè)學校的畢業(yè)學歷證、做學籍和招工考試什么的。考試包過,包正式工,交三金,這話我聽清了。
那邊她還在說,青子阿姨,咱都不是外人,我媽說,你跟她說好多回了,說我妹妹工作安排不了,你愁得都病了。剛好這個招工,也是我哥管的,別人的話得十萬塊,你跟我媽的關系給八萬就行了。你放心,八萬我和衛(wèi)衛(wèi)不會拿一分,都是打點別人。
衛(wèi)衛(wèi)媳婦這話我信,現(xiàn)在的大學生,畢業(yè)就進入失業(yè),找一個工作多難呀,不說八萬,十萬我都覺著不多。像我這樣沒背景的,多少人拿著錢都找不到廟門!關鍵是,年輕人,一工作,精氣神都不同了,后邊找婆家什么的也就順理成章了,不然,一個女孩子,整天漂著,我這做娘的還不得愁死?再一想,雖然他們都沒說清到底是什么工作,可是各行有各行的規(guī)則,我現(xiàn)在要的是結果又不是過程,再說,是秋桐提的,能有什么問題呢?
我說,謝謝你,也謝謝你媽!也就是秋桐給我操著這份心,真是太感謝了!讓我跟你妹妹商量下,回頭給你回話。
她說,去不去的希望能快點給個回音,就這個位子,后邊還有一二十人在搶呢!
放下電話,我想起了早餐鋪里與秋桐偶遇的那個早晨,我們坐著說話,我說,我一直記著你借給我二十塊錢的事。秋桐喝了一口湯,抬頭笑笑地看著我說,你知道我平常身上就不裝錢,再說那時也沒錢。你說要借,我就到咱鄰居那借了二十塊錢過來給你了,給娃看病要緊么!
看來關于借錢的事秋桐也記得很清楚。
而我記得的原因是,那段時間我老公出去打工,一去不回,我?guī)е粷M兩歲的女兒,一度生活陷入困境,舉債度日。加上身體不好的緣故,整個巷子里都在傳,青子老公不堪生活重負扔下那娘倆自己跑路了。那天女兒高燒四十度,我卻兜里一文錢都沒有,就在呼天不應的時候,秋桐推門而入,我用借她的二十元錢帶孩子去了醫(yī)院。后來不久,老公回來,謠言不攻自破,二十塊錢當然就還上了秋桐,但情誼卻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我沒錢,但這八萬塊關乎孩子的未來,再沒錢也知道不能省。
三天后,我拿著東拼西湊的錢去找秋桐,秋桐的新家我還沒去過,去之前跟她再三確認那個地址,讓出租司機帶著我,到了她家巷子口,看到水果攤,我喊司機停車,想給秋桐抱個大西瓜,天太熱了。西瓜不值錢,但是我的心意,要擱平常,我是抱不動的,這不今天有車嘛。
買了西瓜,走不遠,就看見秋桐在家門口站著,我連忙搖下車窗叫她。車子一下就到了跟前,我看到秋桐腦門上的細汗,想人家還不是為我?就說,你在家等著就行了嘛,這么熱的天還出來,說著把手里塑料袋里的大西瓜給她。
我的話音未落,身后一陣車響,我一看,一輛警車正停在出租車旁。我還想跟秋桐說話,就見那車上下來兩個警察,徑直向秋桐走來。我以為是問路的,誰知他們到了秋桐跟前,說,你就是秋桐?
秋桐點了點頭。
跟我們走一趟吧!其中一個從手里的文件夾拿出一張紙對秋桐晃了晃。
我這才注意到秋桐的臉剎那已經(jīng)變得煞白,她手里的西瓜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紅紅的西瓜汁正血一樣源源不斷地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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