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步東
作者父親無錫師范畢業(yè)時的照片
夜晚,窗外春雨簌簌,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鈴音,手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發(fā)來短信的是妹妹永紅,她所在的加拿大蒙特利爾,那一刻應該是春光明媚的早晨吧。
據(jù)堂叔說,父親出生的時候,是個美麗的春日。那天,太婆離家去數(shù)里外的溧陽上黃鎮(zhèn)羊渚山下一個小村莊拜訪親戚,剛剛坐定,忽然小叔公氣喘吁吁地趕到了,讓她趕緊回去。太婆以為他頑皮,還笑罵了幾句。小叔公說:“不是開玩笑,是大嫂生了,是個伢(男孩)!” 我奶奶一連生了三個女孩,這是家里的長房長孫啊,是天大的喜事!太婆高興得連忙顛著小腳奔回了家。
這份春意沒有持續(xù)多久。1937 冬天,長蕩湖畔響起了日本軍隊的鐵蹄聲。禍不單行,父親6 歲那年,爺爺因病去世,留下了年輕的寡妻(我奶奶)和年幼的一男五女六個孩子。困頓之下,奶奶流著眼淚將幾個女兒送給人家抱養(yǎng),身邊只留下了父親和我最小的姑姑。奶奶在街頭巷尾擺小攤,親友們不時救濟,家中才勉強度日。
那時,每到歲末初春,黃家祠堂都要舉行隆重的會餐,俗稱“吃公堂”。按照慣例,只有家族里的成年男性代表才有一席之地。父親雖然年幼,長房長孫的身份卻讓他有資格上席“吃桌頭”。
父親考入無錫師范學校后,出墻報、演話劇、參加游行,積極投身于追求光明的學生運動,雖兩次因病休學,但學習刻苦,學業(yè)優(yōu)秀,兩次跳級,先后任班長、學生會主席等職。
后來,父親被組織上作為培養(yǎng)對象,師范畢業(yè)后,到名?!獰o錫市輔仁中學任教,先后任學校團委書記、教導處副主任,后被調到市委宣教科(宣傳部和教育局的前身)工作。
我們兄妹三人先后問世。因自己少缺父愛,父親喜歡孩子近乎溺愛。我小時候頑劣異常,常常被脾氣急躁的母親修理,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動過我一個手指頭。唯一的一次,我實在表現(xiàn)得出格,他氣得拿了一段軟軟的塑料繩子,抽打了我沒有兩下,就忍不住含淚離開了。
父親儀表堂堂、文氣儒雅。只要出門在外,穿著打扮都力求干干凈凈,這與大大咧咧、不喜修飾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在外地上師范學院,他兩次來看望我,每次見面,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把我卷進衣服里的領子整理好,然后告誡我:“穿著得體是對別人的禮貌和尊重啊,你以后要當教師的,更要注意。”
我初入學校任教,某一次,父親到辦公室里看我,等他走后,旁邊的同事們驚嘆著說:“看你平時不修邊幅的樣子,沒想到有這樣風度翩翩的父親?。 ?/p>
父親無論是撰寫文章,還是起草各種文件文案,文字的邏輯性、嚴密性讓人無法挑剔。出身草根,白手起家,養(yǎng)成了他凡事謹慎、思維縝密的習慣。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他在堅守原則的前提下靈活處置,還保護了一大批屬下的媒體工作者。他稱:“經(jīng)歷那么多政治運動,我能一生清廉、平安著陸,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家族?!?/p>
在眾人面前,父親總是面帶微笑,令人如沐春風。我平生見過他寥寥三次失態(tài)慟哭。一次是奶奶在鄉(xiāng)下去世時,他因公干不在身邊,后來對叔公哭著說:“我為國盡忠,卻不能為母盡孝?!币淮问俏业哪赣H確診癌癥時,他哭著說:“難道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最后一次,2015 年春天,我的妹妹回加拿大,臨別之際,父親和心愛的女兒相擁而泣,也許他是預感自己羸弱的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到來年的春天吧?
有一天,父親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是他抄錄的一行詩句:“生如春花之絢爛,逝如秋葉之靜美?!?/p>
當年8 月底,父親在病床上平靜地停止了呼吸,沒有任何遺言。
妹妹在“黃家三兄妹”的群里接連上傳父母親在加拿大探親時候的照片,和弟弟在手機里交談著。我望著茫茫的春夜,默默地想著:父親一定是永遠生活在春天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