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燕峰

“恩人哪！”我的媽媽跪在爸爸的靈側(cè)，拍打著靈柩，好像決意要把睡在里面的爸爸喚醒。白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飛舞，皺紋縱橫的臉上，眼淚早已蜿蜒成河。

媽媽19 歲時嫁給爸爸，一起走過66 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1953 年，爸爸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距離家60 里外的縣城高中做語文教師。每個周末送走最后一個學(xué)生，他認(rèn)真地檢查完教室門窗，才一個人步行回家，途中還要蹚過一條幾十米寬的大河，到家時，整個村莊已沉沉睡去。

一個初冬的周末，他下班回家。走在無垠的曠野，不由得心生恐懼。無意間回頭，身后不遠(yuǎn)處有兩個綠瑩瑩的光點在閃爍。不好，是狼！爸爸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鎮(zhèn)靜下來，腳底生風(fēng)，一路疾走。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大河，河面已結(jié)冰，但他擔(dān)心冰還沒有完全凍實，一時犯了難，在河邊躊躇，而狼已漸漸逼近。他靈機一動，俯下身來，把整個身子貼在冰面上，一點一點地爬過了河。起身回頭，狼并沒有跟來。他拔足狂奔，回到家時，衣服完全濕透。

媽媽聽說了這件事，心疼不已。那時，他們訂婚已過半年，大人們約定年后就給他們辦喜事。她拿出自己置辦嫁妝的錢送給他，執(zhí)意讓他買一輛自行車，這樣天黑前就能到家。他拒絕了，深知這每一分每一角都來之不易，是她幾年來辛辛苦苦養(yǎng)兔喂雞摟柴攢下的。

她莞爾一笑，說我可不想嫁給一個被狼咬斷一只腳的瘸子。說完，歪著頭，調(diào)皮地望著他。他心頭一熱，暗下決心：今生一定要對這個善良能干的丫頭好。

婚后的日子很甜蜜。一天，她上山砍柴，不小心被枯藤絆倒，頭撞在石頭上，當(dāng)即昏厥。她被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無奈地說，這姑娘醒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還是聽天由命吧。

可他不肯接受這個現(xiàn)實，跟學(xué)校請了假，日夜守護在媽媽床前，給她講《山海經(jīng)》故事，唱她最喜歡的《送別》，說綿綿情話，還給她做全身按摩。

一年過去了，她還是沉沉睡著，毫無反應(yīng)。

人們對他說，放棄吧，沒有希望了。就連姥姥和姥爺都抹著眼淚說：“孩子，你已經(jīng)盡力，你還年輕，該開始新的生活了?！?/p>

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沖著每一個勸他的人咆哮：“不！沒有人能代替她！我一定要等她，我一定要等著她醒來！”

爸爸繼續(xù)精心照顧，每天為媽媽擦洗身子、洗臉、修剪指甲，變著花樣為她扎辮子，還給她換洗床單和衣物，日復(fù)一日，一絲不茍。

兩年后的一天，奇跡出現(xiàn)了，她終于從那場沉沉的睡夢中醒來。得知這兩年里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沒有念過一天書的她跪伏在他的腳下，流著淚說：“就讓我這輩子當(dāng)牛做馬來報答你的恩情吧。”他笑著攙扶起她：“不，我不要你做牛做馬，我要你做我聰明可愛的妻，為我生兒育女?！?/p>

之后幾十年，他們同甘共苦，肝膽相照。媽媽在家相夫教子，照顧公婆。爸爸心無旁騖，一門心思撲在教學(xué)上，很快被提拔為校長。多年后，人們?nèi)詫Π职譃榧亦l(xiāng)教育事業(yè)作出的突出貢獻(xiàn)而津津樂道，但爸爸總是謙遜地擺擺手，然后回頭深情地凝視著媽媽，說軍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有一年，姐姐在離家20里外的中學(xué)讀初三，每個周末回家，都要搭乘伙伴們的自行車。能擁有一輛既漂亮又輕巧的自行車是姐姐幾年來的夢想，為此沒少在媽媽面前撒嬌，也暗地里抹過幾次眼淚。媽媽允諾賣了年豬后一定滿足姐姐的心愿。

可是，那年冬天，小叔叔出了事，與人合伙做生意賠了，由于無力償還銀行貸款，被關(guān)進(jìn)了拘留所。消息傳來，爸爸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爺爺奶奶去世時，小叔叔才剛剛十歲。長兄如父，爸爸對他最小的弟弟格外嬌寵，供他上學(xué)，給他蓋房子娶媳婦。現(xiàn)在，小叔叔進(jìn)了拘留所，爸爸擔(dān)心他在里面吃苦受罪，于是四處奔波借錢。那天晚上，爸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媽媽把溫?zé)岬拿磉f給爸爸擦臉：“別灰心，天無絕人之路。”思忖片刻，媽媽把臉轉(zhuǎn)向我們，先看著姐姐，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自行車先不要買了。媽媽又扭過頭看著我和哥哥說，你們的新衣服也別買了。

我們一心盼著早點讓小叔叔回家，也樂意分擔(dān)爸爸媽媽的煩惱，都懂事地點點頭。然后，媽媽對爸爸說：“用咱家的房子做抵押，從銀行先貸一筆錢，加上借來的錢，應(yīng)該能把小弟救出來?！卑职忠还锹底似饋?，握緊媽媽的手，說：“我真是有福氣，能娶到你這樣賢惠的老婆?！?/p>

后來，我們長大了，像離巢的小鳥一樣先后離開了家。爸爸退休了，媽媽也步入老境。老兩口更是相親相愛，形影不離。

去年，爸爸被查出患了肺癌。我們瞞著他倆，在醫(yī)生的指導(dǎo)下給爸爸服用各類抗癌藥物?？墒前职置刻齑罂诖罂诘赝卵寢尡闫鹆艘尚?，一個人跑到社區(qū)門診去咨詢。醫(yī)生告訴她實情，她卻出奇地鎮(zhèn)定，像一個臨危不亂的大將軍，在照顧爸爸時更加細(xì)心。

看著爸爸身體越來越虛弱，我們?nèi)滩蛔穆錅I。媽媽便安慰道：“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何況這個年齡了。陪伴照顧好你爸爸，盡了你們的孝心，就足夠了?！?/p>

我在機關(guān)工作，姐姐是教師，哥哥在私企上班。雖然我們一有空就回家，但照顧爸爸的重任主要還是落在媽媽的肩上。爸爸身材高大，媽媽身材嬌小，明顯看得出媽媽有些力不從心。我們便提議花錢雇一個保姆，但是遭到媽媽的強烈反對。媽媽態(tài)度堅決地說：“我們老兩口單獨在一起還能有多少日子，我可不想讓一個外人插在我們中間?！?/p>

每天午睡后，媽媽給爸爸穿好大衣，扎好圍巾，攙扶著下樓，安頓他坐在輪椅上，推到附近的公園曬太陽。爸爸咳嗽的時候，媽媽停下來，兩只手交替地輕拍爸爸的后背。遇到超市，媽媽就把爸爸推到食品區(qū)，柔聲地說：“老頭子，想吃什么盡管拿。”

爸爸病重時，睡不好覺，不到十分鐘就要掙扎著起床，只要一動，媽媽就起身幫忙。我們勸阻媽媽，說她也是八十五歲高齡，也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要累倒。可媽媽總說：“你們不懂，有我在身邊，你爸爸心里才踏實?！?/p>

確實如此，爸爸只要有幾分鐘看不見媽媽，就會大聲地喊媽媽的名字。只要媽媽坐到身邊，爸爸就咧著嘴巴開心地笑著，輕撫她的手，凝望她的臉。

爸爸臨終的時候，媽媽為他擦身，不停地用毛巾擦去他額頭、臉頰上的汗珠。我們要幫忙，媽媽酸楚地說：“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還是讓我來照顧吧。”

66 年里，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染白了他們的頭發(fā)，壓彎了他們的腰身，卻沒能剝蝕他們彼此的忠誠和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