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這兒的夏天最熱,所以這兒的冬天最冷,反過來也是一樣。這是海邊老人說的。老人什么都知道,地下的事天上的事,他們都一清二楚。
到了夏天,我們?nèi)颐刻於家谖萃舛冗^上半夜,除非下雨,從不改變。晚飯后我們扛著麥秸做成的大涼席,一起往屋子西邊走去,那兒有幾棵大楊樹,樹下有一片潔白的沙子,我們就在沙子上鋪開涼席。
為了防蚊蟲,要在旁邊點起一根艾草火繩,這樣一直聞著艾草的香氣。我們仰躺看天,瞅星星:它們大大小小,疏疏密密,擺成了各種形狀。關(guān)于星星的故事,父親知道得不多,母親知道一些;外祖母知道得最多。
外祖母指指點點,說哪些星星是牛,哪些星星是熊,還有蛇和龍;除了動物,還有武器,比如扔出的飛梭、手持的刀戟和盾牌。還有獵人、男人和女人。天上有一條大河,許多故事都發(fā)生在大河兩岸。
外祖母知道的故事真多,不過一直講下去也會講完的。剩下的時間由父親講地上的事情,母親在一旁補(bǔ)充。這些也有說完的時候。當(dāng)他們都無話可說的那會兒,我就盯著滿天的星星說了起來。我信口胡編一些故事,流利地、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他們聽了一會兒,見我一直不間斷地說著,都坐起來看我。我只看星星,腦子里全是關(guān)于它們的一些句子、一些故事。奇怪的是所有句子都排成了長隊,等著從口中飛出來,我連想都來不及想。我可以一口氣說上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嘴里從不打一個磕絆。
父親終于忍不住了,“咦”了一聲,拍拍我說:“停!”我停下來。
父親問:“你這些話是從哪里來的?”
我如實說:“它們就在嘴里,我一張嘴它們就出來了?!?/p>
“不是你編出來的?”
“不是。它們原來就有,我不過是說出來——剛說一句,下一句就出來了。這是真的。”
父親看看母親。母親拍著我問:“孩子,你是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本事?”我想了想,想不出。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本事,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是一張嘴,就不停不歇地講起來。
他們問不出,就躺下了。外祖母不知是鼓勵我還是批評他們,說:“孩子講吧,講累了就停下歇著。”
一點都不累。我盯著明亮的星星,心里愉快極了。我又講了起來。一串串故事相連一起,又各自獨立,所有的這些都需要說給星星。這樣講啊講啊,一直講到半夜。
第二個夜晚還是照舊,全家人都聽著——我原來有這么多話要說給滿天的星星。這種事兒令我上癮。我做得毫不費勁,連一些從來不用的詞兒也吐出來了,事后想一想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父親和母親有一天小聲商量著什么。他們對我說:“你不要對別人說你有這個本領(lǐng)。”我說:“這不是什么本領(lǐng)?。 备赣H板起臉說:“這是本領(lǐng)。不過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不要告訴別人?!?/p>
我一直沒有理解父親的話。我真的不覺得這是什么“本領(lǐng)”。不過我從來沒有對他人提起這些夜晚的事。
一個個夏天過去了,我仍舊時不時地面對星星說個不停。大約是十六歲的這一年吧,也許是十七歲,反正是這一年夏天的某個夜晚,當(dāng)我再次面對星星訴說時,突然打起了磕絆。我不得不停下來——每一個句子都要好好想一番才能說得出。我緊張地坐起來,不再吭聲。
父親問:“你怎么了?”
我搖搖頭:“我……不能說了。我說不出了……”
父親拍拍我,讓我放松:“不要焦急,先躺一會兒,歇一下,也許是累了。待一會兒再試,也許……”
我躺下看著星星。這樣過了許久,還是說不出。我腦海里空空蕩蕩。
從那個夜晚之后,我再也沒有了綿綿不斷、一直訴說下去的能力。它就這樣失去了。這是真的,這十分奇怪啊。
李伊諾摘自中華書局《小時候》
/張柏華 編譯
巴茲爾問爸爸:“爸爸,我能不能出去玩呀?”“不行,外面下著雨呢,你出去會感冒的。”爸爸答道?!翱墒?,爸爸,我就想出去淋雨?!?/p>
爸爸放心不下,連忙說:“這是我給你買的一本書,你現(xiàn)在乖乖地坐下來,好好看書吧?!?/p>
巴茲爾拿起書,剛看完第一句,就開始發(fā)問:“爸爸,書里面說,一個人跟什么人在一起,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是真的嗎?如果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在一起,這個好人會不會因為那個壞人而變成壞人了呢?或者壞人跟好人在一起,就變成好人了呢?還是他們兩個人都變了,好人變成壞人,壞人反倒變成好人了?還有……”
“巴茲爾,”爸爸說道,“你現(xiàn)在可以出去淋雨啦?!?/p>
趙克明摘自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生活中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