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周末實習生 何玄昳
揚州特殊教育學校的對口高考班學生正在上課。2019年揚州特殊教育學校有4名盲人學生、11名聾啞學生參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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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0日,23歲的全盲考生陳慧嫻參加了自己的首場高考,比2020年普通高考提前了17天。
2014年,普通高考出現(xiàn)首份盲文試卷前,視障考生都是通過簡稱為“單考單招”的特殊高考上大學。這一模式始于上世紀80年代,當時教育部授權(quán)長春大學等幾所高校招收視障學生,自主考試,單獨招生,開設(shè)特定專業(yè),考試時間大多安排在普通高考前兩個月。
2014年,視障學生首次參加普通高考,從此多了一條高考通道。能和普通考生一樣參加普通高考,曾是陳慧嫻在三年高中生涯心心念念的“夢想”。但最終,陳慧嫻選擇參加了“比較簡單”的“單考單招”。
事實上,每年九千萬余人參加的普通高考,視障考生歷年來參與都極少,2019年有10人,是人數(shù)最多的一年,2020年僅為5人。而每年200多個視障考生通過“單考單招”考入大學。他們還是選擇舊有路徑,這引起了視障人群和特殊教育領(lǐng)域的討論,為何一心保障殘障人教育公平的普通高考,卻在現(xiàn)實中遇冷?
“二選一”的高考
截至2020年,“單考單招”中,視障考生能考的本科層次高等院校僅四所——長春大學、北京聯(lián)合大學、濱州醫(yī)學院、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院(以下簡稱南京特師),招生專業(yè)范圍很窄,為針灸推拿、康復醫(yī)學及音樂表演。目前共有23所包括高職在內(nèi)的高等院校,參加包括視障、聽障等殘障在內(nèi)的“單考單招”。
據(jù)中殘聯(lián)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隨著特殊教育發(fā)展,2019年全國已有特殊教育普通高中班(部)103個,在校生8676人,但盲生占比不高,共1629人。
陳慧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殘疾考生為提高錄取率,通常報2-3所學校。每年4月他們在“高考季”就奔波于各個地方考試。她自己報考了兩所大學的單考單招——長春大學、北京聯(lián)合大學,均為針灸推拿專業(yè)。
今年受疫情影響,考試時間推遲了。6月中旬,陳慧嫻出發(fā)參加第一場考試,她從山東濟寧乘飛機至吉林長春,選擇冷門時段的打折航班,住在小旅館里,花費近三千元,完成為期兩天的考試。
6月30日,陳慧嫻接到長春大學的錄取電話,要求確認是否報讀該校。她很為難,自己報考的第二所學校考試因疫情延期,未確定是否取消。
“單考單招的考試比較簡單?!标惢蹕拐f,招考學校為搶生源,也會提前打電話與學生確認。
7月12日,陳慧嫻參加了北京聯(lián)合大學的“單考單招”。因疫情影響,北京聯(lián)合大學采取線上考試方案,考生在鏡頭前取出學校提前郵寄來的盲文試卷,摸讀考試,完成后裝入密封袋,再郵寄回學校批卷。
基本上,“單考單招”早于普通高考,學生發(fā)回確認函后即轉(zhuǎn)變?yōu)閿M錄取狀態(tài),高校將在普通高考錄取開始前,從各省考試院提走他們的檔案。至此,對于殘疾考生而言,高考也落下大幕。
但普通高考的誘惑始終在,它帶來了更多選擇——可以根據(jù)個人能力興趣及就業(yè)導向等因素選擇心儀的高校和專業(yè)。政策規(guī)定,只要符合錄取條件,高校不得因考生殘障拒絕錄取。
“我們不想一眼能看到頭,不想只有針灸推拿專業(yè)?!标惢蹕垢嬖V南方周末記者,關(guān)于普通高考,是高中三年,她和同學一直熱烈討論的話題。
沒有選擇普通高考的原因種種,有一個原因不能忽視,就是目前普通高考和“單考單招”存在互斥關(guān)系。陳慧嫻記得很清楚,2016年,學姐楊玉青在單考單招后參加普通高考,卻無法填報志愿,系統(tǒng)提示她的學籍檔案已被提走。那時,他們才恍然明白,原來普通高考和“單考單招”只能“二選一”。
兩條軌道
采訪中,多位視障考生、盲校老師和特殊教育領(lǐng)域的專家都向南方周末記者表達了類似觀點,“二選一”很難。
“單考單招”是多年來實行特殊教育的教育體系,而普通高考,則是一條常規(guī)教育體系。殘障考生參加普通高考,意味著跨越特殊教育體系,其中要逾越的障礙,是普通考生難以想象的“溝壑”,因為兩種體系相差極大,相對隔離又獨立。
“單考單招”始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1985年,教育部、國家計委、勞動人事部、民政部發(fā)布《關(guān)于做好高等學校招收殘疾青年和畢業(yè)分配工作的通知》,要求高等學校招生“在全部考生德智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不應(yīng)僅因殘疾而不予錄取”。該要求也被納入隨后的殘疾人保障法中。
隨后,我國地方高校開設(shè)專門招收殘疾人的院系或?qū)I(yè),建立了特殊教育學院。1987年,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成為第一所實施殘疾人單考單招的院校。
當時,多數(shù)殘疾考生都是肢體殘疾,能夠自理的考生,聽障和視障考生極少。上世紀80年代末期,國家教委等部門發(fā)布了《關(guān)于發(fā)展特殊教育的若干意見》,該意見規(guī)劃了殘疾兒童的特殊教育布局,要求“原則上以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為單位劃片設(shè)校,或以地市為單位設(shè)校;并有計劃地在聾童學校和普通小學附設(shè)盲童班,或吸收掌握盲文的盲童在普通小學隨班就讀”。
浙師大殘障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李學會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我國盲童入學率一直較低。直到2000年底,視力殘疾兒童少年入學率仍然只有54.1%,在盲、聾、弱智三類殘疾兒童少年入學率中最低。2003年全國僅有盲人高中10所,在校生347人。
另一現(xiàn)實是,雖然隨班就讀被視作融合教育的主要形式,隔離教育是殘疾人義務(wù)教育階段的主要形式。
9歲時,小學三年級的陳慧嫻突發(fā)眼疾,父母帶著她求醫(yī)問藥兩年,眼睛依然失去了視力。11歲,她回到學校,進入濟寧市盲人學校,從小學一年級讀到初中三年級。后來聽說一位盲校師兄從濟寧到了青島上學,2005年考上了吉林的長春大學。
“還有大學啊”,陳慧嫻重燃希望,一心沿著師兄的路徑,再走一遍,“去青島,考大學”。她當時不知道,除了長春大學以外,還有濱州醫(yī)學院、北京聯(lián)合大學也招收視障考生。
“這在當時是制度突破”,李學會認為,單考單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滿足了殘障者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
但他也發(fā)現(xiàn),1987年盲生可以選擇的專業(yè)是按摩和音樂,多年來,選擇的范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盲人高等教育與針灸按摩形成了高度匹配,除了大學教育,其他形式的大專班也基本上是針灸按摩專業(yè)。
想要更多選擇的盲人考生,被2014年首份盲人試卷點燃了希望,2015年,就讀于青島盲校的視障考生鄭榮權(quán)、黃鶯成功參加普通高考,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慧嫻記得,2015年高考放榜當天,她正在青島盲校初中部上課,曾教過黃鶯、鄭榮權(quán)的老師在課上通報這個消息,大意是你們也好好努力,將來參加普通高考。
障礙重重的普通高考
回看2014年盲人參加高考,李學會認為,更深遠的意義在于改變了教育者、受教育者及其家長的教育預期,給盲人考生帶來了希望,這種預期最終影響教育投入,形成正向激勵。
青島盲校在2015屆考生大獲全勝后,為普通高考備考生提供課外輔導,并幾經(jīng)調(diào)整;南京盲校于2016年正式組建高中部,以學生能參加普通高考為培養(yǎng)目標,引進教師人才。
“不鼓勵、不反對”,當時在青島盲校高二年級的楊玉青回憶老師的態(tài)度,但變化已經(jīng)隨之而來。
高三以后,學校正式開設(shè)6人輔導班,專門輔導備考普通高考的學生——體育課、信息技術(shù)課、社團課讓出來補課,一周每個科目多上一節(jié)。
但參加普通高考對盲人考生來說,依然障礙重重。畢竟盲人考生和普通考生經(jīng)歷著不同的教育歷程,與之適配的資源又太少。
據(jù)青島盲校的高三老師胡可介紹,為了備戰(zhàn)普通高考,盲生備考需花費數(shù)倍于普通考生的努力。例如做英語閱讀題,普通學生一眼能掃到的答案,視障考生要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摸,逐行逐行往回找。
重慶市特殊教育中心(以下簡稱重慶特教中心)高中部老師周眉眉則舉例,數(shù)學的幾何圖形不能非常恰當?shù)貜臐h文翻譯至盲文,“盲文只能用點表示線,密一點的是實線,疏一點的是虛線”,如果碰上多條線交叉,在交叉點還有不同的字母需要標注,就會造成認知上的混亂,“他不是不會做,是花大量時間去摸出這個圖形”。
為此,重慶特教中心為殘障孩子參加普通高考設(shè)計了預案。該預案主要與普通高中合作,將孩子送入普通高中隨堂旁聽,測試其是否適應(yīng)隨班就讀。與此同時,盲校提供學科老師一對一幫扶方案;為普通學校老師針對該生的教學提供指導和輔助;提供硬件方面的無障礙支持,如制作理科的盲文圖標等等。
殘障權(quán)益倡導者孫濤則認為,如果能提供必要的指導,幫助盲生掌握盲文答題和摸讀的技巧,則可能事半功倍。他向教育部申請獲取2020年高考盲文試卷,以仔細研究復雜盲文圖像物理選擇題,確認它是否超越了一般盲人學生摸讀盲文圖像的能力上限。
但以上方案還沒能等到一個合適的盲生。
今年,重慶特教中心有位成績優(yōu)異的盲人考生,他喜歡數(shù)學,想通過普通高考報讀數(shù)學專業(yè)。特教中心的老師們?yōu)榇俗隽酥T多方案,但考慮到他最心儀的是數(shù)學專業(yè),普通高??赡軣o法針對這個專業(yè)提供足夠的無障礙支持,未來也難以得到更好的就業(yè)。
最后,老師們還是建議他參加單考單招。
考生的困擾
胡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單考單招與普通高考兩個選項面前,老師們會考量很多因素,學生的能力能否適應(yīng)普通高考,以及報考的學校是否接收、將來就業(yè)會不會受限。
據(jù)南方周末記者了解,這幾項也是學生、家長考慮最多的問題。
2017年,視障考生周文晴參加高考。周文晴的父親顧慮重重,他找到她的初中老師,希望能說服周文晴放棄普通高考。這位老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當時非常掙扎?!拔覀€人非常希望她去闖一闖,給自己個機會”,周文晴聰明且勤奮努力,完全具備沖一沖的資格,但作為長輩,她理解文晴父親的想法,“吃下很多苦,最后未必有匹配的專業(yè)”。
最后,周文晴參加了南京特師的單考單招。得知被錄取后,周文晴還想?yún)⒓悠胀ǜ呖荚囈辉嚒K螂娫捵稍兡暇┨貛熣猩k提檔時間,能否讓她參加普通高考。對方?jīng)]有明確回答,只說“一般在高考后的時間提檔”。
但當年5月,想?yún)⒓悠胀ǜ呖嫉闹芪那缫驒n案被提檔,無法打印準考證。父親也想圓女兒的心愿,找到山東省考試院、青島考試中心協(xié)調(diào),也未成功。高考那兩天里,周文晴無比失落,而后每年高考時間,她都感到壓抑、難過。
吳瀟也在2017年參加高考,她鐵了心要參加普通高考。“我最大的想法是,不能大學四年用來學習盲人按摩,”她認為,“大學學按摩,與中專、中職畢業(yè)學有什么不同?”
學校與老師們的想法卻不同,他們擔心吳瀟參加普通高考以后連大專也未能考上。高三上學期,教導主任、班主任、任課老師頻繁約她談話,“你要想清楚”。吳瀟心里也猶豫,但“哭一哭,過去了,又覺得不甘心”。高三下學期她離開盲校,到普通高中旁聽,全心備戰(zhàn)高考。
陳慧嫻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備戰(zhàn)高考這幾年,她的想法一直在變,高一無論如何不甘心,想去闖,到了高二,考慮到成績、就業(yè)以及家人的意見,心氣又下降一些,直到最后高三作出決定,放棄普通高考,滿是遺憾。
什么是公平?
2017年,楊玉青參加了單考單招后,又考了普通高考,拿到了不錯的高考分數(shù)后,她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填報志愿。后來,父親勸她,既然拿到了南京特師的通知書卻不履約,對學校來說也是一種不公平,而且普通考生也不可能有兩種高考自由選擇的特權(quán)。
楊玉青有自己的想法,“只能選一個又是公平的嗎?”
孫濤也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真正的教育公平。他認為普通高考盲文試卷的出現(xiàn),雖然從物理上消除了視障學生考取普通高校的障礙,但“二選一”本身在心理上構(gòu)建起強大的障礙,讓本來是弱者和不同教育基礎(chǔ)的盲人考生和家庭被迫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選擇單考單招,最終是不平等的,“讓他們陷入一個低期望導致低資源,低資源導致低成就,低成就又鞏固低期望的結(jié)構(gòu)性不平等的怪圈”。
孫濤建議,目前在單考單招和普通高考的“二選一”,可以調(diào)整為“統(tǒng)考、單招、統(tǒng)錄”的方案,簡單來說放棄存在諸多弊端的“單考”,僅參加普通高考即可,但保留高等特殊教育院校特定專業(yè)為視障和聽障學生預留的招生計劃,統(tǒng)一錄取。
李學會也認為,解決“二選一”的矛盾,“需要更多的想象力”。思考這個問題不應(yīng)緊盯著高考制度本身。李學會認為社會還需要做更多的準備讓視障考生適應(yīng)高考。
首先,特殊教育還存在隔離教育固化的問題,盲校孩子及家長、老師教育期望值低,整個教育教學水平維持較低。從大學的專業(yè)來看,視障學生專業(yè)少,就業(yè)難,未來還有很多未知數(shù),“前后都是障礙,怎么辦?”
李學會建議,能否在提升特殊教育方面,更多考量融合教育做法。例如盲校學生接受的課程質(zhì)量與強度不足,那么能否考慮直接將學生送入普通高中學習。
原有的盲校老師轉(zhuǎn)為支持型角色,為盲生融入普通班教學提供合理便利服務(wù)——印制盲文試卷、探索適合盲生的教學方法,乃至向普通學校的老師傳授特殊教育經(jīng)驗,“讓普通學校的老師理解如何教導視障學生”。
(應(yīng)受訪者要求,胡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