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40多年里,中國不僅長時間保持經濟高速增長,而且是同期世界上唯一沒有出現經濟危機的國家。中國經濟的“超常增長”和“超高穩(wěn)定性”,引發(fā)了對“中國經濟增長奇跡”背后“中國模式”的研究熱潮。林毅夫:《新中國70年發(fā)展與現代經濟學理論的自主創(chuàng)新》,《宏觀質量研究》2019年第1期。中國經濟增長奇跡的制度基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種強調“有為政府”與“有效市場”有機結合的市場經濟體制與西方國家常規(guī)市場經濟體制有著顯著的差別。從黨的十三大強調“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到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fā)揮政府作用”,國家與市場的相互嵌入始終構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顯著特征。要從學理上解釋這個顯著特征,就需要構建一個系統(tǒng)而全面的國家理論。實際上,國家學說一直為馬克思主義理論所關注,必須承認,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不是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甚至都不算馬克思主義理論獨立的組成部分。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遺產。正如列斐伏爾所評論的那樣,“如果有人想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尋找一種國家理論,也就是想尋找一種連貫而完全的國家學說體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這種學說體系是不存在的,反之,如果有人認為馬克思忽視了國家,我們也可以告訴他,國家問題是馬克思經常關注的問題?!保▍⒁奫法]亨利·列斐伏爾:《論國家——從黑格爾到斯大林和毛澤東》,李青宜等譯,重慶出版社,1988年,第122頁)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國家理論強調的是國家的經濟理論。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列寧的《國家與革命》都是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經典著作。西方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是與現代自由主義國家理論、現代保守主義國家理論、民主社會主義國家理論并列的當代西方四大國家理論之一。葛蘭西、阿爾都塞、普朗查斯、列斐伏爾、馬爾庫塞、哈貝馬斯、密利本德等都對國家理論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但這些國家理論主要是偏重政治方面的。不僅在經典理論中,如馬克思、恩格斯對國家的經濟作用有過深刻的表述,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奧康納、哈維、哈貝馬斯等人也都在一定程度上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馬克思不僅在“六冊計劃”中初步勾勒了國家經濟理論的藍圖,還科學地指出了國家具有階級性和公共性雙重屬性。關于國家對經濟的作用,恩格斯曾在給康·施米特的書信中分析道,“國家權力對于經濟發(fā)展的反作用可以有三種:它可以沿著同一方向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就會發(fā)展得比較快;它可以沿著相反方向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像現在每個大民族的情況那樣,它經過一定的時期都要崩潰;或者是它可以阻止經濟發(fā)展沿著既定的方向走,而給它規(guī)定另外的方向——這種情況歸根到底還是歸結為前兩種情況中的一種。但是很明顯,在第二和第三種情況下,政治權力會給經濟發(fā)展帶來巨大的損害,并造成人力和物力的大量浪費?!保▍⒁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7頁)奧康納將生產條件的供給不足,視為資本主義的“第二重矛盾”,從而引發(fā)出國家為確保社會再生產的進行在生產資料和消費資料市場當中的作用(參見[美]奧康納:《自然的理由》,唐正東等譯,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74~275頁)。大衛(wèi)·哈維從資本流動的角度出發(fā),闡述了資本的三類循環(huán),引發(fā)出國家在金融資本市場上的作用(參見[美]大衛(wèi)·哈維:《世界的邏輯》,周大昕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70~71頁)。哈貝馬斯對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干預職能的分析,已經區(qū)分了市場經濟1.0和市場經濟2.0的區(qū)別,且準確指出資本主義國家的干預體現了“集體資本家的意志”(參見J.Habermas, Legitimation Crisis, Boston: Beacom Press, 1975, p.55.)。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界都沒有將國家理論作為一個學術議程進行充分討論。這使得馬克思主義留下的國家理論遺產一直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發(fā)展,同時也在客觀上為西方經濟學話語體系的滲入提供了機會。改革開放之后,以諾思、阿西莫格魯為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開始在國內流行,至今仍影響很大,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有一套系統(tǒng)的國家理論。根據諾思的見解,國家是中性的,除了界定產權、監(jiān)督合約實施以及提供某些公共物品外,國家在市場中無任何其他的積極作用。[美]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24~25頁。諾思的國家理論實際上是與國家作為“守夜人”的自由主義理論相一致,將政治與經濟截然分開。而根據阿西莫格魯等的研究,只有包容性的政治制度才能與包容性的經濟制度相匹配,并帶來一國長期的經濟增長。中國的政治制度屬于汲取性的,因而中國經濟不可能長期增長。[美]阿西莫格魯、[美]羅賓遜:《國家為什么會失敗》,李增剛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52~53頁。按照這種新自由主義國家理論的解釋,如果中國經濟不向西方“復歸”,則只能走向“崩潰”。然而事實證明,崩潰的不是中國經濟,而是新自由主義理論本身。因此必須突破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構架,在新的理論范式下探索新型國家與市場的關系,如此才有可能破解中國經濟增長的“密鑰”。新自由主義的國家理論,是建立在“無賴之徒”的假定之上的,這種以惡為底色的國家觀,使得國家必須遠離或者始終被限定在市場失靈這個狹窄的領域。因為按照這種邏輯,由于國家動機的“不純”,其干預市場的結果必然是導致資源的扭曲。筆者曾經提出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始終存在著對公共權威的警惕(主要從文藝復興開始,后來越發(fā)嚴重),使得近代西方文化更鐘情于限制公共權力(如盧梭、孟德斯鳩、伏爾泰、洛克、小穆勒等,一直到現代,如羅爾斯時期的政治哲學,這個傾向一直沒有變,甚至得到了強化)。這也正是凱恩斯興起面對的最大困難,也是70年代新自由主義如此容易復興的根源所在(參見陳龍、伍旭中:《習近平新時代政府-市場觀:市場經濟3.0的政治經濟學》,《廣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亨廷頓也曾經指出,“當一個美國人在考慮政府建設問題時,他的思路不是如何去創(chuàng)造權威和集中權力,而是如何去限制權威和分散權力?!保▍⒁奫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25頁)這樣一種社會心理構架驅使更多的人傾向于把國家限制在最小限度內,依托于這種理念構建的國家理論,顯然無法解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踐。
實際上,在任何市場經濟模式中,國家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即使是在市場原教旨主義思潮占據主流的國家,國家的作用都比新自由主義者們通常愿意承認的大得多。英國學者詹姆斯·富爾徹認為,在撒切爾夫人時代,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教育和醫(yī)療部門以及工會的控制力,超過了之前英國和平時期的任何階段,其實國家勢力根本沒有“回退”(參見[英]詹姆斯·富爾徹:《資本主義》,張羅、陸赟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51頁)。美國學者弗雷德·布洛克研究也指出,過去30年的美國政治,事實上存在著一個隱形的發(fā)展型政府(Hidden Development State)(參見F.Block,“Swimming Against the Current:The Rise of a Hidden Development State in the United States,”Politics & Society, vol.36, no.2, 2008, pp.169~275.)。市場機制只有在國家干預和管制的背景下才能更有效地運行。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純粹市場獨立自主運行的歷史階段,國家能力一直是發(fā)達國家市場經濟發(fā)展成功的“梯子”,新自由主義話語體系的本質就是隱藏這只“梯子”。如張夏準認為,發(fā)達國家在成功致富后,就開始各種借口“踢開梯子”,以使發(fā)展中國家永遠不可能達到發(fā)達國家達到的高度(參見張夏準:《富國陷阱:發(fā)達國家為何踢開梯子?》,肖煉、倪延碩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3頁)。斯蒂格利茨也一再強調,經濟學已經從一門科學的學科變成自由市場資本主義最大的拉拉隊了,并呼吁“按我們做的做,別按我們說的做”(Do as We Do,Not as We Say)(參見[美]斯蒂格利茨:《自由市場的墜落》,李俊青等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 ,2011年,第211頁)。需要強調的是,一旦接受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經濟生活的組織原則就將是全面私有化,這樣就可能在經濟體制改革中犯錯誤。因此,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的需要,構建系統(tǒng)的國家理論,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要任務。當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掀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三次研究高潮,王立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構建的歷史演進》,《經濟縱橫》2017年第12期。國家理論已經成為一個具有鮮明特色的重大研究課題,并涌現出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邱海平、張宇、賈根良、孟捷等學者都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家的經濟作用做了深刻的分析,豐富了對中國特色國家理論的探討。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孟捷教授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新解讀,深化了對政治與經濟、國家與市場、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辯證統(tǒng)一關系的理解,并進而在此基礎之上,從內生性和外生性兩個維度勾勒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全貌。這是迄今為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界最為系統(tǒng)和完整的國家理論體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大理論創(chuàng)新。
將國家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框架已經成為學術界的基本共識。近年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界關于國家理論建構存在著三類不同的觀點。
第一類觀點,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出發(fā),強調國家理論應該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體系的邏輯起點。這一研究進路以邱海平教授為代表。主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敘事邏輯應該從國家理論開始的還有林光彬、周紹東等。參見林光彬:《中國的國家理論與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創(chuàng)新》,《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7年第6期;周紹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內生性國家理論》,《經濟縱橫》2019年第7期。邱教授較早就認識到,中國現代社會的發(fā)展與演進,具有一種完全不同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發(fā)展邏輯”。新中國“通過政治革命先建立起一定的上層建筑,然后再去建立社會主義的生產關系,并以這種獨特的路徑去發(fā)展中國的社會生產力”的方式顯然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這樣的理論范式是不一致的。邱海平:《論中國政治經濟學的創(chuàng)新及邏輯起點——基于唯物史觀對于中國現代歷史適用性的思考》,《教學與研究》2010年第3期。因此,他提出,必須突破歷史唯物主義的傳統(tǒng)范式,從方法論創(chuàng)新開始,重新構建中國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范式和邏輯起點。同時他認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最重要的特點之一就是堅持中國共產黨對整個國家的領導并通過國家來發(fā)展多種所有制經濟、市場經濟和社會生產力,離開了“國家”,中國社會的所有現象幾乎都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國家”在中國也是一種“普照的光”,因此把國家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并作為邏輯起點,是理論上的重大創(chuàng)新。邱海平教授還強調“提出上述觀點的理論依據是,我們必須堅持邏輯與歷史相統(tǒng)一的原則。恩格斯曾經指出,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就從哪里開始。既然中國現代社會以國家的形成為起點,并且在整個現代中國社會中起著支配作用,那么在理論上,當然就應該以‘國家作為邏輯上的‘起點范疇?!?/p>
這類觀點強調了國家理論對理解當代中國制度變遷以及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性,但并沒有明確指出國家理論可分為外生性和內生性兩個方面。如邱海平教授強調的國家作為上層建筑的推動作用,實際上只是國家的外生性作用。邱海平等實際上也注意到了國家的內生性作用,如他們認為“對于資本主義經濟而言,政府對于經濟活動的介入是內生的,而不是外生的”(參見邱海平、李民圣:《馬克思的資本流通理論與政府經濟職能》,《經濟學家》2015年第1期)。但國家的作用是“內生的”不只表示國家嵌入市場經濟內部發(fā)揮作用,而且在于國家發(fā)揮經濟作用的過程。這就意味著,即使國家是市場經濟制度變遷的最初推動者,但是可以采取和這種現象相反的路徑,即先構建一個市場經濟理論,然后再引入國家作用的方式,來形成國家的經濟理論。此外,國家的內生性作用,還意味著國家權力直接擔負著生產關系的功能,構成經濟基礎的一部分。這種對國家的內生性作用的全面揭示,必須依托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全新解讀。而邱海平等只是敏銳地提出了對傳統(tǒng)歷史唯物主義的懷疑,卻并沒有完成這一理論的重構,這使得他不能全面理解國家的經濟作用。同時這類觀點雖然指出創(chuàng)新國家理論必須首先突破傳統(tǒng)的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但卻又錯誤地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構建原則建立在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原則之上。實際上,這一原則已經遭到了國內外諸多學者的批判。如國外學者盧卡奇、本澤勒、阿爾都塞、巴里巴爾等人,國內學者沈佩林、袁吉富、孟捷等人都對此進行了批判。[匈]盧卡奇、[匈]本澤勒:《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白錫堃、張西平、李秋零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25頁;[法]阿爾都塞、[法]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42~45頁;沈佩林:《〈資本論〉中范疇的邏輯順序和歷史順序問題》,《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2期;袁吉富:《對邏輯與歷史相一致方法的質疑》,《教學與研究》2007年第4期;孟捷:《對邏輯與歷史相一致原則的批判性反思》,《財經問題研究》2019年第1期。根據這些反思性批判,可以認為這一流行的原則乃是濫觴于恩格斯的理論教條,與馬克思經濟學的敘述和建構方法并不吻合。該觀點還見于國外學者,如特雷爾·卡弗認為,恩格斯將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歸結為“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里開始”之際,恩格斯也就走向了馬克思的反面。恩格斯誤讀或誤解了馬克思的方法(參見[英]特雷爾·卡弗:《馬克思與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姜海波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4頁)。馬塞羅·默斯托認為“恩格斯認為在歷史和邏輯之間存在著平行性,而這一點馬克思在《導言》中予以斷然拒絕。而且,由于這一觀點是恩格斯加在馬克思身上的,它后來就在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的解釋中變得更為貧乏和程式化?!保▍⒁奫意]馬塞羅·默斯托:《馬克思的〈大綱〉——〈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150年》,閆月梅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6~67頁)這種理論教條的流行很大程度上要歸于蘇聯(lián)《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和盧森貝《〈資本論〉注釋》的影響。而要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理論,首先必須對這一理論教條進行清算,從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教條出發(fā)來構建國家理論,顯然是一種較為輕率的嘗試。事實上,這一原則也與馬克思勾勒國家理論的方法論不一致。馬克思將國家的作用是作為資本從其現實性出發(fā)所創(chuàng)造的實現條件來看待的,按照“六冊計劃”,國家理論是在市場經濟的基本關系——資本、勞動和土地所有權——得到闡述之后才提出來的。這種理論建構的邏輯實際上是遵循市場經濟的內在結構,而不是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原則。
第二類觀點,從國家的社會主義性質出發(fā),強調國家的外生性作用。這類觀點的特色是強調了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區(qū)別,從而衍生出不同的國家與市場關系。值得注意的是,邱海平強調“作為國家代表的政府必然在黨的領導下在資源配置中始終發(fā)揮十分重要的作用,從而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具有本質的區(qū)別”(參見邱海平:《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fā)揮政府的作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學的新發(fā)展》,《理論學刊》2015年第9期)。張宇也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著作中將黨的領導看作是國家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主導作用之一(參見張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74頁)。這種見解無疑是正確的,但邱海平和張宇都沒有使用國家與市場這一提法,轉而非批判地沿用了常見的政府與市場這一對概念來刻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核心特征,顯然是無法將黨的作用納入其中的。張宇教授是這類觀點的典型代表。劉鳳義等也強調應該從國家性質出發(fā),認識政府與市場關系。參見劉鳳義、張朝鵬:《論國家二重屬性與政府的經濟職能——兼論政府和市場的關系》,《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7年第10期。他認為,國家與政府并不能完全等同,應從國家性質的角度理解宏觀調控等問題。資本主義國家僅僅是政治上層建筑,而社會主義國家具有經濟屬性,國家成為生產關系中從事經濟活動的所有制主體,其宏觀調控具有內生性,不同于西方國家的政府干預。他強調,“社會主義國家實行宏觀調控的主要依據不是所謂的市場失靈或缺陷,而是生產資料的公有制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有計劃按比例發(fā)展的規(guī)律。無論存在不存在所謂的市場失靈,只要公有制占據主體地位,國家作為生產資料公共所有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總代表,都需要并且能夠在社會的范圍內按照社會的需要有計劃地調節(jié)社會再生產過程,合理地配置社會資源,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實現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從而成為推動經濟發(fā)展的主導力量?!睆堄?、謝地、任保平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73~74頁。
與第一類觀點相似,在第二類觀點中,國家理論的構建也大體遵循了外生路徑。依據這種見解,國家被看作是游離于市場經濟之外,其作用也僅限于外生性的。如果將邱海平教授提出的將國家作為上層建筑的推動作用視為第一種意義上的外生性作用,那么張宇教授提出的基于公有制、社會主義制度屬性要求對經濟進行調節(jié)和管理的作用,就屬于第二種意義上的外生性作用。第二類觀點的主要缺陷在于:第一,將國家的外生性作用看得過于理想化。張宇教授常常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公有制混同于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公有制。這種混淆勢必傾向于將現階段國家的外生性作用完全看作是生產性的。實際上,國家的外生性作用不僅具有生產性,還具有汲取性,后者會妨礙生產力的解放和發(fā)展。這種理想化的觀點無法解釋中國地方政府競爭所帶來的房地產泡沫、經濟脫實向虛等負面效應。第二,片面強調國家的外生性作用,而忽視了國家的內生性作用。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中,基于社會主義性質而派生的國家外生性作用,在相當程度上已經轉化為內生性的一部分。張宇教授沒有足夠重視這種轉化,在他的理論中,市場失靈顯然只是作為國家經濟作用的次要依據。這樣一來,建立國家的內生性經濟作用理論就被懸置了。而僅僅從外生性角度理解國家的經濟作用,勢必造成理論上的某種欠缺乃至自相矛盾。張宇等人的理論一方面承認了國家作為經濟主體在市場經濟內部發(fā)生作用(這是一種意義上的內生性作用);但另一方面,又主張國家經濟作用僅僅產生于公有制和社會主義有計劃按比例發(fā)展規(guī)律等,而與市場經濟的運行與發(fā)展基本無關。這種理論上的自相矛盾實際上反映出一種猶疑態(tài)度,即擔憂國家在發(fā)揮內生性作用時會脫離社會主義的價值和目標。這種擔憂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解決該問題的出路,或許不在于刻意否定或貶低國家的內生性作用,而在于認識到國家的外生性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賴向內生性作用轉化而實現。
第三類觀點,從新李斯特經濟學出發(fā),強調經濟學的“國家本位”。楊春學教授很早就提倡要借鑒李斯特經濟學。他強調“李斯特針對落后國家如何發(fā)展生產力和經濟的分析……對于當今不發(fā)達國家考慮本國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仍然具有參考價值。”詳見楊春學為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自然體系》中譯本所寫的前言,[德]弗里德里?!だ钏固兀骸墩谓洕鷮W的自然體系》,楊春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0頁。賈根良更是一直強調,“凡是沒有受到過李斯特經濟學洗禮的國家,是不可能崛起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國家的?!币虼艘皠?chuàng)立一個以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為核心的‘新李斯特學派,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經濟發(fā)展新模式?!辟Z根良:《李斯特經濟學的歷史地位、性質與重大現實意義》,《學習與探索》 2015年第1期。一些學者受到新李斯特經濟學的影響,致力于從民族國家、國家利益、經濟趕超、國家主體性等方面探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如周文、王立勝、郭冠清等都強調要借鑒和吸收李斯特經濟學的重要成果,以國家為獨立變量,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以凸顯“中國特色”和“國家立場”。他們的核心觀點可以概括為:(1)國家主體性或國家立場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最根本的理論屬性。任何一個經濟學派別和體系都有很強的國家主體性,無論是號稱“世界主義經濟學”的西方主流經濟學還是被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真理”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背后都蘊含著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只不過這種國家主體性被有意掩飾和隱藏了起來。王立勝:《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學習與探索》2016年第8期。(2)國家是解釋經濟發(fā)展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關鍵機制或核心變量。無論是英國、德國、美國等西方發(fā)達市場經濟國家的崛起,還是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后發(fā)趕超,亦或是百年中國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時代變遷,國家無一例外都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周文、包煒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問題》,《學習與探索》2019年第9期。(3)民族國家的時代背景,要求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不可消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經濟運行規(guī)律,不是生產力高度發(fā)達階段才會出現的超越“國家”的“自由人聯(lián)合體”。在這個階段,國家之間的競爭與合作必然存在,國家利益始終是政府行為的基本動因。郭冠清:《從經濟學的價值屬性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經濟縱橫》2019年第7期。因此,國家利益問題始終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急需回應的重大現實問題。(4)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體現為人民主體性。市場經濟中國家的作用體現出鮮明的階級立場。資本主義社會的國家參與經濟運行,表面上看是不同政黨間博弈形成的結果,最終代表的實際上是資產階級的利益,與普通群眾的根本利益對立。而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客觀要求“以人民為中心”,因此,國家利益的背后是國家主體性與人民主體性的統(tǒng)一。這就決定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在研究國家主體性作用時,必須始終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和“以人民為中心”的辯證統(tǒng)一。周文、包煒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與國家利益問題》,《經濟縱橫》2019年第7期。(5)國家主體性體現為推動經濟發(fā)展,保持經濟穩(wěn)定,參與全球競爭三個維度。在這個過程中,國家不僅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而且越來越多地參與到經濟運行之中,直接對生產關系產生重要影響。王立勝、張弛:《再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經濟縱橫》2019年第7期。新時代要實現“強起來”的戰(zhàn)略目標,就需要在發(fā)展戰(zhàn)略上,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國家主體性;在經濟體制上,基于政府與市場的辯證關系強化有效國家建構;在產業(yè)體系上,大力發(fā)展以制造業(yè)為核心的實體經濟。周文、包煒杰:《國家主體性、國家建構與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基于西歐、美國與中國的現代化發(fā)展經驗》,《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8年第5期。
在第三類觀點中,無論是新李斯特學派的學者,還是受其影響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者,都正確揭示了經濟學的“國家本位”,都強調以中國為中心,以中國為立場,創(chuàng)造具有國家主體性的中國理論。這些研究都從李斯特經濟學研究范式中吸收了不少有價值的營養(yǎng)。所不同的是,新李斯特學派實際上是放棄了馬克思主義的主導地位。如賈根良認為,“由于世界各國的左派政黨和左派經濟學在全球化問題上基本上都是新自由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難以獨自為學界觀察、分析‘重新找回國家這種世界性潮流提供新的理論分析框架,因此,這種歷史重擔主要應該由吸收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新李斯特經濟學所承擔?!辟Z根良:《中國新李斯特經濟學的發(fā)展與當前的任務》,《政治經濟學報》2020年第17卷。而受新李斯特經濟學影響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學者們則強調借用“李斯特型工具箱”,轉以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范式和話語體系進行系統(tǒng)化的表達。值得注意的是,這類觀點對國家作用的認識實際上都停留在發(fā)展型國家觀基礎之上。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范式中所闡述的國家觀,本質上也屬于這種發(fā)展型國家觀。參見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反思經濟發(fā)展與政策的理論框架(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頁。發(fā)展型國家觀肯定了國有企業(yè)、產業(yè)政策、國家宏觀調控與創(chuàng)新體系等在推動經濟發(fā)展趕超、維護經濟穩(wěn)定運行、增強經濟主體國際競爭力等方面的重要性。這對于深化市場經濟中國家的作用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但必須要看到,發(fā)展型國家觀是以東亞市場經濟模式為藍本的。而東亞市場經濟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國家的作用上仍有顯著的差別。這種差別不僅體現在國家經濟作用的廣度和深度上,而且體現在地方政府和黨的經濟作用上。雖然發(fā)展型國家觀已經意識到國家的內生性作用,但它所刻畫的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內生主體只有中央政府和企業(yè)二維。正是低估或忽視了地方政府和黨的作用,使得新李斯特經濟學看不到中國模式的本質,進而低估了中國模式的可持續(xù)性。而丟失了上述兩個重要維度,實際上就等于淡化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最為主要的“中國特色”?;诖耍吕钏固貙W派的國家理論恐怕也難以全面解讀市場經濟的中國模式。除了楊春學、賈根良等在理論上構建中國新李斯特經濟學外,以路風教授為代表的學者則致力于新李斯特經濟學的經驗分析。這種以產業(yè)政策為代表的中國經驗分析,對于深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家的作用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值得高度關注。如路風教授在最近的一篇關于高鐵的研究文獻中提出黨的意識形態(tài)是高鐵實現跨越式發(fā)展的根本原因之一,這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對黨的經濟作用的理解。參見路風:《沖破迷霧——揭開中國高鐵技術進步之源》,《管理世界》2019年第9期。周文、王立勝、郭冠清等學者強調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主導地位,但他們對國家作用的總結缺乏系統(tǒng)的學理性分析,這種歸納雖然有助于深化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的認識,但與形成一個具有嚴格學術規(guī)范和典型馬克思主義風格的“系統(tǒng)化學說”還存在較大的距離。
上述三類關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觀點,實際上都意識到國家的經濟作用實際上包含內生性與外生性兩個維度,但是在理論上都沒有嚴格加以區(qū)分。這就使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家的作用不能被全方位地認識。同時,這些研究共同的不足之處還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缺乏一個清晰的學術史定位。這造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典型特征在借用西方經濟理論范式表達時被淹沒或忽視。第二,缺乏一個恰當的方法論基礎。這使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內在邏輯無法正確展開。第三,缺乏一個系統(tǒng)的國家理論體系。這使得國家的內、外生經濟作用無法得到系統(tǒng)的梳理,而僅僅是被零星地提及。筆者認為,孟捷教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恰彌補了上述的不足,使他的國家理論走在了前列(見圖1)。
圖1? 孟捷教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體系
孟捷教授近年來致力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研究,已有系列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突出的貢獻表現為三個方面:
1.闡明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學術史定位
孟捷教授首先對市場經濟及其理論進行了一個類型學的劃分。根據國家與市場關系以及市場主體差異兩條原則,200年的市場經濟發(fā)展史被劃分為市場經濟1.0、2.0和3.0三個版本?!济辖荩骸对诒厝恍院团既恍灾g:從列寧晚年之問到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5期。市場經濟1.0對應于工業(yè)革命之后在英國出現的自由市場經濟。市場經濟2.0對應于二戰(zhàn)以后發(fā)達國家的市場經濟。市場經濟3.0則對應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市場經濟1.0中市場的主體只有私有企業(yè),政府只是市場的守夜人,與市場截然分開。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和當代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構成了市場經濟1.0理論。在市場經濟2.0中,政治權力開始內嵌于經濟之中。凱恩斯、當代演化經濟學以及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組成市場經濟2.0理論。而市場經濟3.0是對市場經濟2.0的發(fā)展與超越,體現為:第一,國家的經濟作用更加寬廣;第二,中國共產黨是一種經濟制度;第三,市場經濟3.0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企業(yè)組成的三維市場體制。史正富教授最早提出中國特色三維市場體制,認為中國經濟現存體制中,除中央政府和競爭性企業(yè)兩大主體外,還存在一個競爭性地方政府體系,構成第三維市場主體。參見史正富:《超常增長:1949-2049年的中國經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6頁。相對應的市場經濟3.0理論必須對這三個方面作出回應。
在這個類型學劃分的基礎上,孟捷教授運用兩個坐標體系進一步對當代中國經濟理論和國家理論進行了劃分。根據坐標體系1,孟捷教授將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形成的經濟學流派分為三個象限。第三象限是受新自由主義影響的經濟學理論。第二象限是新結構經濟學。第一象限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其特點就是用市場經濟3.0的理論去進行市場經濟3.0的制度分析。孟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理論:源流、對象和體系》,《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見圖2)
根據坐標體系2,孟捷教授又對國家理論進行了細分。在這個坐標體系中,國家理論分為三個象限。處于第一象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既實現了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認為市場經濟不可協(xié)調的突破,也實現了對西方主流經濟學國家理論關于國家中性的超越。(見圖3)
? 圖2? 當代中國經濟學的分野:1.0理論和3.0理論? ? ? ? ? ? ? ? ? ? 圖3? 國家理論的分野
通過這兩個簡單明了的坐標體系,可以很直觀地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學術史定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是市場經濟3.0的國家理論,是嵌入性國家理論,是國家與市場辯證統(tǒng)一的國家理論。
筆者認為,明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學術史定位具有重要的價值。第一,拓寬了對市場經濟的理解。主流的觀點一直認為市場經濟只有1.0和2.0,因此對政府的作用就陷入是自由放任還是政府干預這個鐘擺式陷阱。將市場經濟3.0的實踐與理論納入到頻譜當中,無疑肯定了中國模式的實踐與理論價值,這為欠發(fā)達國家發(fā)展市場經濟提供了新的實踐與理論參照。第二,界定了國家理論構建的基本框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是市場經濟3.0的理論。這就要求國家理論必須包含內生性和外生性兩個方面,同時國家理論還必須解釋地方政府的行為以及黨的經濟作用,否則將難以充分解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踐。這就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提出了最基本的要求。第三,有助于對不同的理論進行甄別。在中國的“思想市場”上,西方經濟學與中國政治經濟學正在爭奪“國家”理論的話語權。通過學術史定位,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同理論的適用性。只有建立在3.0理論基礎之上的3.0制度分析,才有可能解釋清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家的作用。從這幾個角度看,國家理論的學術史定位,是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關鍵性工作。
2.創(chuàng)新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方法論基礎
歷史唯物主義是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的方法論基礎。但是長期以來,政治經濟學界對歷史唯物論存在不同的理解,這造成了國家理論的分歧。無論是傳統(tǒng)決定論,還是生產方式“中介論”,在現有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研究文獻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除了堅持傳統(tǒng)的決定論外,較有影響的是堅持生產方式“中介”論,如郭冠清認為,國家理論的基礎不是蘇聯(lián)誤讀的唯物史觀,“生產力-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原理才是唯物史觀的正確表達(參見郭冠清:《從經濟學的價值屬性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國家主體性》,《經濟縱橫》2019年第7期)。這種觀點實際上源于馬家駒、藺子榮和吳易風。但是這種觀點實質上并沒有克服主張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傳統(tǒng)理論所固有的弊端。都存在兩個弊端。其一,傳統(tǒng)決定論和生產方式“中介論”都是按照決定論的方式闡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關系。按照這種理解,生產關系的功能是一元的,即適應生產力發(fā)展的需要。而當生產關系不適應生產力發(fā)展需要的時候,生產關系就必須發(fā)生改變。這顯然無法解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落后的或榨取性的生產關系。同時按照這種理解,制度變遷只能是由生產力的變革為先導,進而實現生產關系的變遷。那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將被視為“歷史的岔路”,因為中國道路正是上層建筑發(fā)生變化、進而導致生產關系變革的道路。孟捷:《中國共產黨與當代中國經濟制度的變遷》,《東方學刊》2020年第1期。而如果放棄生產力“歸根結底”的作用,又會滑向多元決定論。其二,傳統(tǒng)決定論和生產方式“中介論”都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截然分開。在這種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下,國家始終是游離于市場之外,發(fā)生外生性作用。顯然,要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就必須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重構。孟捷教授在《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一書中系統(tǒng)完成了這一任務。這種歷史唯物主義的重構,可以概括為四個核心觀點:第一,生產關系具有適應生產力發(fā)展和服務于剩余占有兩重功能。張聞天較早地提出了生產關系具有兩重性的觀點。參見張聞天:《關于生產關系的兩重性問題》,《經濟研究》1979年第10期。這兩重功能是統(tǒng)一的,也是彼此分離的。后者意味著生產關系的變革,不僅服從于生產力的發(fā)展,也可以來自于非生產力因素,特別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上層建筑的直接推動。第二,生產關系的變更歸根結底都是以促進生產力發(fā)展為要旨的。一種生產方式只有在和以往的生產方式相比既增加了剩余又促進了生產力發(fā)展的前提下,才具備了作為一種更先進的生產方式取代以往生產方式的資格。這種制度變遷的方式被界定為“有機生產方式變遷”。第三,政治權力、政治關系等只要承擔了生產關系的功能,就直接成為經濟基礎的組成部分。這就意味著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政治與經濟、國家與市場的分別,不是兩種類型制度的分別,而是制度在功能上的分別。戈德利耶曾在20世紀70-80年代提出了“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區(qū)別,只是制度不同功能之間區(qū)別”這一假說,但他又認為資本主義是個例外,即資本主義社會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是分離的(參見M.Godelier,“Infrastructres,Societies and History,” Current Anthropology, vol.19, no.4, 1978, p.763.)。孟捷教授發(fā)展了這一假說,通過有機生產方式變遷論和戈德利耶觀點的結合,完成了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相互關系的完整闡釋。第四,只要涉及一種經濟社會形態(tài)向另一種經濟社會形態(tài)的制度變遷,生產力的作用歸根結底是決定性的。但生產力的這種決定性作用不一定是事先的,而可能是事后的。孟捷:《歷史唯物論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86頁。
(3)國家經濟作用內生性與外生性理論的關系
國家經濟作用的內生性理論與外生性理論既有差異,又相互聯(lián)系。一方面,國家內生性理論與外生性理論是辯證統(tǒng)一的。兩條進路相互補充,分別從需求側和供給側解釋了現代市場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影響國家形成的力量。國家的內生性作用是應對市場失靈而派生的,在這一過程中,國家權力會以不同的形式嵌入市場,轉化為經濟基礎的一部分,即在經濟內部發(fā)揮作用。但國家內生性作用的范圍和程度,取決于國家的政治力量平衡、意識形態(tài)提供的經濟發(fā)展愿景以及國家主權者的政治決判等歷史制度因素,這些因素定義了國家的外生性作用??傊?,國家的外生性作用往往轉化為內生化作用,外生性作用是對內生性作用的補充,二者耦合,共同助力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國家經濟理論敘述邏輯應該從國家的內生性理論出發(fā)。國家在整個理論架構中的位置或理論敘述的邏輯順序,應該從市場經濟的內在結構出發(fā)來進行安排,而不是按照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原則。只要市場經濟已經確立,國家的經濟作用就應該從內生性角度出發(fā)來考察。因此,在構建國家的經濟理論時,首先應該提出一個解釋市場經濟的基礎理論,以解釋市場失靈,然后在此基礎上引入國家的經濟作用。
綜上,孟捷教授國家理論的突出貢獻主要在于:第一,首次給出了國家理論的完整分析框架。無論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還是迄今為止的中國政治經濟學界,都缺乏一個系統(tǒng)分析國家經濟作用的框架。孟捷教授從內生性和外生性兩個維度所構建的國家經濟作用的體系框架將為國家理論的系統(tǒng)化奠定扎實的基礎。第二,有助于更加客觀地分析國家的經濟作用。在孟捷教授的國家理論體系中,國家的作用具有生產性和汲取性。這種更為客觀的態(tài)度,既有助于我們認識當前我國政府作用的優(yōu)越性,也能體察其中的不足。值得強調的是,孟捷教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體系,不僅能夠全面刻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家的經濟作用,其國家理論體系中的參照系和馬克思主義的市場失靈理論也能夠較好地解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運行。從這個意義上看,孟捷教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體系,已經不只限于國家理論體系本身,而是整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體系了。
1.解析中國道路,講好中國故事,深化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認識
長期以來,中國道路一直沒有被正確解讀。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缺乏一個“市場經濟3.0”的國家理論。按照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國家理論,市場經濟只能是“強市場、弱政府”模式,用這樣的理論解讀中國道路,得出的必然是諸如“國家資本主義”“新權貴資本主義”等玩弄污名化把戲的一類結論,給出的也必然是諸如“政府退出”“國企私有化”等一類暗藏殺機的“毒藥方”。孟捷教授等學者所致力構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是市場經濟3.0的理論。在這樣的國家理論框架下,國家的經濟作用從內生性和外生性兩個維度得以準確闡釋,從而在學理上很好地解釋了市場經濟的“強市場、強政府”的新市場經濟模式。同時,諸如競爭性地方政府、公有制的主體地位、黨的經濟作用等“中國特色”也得到了系統(tǒng)的學理化。只有這樣的理論才可能解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關鍵“密碼”,從而扭轉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在學科中“失語”,教材中“失蹤”,論壇上“失聲”的尷尬局面。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6年5月29日,第2版。在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界深化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認知,解析中國道路、講好中國故事的一次有益嘗試。這種有益嘗試,對于清除新自由主義話語體系造成的種種不良影響具有重要意義。
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政策-制度”話語體系向“學術-理論”話語體系的轉化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由“政策-制度”話語體系與“學術-理論”話語體系共同構成。孟捷:《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政策-制度話語和學術-理論話語的相互關系》,《西部論壇》2018年第5期。但在較長時間內,兩種話語體系沒能很好地實現良性互動。一些學者只承認“政策-制度”話語體系的重要性,造成其文章類似于政策宣傳和官方報道。這種研究成果缺乏嚴謹的學理性分析,從而消蝕了政治經濟學的科學性。一些學者則試圖放棄“政策-制度”話語體系,放棄馬克思主義,從西方經濟學話語體系中尋求建立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話語體系。這兩種思路都不利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系統(tǒng)性學說的構建。孟捷教授等學者所致力構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則嘗試將“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更好地發(fā)揮政府的作用”“堅持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等政策-制度話語體系學理化。并且這種學理化分析是建立在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的基礎之上的,是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話語體系一種可取的思路。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體系的構建,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政策-制度”話語體系向“學術-理論”話語體系轉化的一次有益嘗試。
3.將實踐經驗提升為系統(tǒng)化理論,增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話語權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不斷開拓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新境界,就必須提煉和總結我國經濟發(fā)展實踐的規(guī)律性成果,把實踐經驗上升為系統(tǒng)化的經濟學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界在理論的學理化方面做得不夠好,以至于中國故事長期被西方經濟學話語體系所主導。如競爭性地方政府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特色表征,但當前關于地方政府行為解釋的兩大主流框架——財政聯(lián)邦主義理論和錦標賽競爭理論——都屬于西方經濟學話語體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長期以來只是批判這兩種地方政府理論,卻又缺乏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地方政府理論與之對話和競爭。令人欣慰的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研究中開始涌現出一批具有競爭性的替代理論。如孟捷教授將中國地方政府行為動機歸結為租金,并將土地財政視為地方政府利用租金開展投資的核心。通過大衛(wèi)·哈維制度-壟斷地租理論和馬克思主義剩余價值生產理論,分析了地方政府對營建環(huán)境的投資以及租金的生產性使用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兩重結構,最終形成了一個分析中國地方政府競爭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分析框架。孟捷、吳豐華:《制度-壟斷地租與中國地方政府競爭:一個馬克思主義分析框架》,《開放時代》2020年第2期。這種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踐經驗上升為系統(tǒng)化的理論的嘗試,對于增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話語權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4.堅持馬克思主義主體地位,進一步推動“中、西、馬”的有機融合
長期以來,學術研究中很難真正看到“中、西、馬”之間的有機融合。這使得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和西方經濟學長期無法進行有效的對話,理論之間似乎橫亙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孟捷教授等學者所致力構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則可以看作是堅持馬克思主義主體地位,進一步推動“中、西、馬”有機融合的一種有益嘗試。如孟捷教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國家理論中,既包含了凱恩斯主義、新制度主義經濟學等理論貢獻,也包含盧卡奇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貢獻,還包含毛澤東、習近平等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同時整個學術體系和話語表達又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表達基礎之上,具有典型政治經濟學風格和特色。這樣的研究進路和學術風格,既保持了馬克思主義的主導地位,又與時俱進地堅持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沿著這一思路深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將有希望構建起系統(tǒng)的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
致謝:本文在寫作過程中,感謝孟捷教授的指導,也感謝中央黨校張雪琴老師、西北大學吳豐華老師以及各位評審專家提供修改意見。文章的所有觀點,最終責任都由作者自負。
責任編輯:韓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