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田

呼寶樂家的蒙古包，對著一片濕地，遠(yuǎn)處的莫爾格日勒河水白茫茫一片，蘆葦在風(fēng)中搖擺，風(fēng)停下來以后，植物很快就恢復(fù)了清透、葳蕤的樣子。

呼寶樂家有七十只羊、九頭牛，老伴圖木熱前年死了，埋在后山的緩坡上。每當(dāng)黃昏來臨，呼寶樂都會拖著細(xì)細(xì)的影子，在柵欄前鍘草、喂羊、擠奶。粗糙的雙手，像秋天的樹葉，褐黃褐黃的。她的記性最近有點(diǎn)不好，有時，明明穿上一件藍(lán)色碎花的蒙古袍，脫下衣服時，竟成了一件迷彩服，自己還不到五十歲，記憶力竟然衰退得這么厲害？她這么想的時候，神情就有點(diǎn)恍惚。有幾次，去山里采漿果，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后面有一個東西，晃晃悠悠的，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自己，心一驚，汗毛陡然豎起，猛地轉(zhuǎn)過身，看見是自己的身影，在昏黃的陽光下浮現(xiàn)。

前幾天，兒子蘇熱嚷嚷著，要去北京酒吧唱歌，他的理由是：我放羊，娶個姑娘，生個兒子，他還放羊，為什么我們一輩輩都得放羊？呼寶樂懶得搭理他，知道鳥兒長大了，就想飛走！呼寶樂心酸地想，孩子天天吵，可能是青春叛逆期還沒過，等過了，就好了。心里實(shí)在憋屈了，她就去后山，到圖木熱的墳地坐一會兒，和他聊聊家里發(fā)生的事。她想，他是一個多善解人意的人啊，每次都躺在草叢里，聽她嘮嘮叨叨地說一氣，活著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他喜歡喝酒，拉馬頭琴，誰家一辦婚禮，得到了消息，準(zhǔn)騎著馬趕過去。到了別人家，先找個地方坐下，用馬頭琴，吱吱嘎嘎地拉一通迎賓曲，當(dāng)主人把熱騰騰的手抓肉端上桌，熱情地招呼他吃飯時，他才匆忙扔下馬頭琴，笑瞇瞇地端起酒杯。

呼寶樂對兒子發(fā)火了，你怎么能離開草原呢？家里的牛羊怎么辦？到了農(nóng)歷正月的“白月”，圖木熱沒人祭祀怎么辦？家里沒個男人，草場被人占了怎么辦？呼寶樂呼呼喘著粗氣，敲著水瓢，痛心地流下了眼淚。不管日子多艱難，只要和兒子在一起，每天喝上一碗奶茶，心里就美滋滋的。兒子有點(diǎn)后悔和媽媽爭吵，懂事地走過來，抱了一下呼寶樂，說，媽媽，我放羊去。

兒子騎著摩托車，趕著羊群走了，家里還剩下幾只病歪歪的羊，一只只趴在草堆上曬太陽。陽光從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一點(diǎn)一點(diǎn)漫過來，到九點(diǎn)以后，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風(fēng)吹過草地，像金黃的波浪一樣蕩來蕩去。呼寶樂不由感慨：人活著，就像做一場夢，但這夢，是好是壞就由不得自己了！還是圖木熱好，躺在草叢里聽蟲子們的鳴叫，風(fēng)一吹，魂魄飄起來，漫無目的地游蕩。現(xiàn)在她有點(diǎn)羨慕圖木熱了，死人有死人的清靜，活人有活人的難處。正當(dāng)她胡思亂想時，忽然，聽到從外面的黃土路上，傳來踢踏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她想，一定是那些外地人在找趙二寡婦客棧。

四十六歲的趙二寡婦，開了一家“恩和哈達(dá)”客棧，專門接待內(nèi)地來草原的游客，在客棧院子里，她和成都來的流浪藝人聊得歡快，她對流浪藝人說，你煙抽得太厲害了，容易得氣管炎，你還隨地吐痰，顯得一點(diǎn)教養(yǎng)也沒有，這樣久了，你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受人歡迎。那小子揚(yáng)起滿頭散發(fā)，夸張地說：嚇?biāo)缹殞毩?，大姐眼力這么毒??！得“妻管炎”還輪不到我，在江湖上混了這么多年，我還沒混到老婆，教養(yǎng)嘛！對裝模作樣的人管用，和我這樣的流浪者沒什么關(guān)系吧！說完他瞇縫起眼睛，除了一條縫，就剩下一道眼神了。趙二寡婦意味深長地瞄了他一眼，詭秘地一笑，大兄弟，說正經(jīng)的，我有一只王爺用過的銀壺，你買不買？流浪藝人支吾了一下，最后狠狠地擠出了一句話“我沒錢”。話一出口，他有點(diǎn)后悔了。知道這個女人在耍他。便下意識地揩了一下嘴角，嘴角果然溢出了口水。

秋天已經(jīng)很涼了，趙二寡婦還穿著短褲，她認(rèn)為這樣走路的姿勢，人會輕盈起來，臉龐、腰肢和晃蕩的乳房之間，會出現(xiàn)一種搖擺的弧度，這對男人很有誘惑力，她非常享受男人們斜著眼掃向她飽滿乳房和白晃晃大腿的感覺。出于一種“吸粉”的目的，她還別出心裁把自己打扮成《武林外傳》佟湘玉的樣子，走路也學(xué)著那個女人一扭三晃，路上遇見調(diào)笑的男人，就嬉罵幾句，所以得了個綽號“公共汽車”。牧場的男人見到她，都會發(fā)出嘿嘿的訕笑。而趙二寡婦滿不在乎，嗔怪地調(diào)笑男人：怎么樣？見到老娘走不動道了吧？

兩個人拼上酒了，不一會兒，地上已經(jīng)扔下七八個空的啤酒瓶。趙二寡婦皺著眉頭說：“我喝不過你？我直接找一條公狗嫁了！”流浪藝人說：“我喝不過你，直接給你當(dāng)老公。”一下午了，兩個人好像都喝得搖搖晃晃，又像微醺的樣子。趙二寡婦脫掉外衣，只剩一件貼身的小衫。流浪藝人說，你別再脫了，我受不了啦！

“也不找塊鏡子照照你自己，美得你。老娘是公用的？和你扯？美死你了！”

兩人又喝了一杯，放下杯子。趙二寡婦給流浪藝人講起了段子：上個星期啊，我去哈達(dá)嶺采蘑菇，山里剛過一場雨，蘑菇真多?。≈窨鸷芸炀脱b滿了，突然，聽見了呼呼喘氣聲。我還以為，牧場哪個男人暗戀我，得了相思病，睡不著覺，吃不下飯，跟著我鉆進(jìn)了林子，想做好事呢！

趙二寡婦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說：“說實(shí)在的，我是個善良的人，最受不了別人的執(zhí)著了，哪個男人要真有那心思，我就滿足他。奶奶的，可不是這回事??！動靜是大老黑搞出來的，人家大老黑湊到蘑菇筐前，還吃了幾口。我以為，是哪個男人在逗我，就罵道：‘缺德玩意兒，別鬧了，你想吃奶啊！說完，我的手就摸了過去……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沒錯，就是毛茸茸的，有點(diǎn)濕。我想男人也沒有這么長的毛??？一發(fā)慌，抬頭一看，手里揪著一把熊毛。我嚇得媽呀一聲，蹲在地上，沒想到黑熊也嚇了一跳，怔怔地瞅了我片刻，轉(zhuǎn)身鉆進(jìn)了林子……”流浪藝人覺得段子有點(diǎn)意思，但不過癮，就淫邪著說：“你也可以和大老黑做一把??！”趙二寡婦打了流浪藝人一拳，揮了揮拳頭，大聲說：“給你臉是不是？敢和姑奶奶這么說話？”流浪藝人夸張地躲閃了一下，他把趙二寡婦的動作，理解成打情罵俏了。

呼寶樂想，孩子長大了，想去北京酒吧唱歌，歌是那么好唱的嗎？北京城大了，找不到活時，多少人啃面包、喝瓶裝水、睡天橋底下。再說了，趙二寡婦的女兒趙小蘭，還在北京推銷保健品，那丫頭就是一個危險分子，兒子要是和她混上，這輩子就廢了。她能對得起誰？圖木熱在墳?zāi)估锒紩裨顾?。趙二寡婦天天吹，說她女兒在北京城里大發(fā)了，掙下的錢，能買幾千只羊，錢在哪呢？趙小蘭都回來多少次了，她家不還是只有一個破客棧嗎？

那丫頭模樣倒是變了，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身材瘦瘦的，走路全是貓步，上身穿著一件水綠色的小衫，和沒穿衣服差不多，下身穿著一條皺巴巴的乞丐褲，像要飯的，頭發(fā)弄得亂蓬蓬的，像只流浪的“雞”。

兒子天天鬧著去北京，是不是那個丫頭勾引的？早就告訴過兒子，這戶人家門風(fēng)不正，離她遠(yuǎn)點(diǎn)，偏不聽，還張口一個姐，閉口一個姐的，叫得那個親切。缺心眼的玩意兒！以后讓人帶進(jìn)溝里，都不知道怎么摔死的。呼寶樂越想越生氣，抄起手機(jī)，撥通了趙二寡婦的電話，她想打聽一下，趙小蘭在北京干什么呢，傳回來一串忙音，呼寶樂嘆了一口氣，放下手機(jī)，嘟嘟囔囔，一家人都是這德行，沒有一個著調(diào)的。

呼寶樂摘下白緞子頭巾，在陽光下抖了抖，頭巾沒有什么灰，今年草長得茂盛，風(fēng)沙揚(yáng)不起來。呼寶樂心里一寬，聽見身后一只羊羔咩咩叫喚，小家伙們又餓了，也是，都到晌午了，一個個肚子都空了，咕嚕咕嚕的，得喂點(diǎn)食了。呼寶樂走進(jìn)羊圈，抓住羊耙子，把它拽了出來，別的羊也都跟著它，排著隊走了出來。這羊耙子，是呼寶樂一手養(yǎng)大的，高大壯實(shí)，家里70只羊，其中有20多只，是它配種生下的。

這些日子，呼寶樂時常產(chǎn)生幻覺，這讓她心里有一點(diǎn)害怕。最讓她接受不了的是，死去三年的老伴圖木熱，經(jīng)常半夜回家驚嚇?biāo)?/p>

圖木熱來了以后，也不進(jìn)蒙古包，就坐在院子里的沙果樹下，拉馬頭琴。有一次，月光明晃晃的，呼寶樂走出蒙古包，凝視著圖木熱，他老了，臉慘白慘白的，披頭散發(fā)，馬頭琴沒有一點(diǎn)聲音，呼寶樂顫巍巍地問：“你拉的琴是空弦嗎？你都死了，還回來嚇我干什么？我天天干活，沒找過野男人，孩子也拉扯成人了，你冤屈什么？你不是我殺的，是被蛇咬死的，是草原之神‘孟和騰格里讓你歸天的，你總找我干什么？回去吧，以后別來了，明天我去給你燒點(diǎn)紙。丘陵后面黑漆漆的墳地，才是你的家。趕緊回去吧！我天天喂養(yǎng)牛羊，伺候孩子，已經(jīng)夠辛苦的了，不要再來驚嚇我了?！?/p>

次日，呼寶樂去了墳地，想燒紙。卻意外發(fā)現(xiàn)，圖木熱的墳頭上，擺放著兩瓶白酒，還有一束新鮮的罌粟花，花瓣上沾滿了晶瑩的露珠，看來送東西的人，剛剛走，祭品是誰送的呢？肯定不是兒子，兒子前幾天去海拉爾了，說要和職高的同學(xué)看一個俄羅斯列賓畫展，都走好幾天了。圖木熱在牧場，也沒別的親人，呼寶樂想到這里，感覺天空的太陽亮了一下，射在頭頂，她差點(diǎn)暈過去。

陽光順著丘陵的緩坡，射了過來，草地一片殷紅，她聽見遠(yuǎn)處有人唱《巴爾虎長調(diào)》，聲音低沉、渾厚，她知道，那是牧場盲人大叔寶力格。這個老人很凄苦，兒子、姑娘大了以后，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了破舊的蒙古包里。是??！老人愛恩和哈達(dá)，愛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愛后山那片荒涼的墳地……呼寶樂很奇怪，在電視里，她聽見把別人感動得淚水漣漣的歌曲，她一點(diǎn)也不感動，唯獨(dú)盲人大叔寶力格的歌聲，有一種孤獨(dú)蒼涼的感覺，太走心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臉，呼寶樂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了，她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搖搖頭。歌聲讓她想開許多，兒子大了，要去大城市，實(shí)在不行，就隨他吧！一個人能活多少時間呢？就像這原野上的草，不過是一春一秋的事。

回家路上，她想起了老伴圖木熱，那個老家伙歌聲也好聽，他喜歡唱寶音德力格爾的《牧歌》。記得有一次，他站在草垛上唱《牧歌》，大家喊好聲接連不斷，連趙二寡婦都滿臉緋紅地在拍手。想起往事，難過啊！那年秋天，牧場風(fēng)調(diào)雨順，原野上的草，金燦燦的。早晨，圖木熱起來后，情緒相當(dāng)好，早餐吃了一張餅，喝了一碗奶茶，在院子里找出扇刀，拎著扇刀就走了。

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兩只鳥兒伴隨著圖木熱的左右，無憂無慮地飛翔，這讓他產(chǎn)生心曠神怡的感覺。到了草場，他拉好架勢，揚(yáng)起扇刀，草莖便傳來嚓嚓的斷裂聲。接近晌午，他感覺到有點(diǎn)累了，就坐在高坡上唱長調(diào)。他只專心唱歌了，沒注意腳下，一條烏蘇里蝮蛇從草叢里躥起來，對著他的腿，就咬了一口，真的，就咬了一口，蛇就溜走了。圖木熱抬起腿，咬出一個小紅點(diǎn)，麻酥酥的，有點(diǎn)癢，他抓了把土，放到腿上揉了揉，感覺好點(diǎn)。可能就是一條無毒的草蛇吧！他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啃了幾口牛肉干，躺在草地上瞇了一會兒，又起身，割了一下午草。晚上回到家，感覺到腿有點(diǎn)麻，就早早躺下，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圖木熱還沉沉地睡著。呼寶樂伸手一摸他額頭，發(fā)現(xiàn)滾燙滾燙的，掀開被子，大腿紅腫了一半。呼寶樂趕緊用手捶著他胸口問怎么回事，圖木熱才有氣無力地說，自己被蛇咬了。當(dāng)車把圖木熱拉到海拉爾醫(yī)院時，人也氣若游絲了，主治醫(yī)生說：“不行了，送來晚了，蛇毒已經(jīng)擴(kuò)散了。唉！這都是命??！一個老實(shí)人就這樣沒了?！?/p>

但呼寶樂和別人想法不一樣，她認(rèn)為圖木熱沒有死，他身體那么健壯怎么會死呢？他一定變成了一朵云，在天空飄著呢！這個時候手機(jī)響了，她一怔，連忙劃開屏幕。手機(jī)里傳來了趙二寡婦的聲音，問找她有事嗎？呼寶樂忽然什么也不想說了，敷衍了一句說：“我想買包鹽，不知道你在不在家?！?/p>

放下手機(jī)，呼寶樂不明白，手機(jī)鈴聲為什么總是《巴爾虎長調(diào)》，手機(jī)是最新型的華為手機(jī)，兒子設(shè)置時，說選幾首草原歌曲輪著唱，但都用了好幾個月了，手機(jī)還是沒有別的歌曲，呼寶樂鼓搗過幾次，手機(jī)還是一首《巴爾虎長調(diào)》。呼寶樂想，擠奶比這省心多了，擠出來的肯定是奶，不會是水。

呼寶樂伸了伸懶腰，起身給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喝了幾口，出去喂羊。羊耙子蹲在地上自己吃草。冷蒿和堿草還有野蔥，幽綠發(fā)亮，羊耙子性子急，換個姿勢，繼續(xù)吃。

最近這些日子，蘇熱覺得媽媽有點(diǎn)奇怪，老是望著父親墳地的方向發(fā)呆，這讓他心里沒底，很不安，也很煩躁。說實(shí)話，他真的不愿意放羊了，一個年輕人，天天趕著臟兮兮的羊，在草地上游蕩，像個鬼魂，一生氣，他騎上摩托車，加大油門，車飛快地竄了出去，順著山坡畫了個半圓，羊群還在山腰啃草，下面是草庫倫的鐵絲網(wǎng)。前面綿延著一片蘆葦，這蘆葦?shù)纳钐?，蕩漾著莫爾格日勒河。這條河流來自中國、蒙古交界的貝爾湖，又流進(jìn)了呼倫湖，一路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水泡和沼澤，成為恩和哈達(dá)水草豐美的牧場，也成為冬去春來的大雁、天鵝這些候鳥繁衍生息的濕地。

趙二寡婦走出客棧，看天空飄來飄去的云朵，她覺得它們飄得有點(diǎn)多余，太輕浮了，和她交往過的男人有點(diǎn)像，都從她身上經(jīng)過后，留下了一個消失的背影?，F(xiàn)在，她一點(diǎn)也不愛男人的身體，她只愛男人的心，可那些男人，都愿意給她身體，不愿意給她心。所以她認(rèn)為男人沒有好東西，好似狗熊掰玉米，掰一穗扔一穂。她不希望女兒像自己一樣，女兒初中畢業(yè)就去北京了，她也沒擋著。前夫趙二回山東青州了，離婚時，把錢都拿走了，只把綽號留給了她。她脫口而出：“趙二，要是你還想回到草原，祝愿你在路上出一次車禍吧！不要惦念我們了，你從來沒有妻子，沒有女兒，你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一匹馬，一尥蹶子，跑沒影了……”

中午，呼寶樂在河邊拾牛糞，水流中突然撲啦撲啦地飛起了一群大雁，繞著蘆葦盤旋，一聲聲叫得好不凄厲。呼寶樂想，大雁秋天飛走了，還知道戀家呢！兒子巴不得明天就走，都怪自己太寵愛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了。再說他到北京去，趙小蘭知不知道？那個丫頭風(fēng)塵味太重了，得讓兒子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再過一段日子，草原就飄雪了，天會一天比一天冷，沒辦法，希望兒子能熬過這個冬天。

成都來的流浪藝人，四肢挺拔，平腹細(xì)腰。可能經(jīng)常風(fēng)餐露宿的緣故，臉有點(diǎn)蠟黃，他喝著啤酒，啃著火腿腸，心里想著客棧的女老板，又慢慢踱幾步。想起一句話：“人最后都會走向自己的反面，假如年輕時是個放浪形骸的人，到了老年一定是個善良的人?！彼恢肋@個理論對不對？趙二寡婦穿著絲襪，一雙及膝的黑靴，一件玫瑰紅的薄大衣，敞開著，里面是珍珠粉羊絨衫，鮮艷得像一只蝴蝶。在這個女人的身上，說不上來有股什么勁，玲瓏的大眼睛，含著一汪水，骨碌碌亂轉(zhuǎn)，讓他一下子想到《廊橋遺夢》的弗朗西斯卡，對！弗朗西斯卡是洋貨，她是鄉(xiāng)土版的弗朗西斯卡，但這個女人和弗朗西斯卡又不一樣，她骨子里，有一種饑餓和瘋狂，他很想和這個女人發(fā)生點(diǎn)什么，又怕這個女人搞出亂子。

他郁悶地想，自己不是羅伯特·金凱那種有風(fēng)度、有風(fēng)情的男人，自己就是一個混子。什么流浪藝人？都是唬人的把戲。自己不過拍了幾張風(fēng)光片，有沒有雜志社買還不一定呢？但他會修琴倒是真的，因?yàn)楦赣H在四川都江堰，是個石匠，經(jīng)常修理損壞的工具，他從小也跟著父親擺弄，對一些器物，有些無師自通。馬頭琴他沒修理過，但會修胡琴、揚(yáng)琴、吉他這些有弦的樂器。他明白，門類相近的樂器，構(gòu)造差不多，馬頭琴也不過是其他樂器的串種，一路上，他給人家修好了兩只馬頭琴，掙了點(diǎn)住店、吃飯錢。

他把喝空了的啤酒瓶狠狠摔在一塊石頭上，瞇縫著眼睛，看萬朵桃花開。嘴里嘟囔出兩句：什么流浪藝人？藝人兩個字可以去掉了，流浪倒是真的。他走了幾步，又站了下來，想起前天晚上，和趙二寡婦喝酒。兩個都喝多了，胡侃一些風(fēng)流事。他問趙二寡婦，你有多少個男人？趙二寡婦嘻嘻一笑，滿臉緋紅，挑著細(xì)長的眉毛說，大的比你爹大，小的比你小，你說有多少吧？

兩個人也不知道，誰先勾引誰，反正夜里抱在一起了。他有點(diǎn)難過，想起了詩與遠(yuǎn)方。他想，草原就是詩與遠(yuǎn)方。他把嘴對著趙二寡婦的耳朵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以后我不會對任何人講了。我要你永遠(yuǎn)記住，在這個寂寞的世界，給相逢以情愛，給情愛以欲望，給欲望以高潮，給高潮以詩意，給離別以惆悵，給遠(yuǎn)方以思念……”剛說到這里，趙二寡婦撲哧笑了，說：“滾一邊去，要做你就做，裝什么風(fēng)流才子，盡說廢話?！币活D嘲弄，他當(dāng)時一下沒了情緒，身體也不行了。那天夜里，兩個人躺在一起，長時間互相撫摸著。

早晨起來，趙二寡婦跟沒事一樣生火做飯，好像他是她新來的客人。這讓他很生氣，感覺被這個老江湖玩了。他開始稱自己是草原上的“最無辜的傻×”。趙二寡婦譏諷他說：“是你的家雀不行吧！回去找一家小診所好好看看吧！”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子彈擊中，怔了片刻，惱怒地對趙二寡婦說，“你呀，你呀，一點(diǎn)也不懂感情，難怪連自己老公都不要你了！”

在草原上生活，日升日落，草長鶯飛都是日子的常態(tài)，人們相信薩滿。生與死，人說了不算，薩滿神靈說了算。大地上一物養(yǎng)一物、一物生一物，萬物生，生命才生生不息。這就是游牧民族的法則，天人合一的理念。呼寶樂是個傳統(tǒng)婦女，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去山里采野菜，都怕踩到螞蟻。

今天太陽還老高，兒子就放牧回來了，手里還提溜著一串在莫爾格日勒河釣的柳根魚。呼寶樂很興奮，說媽媽一會兒給你煎柳根魚。兒子笑了一下，“嗯”了一聲走進(jìn)了蒙古包。他在柜子上拿起耳機(jī)，戴在耳朵上，聽起了手機(jī)里的草原歌曲。兒子一做這個動作，呼寶樂就揪心地痛，父親圖木熱死了，兒子跟一個像鬼魂一樣的婦女生活，誰愿意??！為了自己，能把兒子綁在草原上一輩子嗎？算了！明天去趙二寡婦家一趟，打聽一下她女兒還在北京嗎？如果那丫頭去別的地方了，就放兒子去北京吧！這么一想，她心里敞亮了一些，幼鷹翅膀長硬了，就要自己飛翔。

呼寶樂剛到客棧，趙二寡婦跳完廣場舞也回來了，她一邊喘粗氣，一邊笑著說，老姐姐，找我有事嗎？呼寶樂沒有說話，看看成都那個流浪藝人，他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去北面的寶韋，他興沖沖地對趙二寡婦說，聽說寶韋漫山遍野都是黃羊，我不走了，以后就和黃羊生活在一起。趙二寡婦聽了，撇了一下嘴，帶著不屑的表情說，“我保證，不超過三天，你肯定會滾回成都?！绷骼怂嚾藷o奈地說：“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太損，把本來神圣的東西，說得低俗不堪?！?/p>

呼寶樂不想聽他們斗嘴，要是沒什么事，她才不找趙二寡婦呢！她一直覺得，她和趙二寡婦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問趙二寡婦，你家趙小蘭還在北京推銷保健品嗎？趙二寡婦沒聽出什么意思，眉飛色舞地說：“老姐，你兒子也想去北京？”呼寶樂苦笑了一下，不去，也不想讓他去，在草原待著多好，有新鮮的牛肉吃，有香甜的奶茶喝。趙二寡婦訕笑了一下說：“也是，可年輕人不這么想啊，人家活一輩子，不可能像黃羊一樣，在這么荒涼的地方繞圈子?！焙魧殬酚X得沒有必要和她磨牙，就直接問：“你那丫頭到底還在不在北京？”趙二寡婦瞄了一眼呼寶樂?！霸缱吡耍V州了，北京這兩年，企業(yè)都搬走了，打零工的外來人口，沒什么事干，都轉(zhuǎn)移了。”呼寶樂心里一喜，終于好像有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又安慰了幾句趙二寡婦，就匆匆走了。

呼寶樂答應(yīng)兒子去北京了。兒子興奮地抱著她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子打開自己的柜子，規(guī)劃著哪天走，呼寶樂心想，要是老頭子圖木熱看見自己這么慣兒子，一準(zhǔn)兒會說：“你這個女人真是個傻狍子，你不要這把老骨頭了，以后就一個人侍弄牲畜嗎？”呼寶樂嘴角不由地浮現(xiàn)一抹笑意，她想兒子好，她就好，她不老，她還能繼續(xù)干下去。

兒子走的那天，呼寶樂特意穿上杏黃色的風(fēng)衣，送兒子去客車站。兒子很沉默，好像心事重重，有點(diǎn)難受。她一個勁地寬慰兒子，你不是還回來嘛！兒子快走吧，別擔(dān)心，你媽像母牛一樣健壯。兒子還是沉默不語，慢慢地往前走。在一片水泡子前，兒子站住了，兒子說，媽媽我想給你唱一首歌……

“啊！父親的草原；?。∧赣H的河——雖然已經(jīng)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兒子沒唱完，就已經(jīng)哽咽了，呼寶樂也淚流滿面。

送走了兒子，呼寶樂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月亮很大，一只大鳥撲啦啦地從草叢中飛起，在呼寶樂的頭上轉(zhuǎn)一圈，飛走了。鳥沙啞的叫聲，很凄厲。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牧場蒙古包的暗影。此刻，她覺得自己的腳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變得輕盈起來，僵硬的軀體也開始柔軟了。當(dāng)她走到趙二寡婦客棧后院時，她聽見了抽泣聲，沒錯，確實(shí)是抽泣聲，在銀白的月光下，她看見趙二寡閉著眼睛，身邊擺放著一束罌粟花——她心里一顫，下意識地感覺到，同樣的罌粟花她見過，是在圖木熱的墳頭，恍惚中，她腦袋嗡的一聲，有點(diǎn)暈，鼻子里彌漫出一股致幻的氣息，一個答案降臨了……

責(zé)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