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
二0二0年春天的上野公園,淡粉色的櫻花照樣開得鋪天蓋地,櫻花道邊卻都設了路障,以防止賞花的人在此流連,導致新冠病毒擴大感染。恰是在這寂靜的時刻,我們才有機會登上平時總是人滿為患、川流不息的清水觀音堂,這個有著三百多年歷史宛如舞臺般美麗的建筑,也才能登堂入室,欣賞到觀音堂內的古樸、清雅。這里供奉的千手觀音,據說是從京都清水寺請來的,還是平安時代的惠心僧都源信所造。
觀音堂內的南墻上,掛著一幅彩圖,畫的正是觀音堂。但是在它門外,有一群持刀拿槍的人,與服色不同然而同樣提刀舉槍的另外一群人,正在臉對臉廝殺。這幅畫,不知是何人所繪、繪于何時,它高高在上,也看不清楚上面是否有簽名題詞,可是在這里看到,實在讓人震撼,因為很難以想象,在這個主管“授子育子祈愿”的地方,竟有這樣的殺伐場面,留下的是浴血的歷史記憶。
觀音堂是現在上野公園里面最古老的建筑,它的修建,緣于江戶幕府第二代將軍德川秀忠,在十七世紀,委托天海大僧正創(chuàng)建寬永寺。天海是一位天臺宗的僧人,他很有學問,主持刊刻過俗稱“天海藏”的木活字版《大藏經》,但是,他更有政治頭腦,在江戶時代前期,與德川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將軍都保持密切關系,據日本佛教史專家末木文美士說,他既是德川家康的政治顧問,也深深影響著家康的個人信仰。一六二五年,他受命修建寬永寺,選址在江戶的東北角,就是有意模仿京都東邊的比叡山延歷寺,延歷寺鎮(zhèn)護京都,寬永寺則要守衛(wèi)江戶。
清水觀音堂便是京都清水寺的一個縮小版,但也更清秀。在它稍微北邊一點的東照宮、五重塔、鬼燈籠,都是它同時代的舊物,還有不忍池島中的弁天堂、國立博物館西側的根本中堂,也都在寬永寺的范圍。這些昔日的廟堂今日的景點,本來天天熱鬧非凡,前來參拜和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如今列國封鎖,沒有了外國游客,本國人也宅家自肅,整個上野公園以及公園附近的車站、商鋪,全都冷冷清清,就連東照宮,也是大鐵門緊鎖,穿過它那高高聳立的寬永十年(一六三三)所建的大鳥居,只看見櫻花一片片飄落在寂寞的參道,伴著盤旋在五重塔上的黑烏鴉一聲聲肆無忌憚的呱噪。
東照宮的修建,是為了祭祀德川家康,它那金碧輝煌的神殿,透著一種罕見的不可抑制的張揚。除了那尊巨大的鬼燈籠,是信濃國長沼藩的藩主佐永間勝之在寬永八年(一六三一)寄進,非常有名,在它的唐門邊上,還有尾張、紀伊、水戶三大德川家獻納的大銅燈籠,四周圍又有各地大名所獻二百余座燈籠。這些燈籠又高又壯,燈籠座上還一律刻著“慶安四年”,那是公元一六五一年,德川家光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也是清順治八年和南明的永歷五年,這么多燈籠是在這一年同時獻上,就從這一點,即可想見寬永寺當時的氣派和勢力,也可見德川家在最初半個世紀中奠定下來的威權。
由于寬永寺的住持,后來又變成了后水尾天皇的兒子守澄法親王,寬永寺的地位自然隨之上升,實際上也就超過了當年的京都延歷寺。德川家的十五個將軍,以后有六個人都葬在這里。我們看東照宮門口的導覽,現在還寫著,它是以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和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為祭祀的神靈。
然而,到了十九世紀末代將軍德川慶喜的時候,形勢已經完全不同。不光是“黑船”的到來,迫使日本由閉關走向開國,德川幕府內部也面臨著許多問題而陷入困境。
慶應三年(一八六七),土佐藩的鄉(xiāng)士坂本龍馬從長崎到京都,提出“船中八策”,要求“大政歸還”,即天下一切權力歸于朝廷,強悍的薩摩藩和長州藩也聯手施壓,內外交困之下,德川慶喜不得不上表稱“大政奉還”,又在“王政復古的大號令”頒布后,辭官納地。然而,他此時還沒有全部死心,也還能調動幕府的軍隊從大阪到京都,準備一搏,只不過,他的軍隊在京都以南的鳥羽、伏見,就為薩(摩)長(州)兵所阻,一擊而潰。待他只身逃回江戶,住進寬永寺時,他就知道大勢已去,只能乖乖地交出江戶。于是,慶應四年(一八六八)三月,代表德川幕府的勝海舟,與代表薩摩藩的西鄉(xiāng)隆盛,在江戶薩摩藩邸談判,迎來了四月的江戶無血開城。
二百六十多年的江戶幕府轟然倒塌,德川慶喜本人已經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但是,有一些幕臣卻不愿意接受。
寬永寺初建時,一六九八年,它的根本中堂落成,原址是在今天上野公園正中大噴水池的位置,一八六八年被燒毀后,一八七九年重建,才選了現在的地址。從地處中心,移到邊緣,自然今非昔比。不過,因為它到底是根本中堂,又供奉著據說是日本天臺宗開山祖師最澄親手雕刻的藥師如來,到這里來參拜的人,依然都恭恭敬敬。
根本中堂前面的空地不大,也相當簡樸,但是,里面有一塊大大的碑,我們去參觀的時候,很快注意到它,它的落款寫的是“清蘇州費廷桂書”。費廷桂這個人,好像不那么有名,想不起他有什么事跡,不過看著這塊碑,總感覺它里面應該藏著一些故事。因此,我們當即拍了照片,帶回來慢慢地看,這才知道它上面刻的是阿部弘蔵撰寫的《上野戰(zhàn)爭碑記》。
《上野戰(zhàn)爭碑記》寫的正是慶應四年的事。當德川慶喜只身逃回江戶,“待罪上野”時,據阿部弘蔵說,江戶城內一時間“議論沸騰”。有“老成者”提議不必再得罪皇室,“不若恭順以待詔命”,可是,也有“少年者”認為“今日所謂詔命,非出于宸衷,乃二三藩臣所為”,他們“悲憤激烈,言言動人”,個個要替“主家”伸冤,并誓言“茍不獲命,有死而已”。這些人便組成了彰義隊,屯兵在上野的山中寺坊?!罢昧x隊”這個名字,就是阿部弘蔵給取的。義,代表朱子學里面講的“君臣之義”的義。朱子學是江戶時代的官學,在阿部弘蔵少年時學過的折中學里面,有日本的古學和儒學,儒學中包括朱子學和陽明學,他對傳統(tǒng)的這一套很熟悉,因此說“彰明大義,在此一舉”。而義旗一舉,果然“四方來會者,日多一日”。
可是,官軍也注意到彰義隊的動向,三番五次地下令叫他們解散。德川慶喜見勢不妙,自己跑到水戶先躲了起來,留下彰義隊以保護德川家靈廟的名義,駐守在寬永寺。這樣耗到五月,長州藩的大村益次郎便率領著官軍向上野發(fā)起總攻。阿部弘蔵在碑記中寫道:寬永寺本“無埤堞可以守”,彰義隊只能匆忙召集市民,“運木石,筑壘植柵”,然后,“置巨炮于山王臺”,再分兵把守八個路口,“部署已定,乃命市民避去”。十五日這天早上,天還沒有亮,官軍就突然襲擊。由于事起倉猝,彰義隊原來“在山中者三千人”,其中一部分人外出,被堵著進不來,還有一部分人“怯恇逃遁”,剩下來固守抵抗的,實際“僅可千人”,再有,就是踏著梅雨泥濘、“擔荷而亡顛仆困頓,號哭盈路而來助我”的一些市民。但是,就靠這近千人,面對官軍的八方進攻,“鐵炮交發(fā),刀槍腰接”,而“我兵奮斗,無一不當百”,從早晨打到中午,依然“勝敗未決”。
阿部弘蔵少年時接受的是傳統(tǒng)教育,不過,慶應四年以前,他已經在東京大學前身的開成所學過英語,還學過一點炮兵,當時,他是在上野的南口迎戰(zhàn)官軍。當官軍三面突破,“我兵死傷接踵”,不得不“且戰(zhàn)且退”時,他所在南口也最后失守。他與“隊士百人退至中堂,殊死而戰(zhàn)”,可這時,他看到根本中堂、吉祥閣等都被炮火點燃,“黑煙猛火中,天地為震,山河為動,而官兵充塞,不可復拒……”
在很多歷史書里,講到戊辰年的這一場上野之戰(zhàn),對彰義隊,往往只有一句話的評價:一日即潰。但是,在“出萬死得一生”的阿部弘蔵筆下,在他“回顧當時有不堪深慨者”,因而寫下的《上野戰(zhàn)爭碑記》里,我們卻看到這一天原來那么不簡單:有感動有悲憤,曾勇敢過,也曾浴血。而隨著彰義隊潰敗消失的,不僅僅有二百年的許多堂塔伽藍,更是幾百個生命。
《上野戰(zhàn)爭碑記》是阿部弘蔵在明治七年(一八七四)所寫,長達一千多字。而另一個幸存者小川興鄉(xiāng),也在這一年,經明治政府批準,為彰義隊的死難者修了一個墓,墓就在現今上野公園靠近廣小路這一邊,這塊地方,過去是寬永寺,明治六年,開始變成明治政府管轄下的公園(public park)。彰義隊“戰(zhàn)死之墓”的墓碑,還是由幕府舊臣山岡鐵舟所寫。阿部弘蔵的《上野戰(zhàn)爭碑記》,則是在不知什么情況下,由蘇州人費廷桂書寫,于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刻石,立在新修的寬永寺根本中堂,這已經是到了明治的最后一年。
就在彰義隊“戰(zhàn)死之墓”往南不到一百米,現在上野公園的南口,還矗立著西鄉(xiāng)隆盛的巨大銅像。西鄉(xiāng)隆盛當然要比彰義隊有名得多,他是著名的“維新三杰”之一,慶應倒幕的功臣,他的銅像,也是上野公園的一個招牌。一八六八年三月,他首先在靜岡會見了德川慶喜的使者山岡鐵舟,提出對德川的處置方案,隨后抵江戶,與勝海舟達成江戶無血開城的協(xié)議,接著又指揮官軍在上野擊敗彰義隊。于彰義隊而言,他是名副其實的“敵人”。
上野之戰(zhàn)后不過兩個月,江戶便改名東京,明治天皇即位,年號也從慶應變成明治。西鄉(xiāng)隆盛的事業(yè),在此前后,可以說達到了頂峰。在為“王政復古”一次次征戰(zhàn)之后,他又參與了明治新政府廢藩置縣等重要的政治改革,但是,在明治六年(一八七三),他卻由于主張“征韓”而被迫下野,回到家鄉(xiāng)鹿兒島,四年后,便在對抗明治政府的西南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自殺。不過幾年的工夫,這位明治功臣,就變成了“反賊之首”,直到十二年后,一八八九年,日本頒布《明治憲法》,同時大赦政治犯,他才獲特赦。而此前一年,德川慶喜就已回到東京,與明治天皇見了面,他后來還比明治天皇多活了一年。
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在彰義隊“戰(zhàn)死之墓”建成二十幾年后,西鄉(xiāng)隆盛的銅像也在這個墓地旁邊落成,這位穿著便服和草鞋,左手握佩刀、右手牽狗的薩摩武士,就這樣永遠地留在了江戶/ 東京,這個他攻擊過也服務過的地方,成為日本近現代史上最重要的一頁。
大概就在西鄉(xiāng)隆盛去世前后,自稱“幕府遺臣”的阿部弘蔵,在明治新時代,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在有著“蘭學”傳統(tǒng)的慶應義塾教過書,又在文部省里做過事,但與此同時,他也并沒有忘記那些曾經“執(zhí)義死事”的彰義隊同志,總是要努力為他們“雪冤于天下”。在《上野戰(zhàn)爭碑記》中,他這樣寫道:“明治中興,百度維新,仁遍海內,澤及枯骨”,即便是當初對朝廷有非議的人,在這新時期,只要“悔過改志”,都得到“量才登用”,為什么獨有戰(zhàn)死在上野的彰義隊,“猶為不祀之鬼”?要知道,他們也并不甘心做“叛臣賊子”,不過是“各盡忠其所事”。
“各盡忠其所事”,是阿部弘蔵替彰義隊辯護做的解釋,不知道明治政府是不是同意。幕府本來在天皇之下,理應為“皇國”盡忠,可彰義隊卻是為了幕府與官軍作戰(zhàn)而敗北,他們標榜的“義”究竟是怎樣一個義?對他們的評價,果然能像阿部弘蔵所說,不可“視成敗以議之”那么簡單?何況,即使是按照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公布的憲法,日本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仍然是萬世一系的天皇,主權在君,普通民眾也只是“臣民”,臣民有忠于天皇的義務,這一來自儒家倫理的“君臣之義”,仍然一以貫之地有效。
櫻花凋謝,正是日本從東京都等擴大到全國進入緊急事態(tài)的關鍵時刻??途釉谏弦肮珗@附近的學問之道,我們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去上野公園及不忍池散步,遙看花開花落、鳥飛鳥停,順便旁覽上野的歷史。從上野,還可以看見江戶到明治,這一日本大轉折時代的一個側面,而這一段的日本近現代史,又與中國的明清以及近代有諸多糾纏,因此特別引人入勝。
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王德威教授有句名言:“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碧子盟脑?,似乎也可以說“沒有江戶,何來明治”。不要講明治天皇從京都遷到東京,繼承的本來就是德川幕府的江戶城,在我們每天要去的上野公園隔壁的東京大學,隨便在校園里走走,就能撞見到處是江戶時代加賀藩官邸的遺跡。像東大最具象征性的赤門,便是加賀藩主前田為德川家小姐所筑,迄今已有近二百年歷史。校內的三四郎池歷史更長,舊稱“育德園心字池”,是過去加賀藩邸庭院的一部分。而構成東大早期歷史的昌平坂學問所與開成所、醫(yī)學所,也全都是在江戶時期成立的研究和教育機構。其中昌平坂學問所又稱江戶幕府學問所,曾是德川幕府的官辦學校。它的前身,則是為德川家康重用的朱子學者林羅山建的私塾。
我們看歷史書中寫下的歷史,往往都有所謂歷史分期,代表著歷史的變化和斷裂。但是,如果撇開這種教科書式的歷史敘述,去看實際發(fā)生過的歷史,就會發(fā)現歷史經常是沒有那么清晰的邊界,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并不能像快刀斬亂麻,新與舊,不是那么涇渭分明,新不是完全的新,舊也不是完全的舊。而歷史中的人更是如此,善與惡、忠與奸,也沒有那么容易判斷,更不要說處在一個新舊更替的時代,是非善惡糾纏交錯,正所謂善不易明、理不易察。
因此,我們常常說人在歷史中是那么渺小,可是,我們也知道存在于大歷史中的人,不僅僅有自己的個體生命,還有屬于自己的情感、自己的記憶,這些個人的記憶、情感和生命,在歷史的大風暴中,會像野草一樣隨時隨地留下來,鋪滿荒原,構成人類歷史錦繡般的畫卷。也正因為人最不可能被時代所切割,這些人構成的歷史,才是連續(xù)的、綿延不斷的,即使改朝換代,即使斗轉星移,作為這樣的人記憶中的歷史,才不會徹底磨滅。我們看日本的近現代史也好,看中國的近現代史也好,都是這樣。而上野的歷史,大概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它既寫在《上野戰(zhàn)爭碑記》里,也記錄在清水觀音堂內的繪畫中。
二0二0年五月四日改定于東京湯島天神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