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船與具體的場景和情感形成了固定的文學(xué)記憶，不斷疊加和生發(fā)，影響著今天不同形式的文藝創(chuàng)作，或浪漫，或感傷。

文化泛舟：歷史記憶的起點

“泛舟”在中國歷史中是一種怎樣的原始意象？考古學(xué)家許宏在其著作《何以中國》中記載了公元前2000年前后陶寺“陰宅”里的船形木棺。聯(lián)系本書中的另一處記載，他認(rèn)為距今4200—4000年間，北半球普遍發(fā)生了一次氣候突變事件，且一般認(rèn)為世界上最著名的兩大洪水傳說—中國的大禹治水和西方的諾亞方舟與此相關(guān)。我們可以在這一考古的印證中，認(rèn)為舟船在早期中國的文化記憶中承擔(dān)著拯救和擺渡生命的重要功能。古人視死如視生，將今身寄托于這艘船形棺槨之中。也許從那時起，人們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深處將生命和心靈寄托于一葉扁舟，認(rèn)為赤條條來去的自我是漂泊無依的，需要舟這樣的載體來給予安全感和來去自如的勇氣。

《左傳·僖公三年》里有“齊侯與蔡姬乘舟于囿”的記載，它是一次泛舟游玩的記錄，承擔(dān)的則是世俗的生活娛情功能。而像《荀子·哀公》里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樣的語句，也能間接表現(xiàn)出舟船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所以古人會在說理性言辭中將之作為喻體?！墩撜Z》中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則是士人重要的精神來源和標(biāo)桿，從此，中國古代士人就踏上了孔子所道出的這種天涯流落與理想散場的“水路”，以自我理想為舟，寄身于茫茫人生之海，一邊失落，一邊尋找。

詩域初泛：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

在古人心靈藝術(shù)的結(jié)晶—詩歌中，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與泛舟有關(guān)的細節(jié)，一探詩歌背后的心靈理路。早在先秦時期，泛舟即已經(jīng)進入詩歌的國度：《越人歌》的“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表達的是兩顆心之間靠近的情愫，舟承載了一種美好的心愿和想象;《詩經(jīng)·小雅·菁菁者莪》中的“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同樣表達的是一種心生蕩漾的情愫;《詩經(jīng)·鄘風(fēng)·柏舟》中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則以泛舟起興，表達一種突破規(guī)則、追尋情感的張揚情緒。

《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可以看作中國文學(xué)史中第一首正式的泛舟詩，中有“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詩句。在這首詩里，起興句成為一種原始情緒的出口，泛舟夾雜著隱憂與解脫兩種情感?？梢圆孪?，孔子的“乘桴浮于海”是在《詩經(jīng)》的浸潤中獲得的人生哲理啟迪，將泛舟所承載的原始情感加以人格化，而孔子所處的齊魯大地又兼具陸地和海洋兩種氣質(zhì)，所以他將《詩經(jīng)》中的泛河之舟擴大為泛海之舟，從而在自然格局和人生格局兩種意義上重塑了“泛舟”的意義。

魏晉南北朝以后，泛舟主題的詩歌漸多。值得關(guān)注的一點是，《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河廣》中的“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傳遞著一種不畏自然障礙的氣魄。北魏時期，有中國佛教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在長江流域用一根蘆葦渡江以傳大乘禪法的故事，也就是后來“一葦以航”的佛教典故。神奇的一點是，在先秦與北魏兩個時間段的兩種維度的文化記載中，出現(xiàn)了相同的“一葦以航”的情況，且皆出自長江流域。排除夸張的“輕功”想象，從務(wù)實的角度看，筆者認(rèn)為這是長江流域先民在生活中發(fā)動智慧，用蘆葦稈編成船以方便渡江，變不可能為可能。而這樣的巧思在古人心中產(chǎn)生深深的內(nèi)在自信感，因而留存在了《詩經(jīng)》和對達摩故事的講述中，成為一種不斷追憶與疊加的文學(xué)標(biāo)識。

江湖游泛：唐代初盛到蘇軾人生泛舟

綜觀《全唐詩》，涉及泛舟之事的詩歌有500余首，以“泛舟”為題的有195首。在唐代詩歌藝術(shù)的國度中，泛舟詩已經(jīng)十分普遍，幾乎所有重要詩人都有涉及，杜甫有17首，屬最多，其次是李白和白居易，再次是岑參和孟浩然。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可謂將泛舟與豁達人生觀高調(diào)關(guān)聯(lián)，但真正完整且富有成熟哲思的泛舟詩精品，當(dāng)出自蘇軾。

宋人的山水宦游，將山水審美中向往精神超越之“游”包容于世務(wù)行役之“游”中，蘇軾的人生軌跡則突出而完整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宋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進士及第，從離開眉山外出任職時起，他便開啟了在宦海的浮沉和作為詩人的“行吟”書寫。

宋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自請出京任職，被授為杭州通判。泛舟西湖，是蘇軾在這里的重要詩意活動。他對夜泛西湖有著別樣的體驗和感悟，如《夜泛西湖》云：“孤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fēng)露香。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奔脑⒅碌木执倥c泛舟湖面的開闊，無邊孤蒲與風(fēng)送荷香，暗夜深處與月下湖光，這些泛舟的獨特體驗令蘇軾沉醉。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之一“水枕能令山俯仰，風(fēng)船解與月徘徊”，躺在舟中仰看群山，隨風(fēng)而行，攜月而泛，山、月、風(fēng)皆成其友。

如果說杭州是蘇軾縱橫才情、詩海泛舟的“意氣風(fēng)發(fā)”時代，黃州則是他泛舟現(xiàn)實、解讀人生的“找尋意義”時期?！杜R江仙·送錢穆父》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目送友人乘舟離開杭州時的情感迸發(fā)，卻也似乎成為蘇軾泛舟西湖時期的思想節(jié)點，甚至成為人生故事的另一番預(yù)言。經(jīng)歷烏臺詩案不久，蘇軾即被貶黃州，這里成為他泛舟的另一處重要所在。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中“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蘇軾一如既往地?zé)釔垡狗汉惋嬀品褐??！伴L恨此身非我有”化用《莊子·知北游》“汝身非汝有也”句，“何時忘卻營營”化用《莊子·庚桑楚》中“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政治上的受挫，使蘇軾在道家思想中尋找解脫之法，與泛舟杭州時期的純美享受相比，詩境中有了更多對人生的哲思?！耙龟@風(fēng)靜縠紋平”，寧靜夜晚里，平靜的水面，心也跟著靜了下來。此番情境中，蘇軾的心達到真正平復(fù)的狀態(tài)，從而有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慨嘆。由寧靜的平復(fù)轉(zhuǎn)為寧靜的灑脫，跟李白散發(fā)弄扁舟的張狂不同，他是冷靜從容的，將有限的自我融化在無限的自然中。

同作于黃州時的《赤壁賦》，則是蘇軾此番泛舟人生感想的進一步完整闡發(fā)?！霸鲁鲇跂|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又是一次夜泛，與明月相伴?！芭e酒屬客”，“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依然是飲酒泛舟，詩酒相互浸潤。“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蘇軾在泛舟中，想必總是這樣或歌詠古老的詩歌，或追溯已有的知識儲備，以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感?！翱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則是蘇軾將《詩經(jīng)》和達摩禪師融會于自我生命體驗中，設(shè)計于自我詩境的布局中，經(jīng)過豁達心靈的過濾，使之成為富有新的生命力的文學(xué)情感體現(xiàn)。

雖然在泛舟的結(jié)果上都達到了精神解脫的達觀，但《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詞作是由眼前情景所達成的自悟，這篇賦則是在與客的問答交談、懷古的反思中，尋找到的精神出路。但也足以證明，蘇軾的豁達人生觀，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泛舟體驗中，結(jié)合各種各樣的境遇和瞬時體驗，以及潛藏的文化記憶與現(xiàn)場“偶遇”，所尋覓和反思出的完整邏輯和情感歸宿。

如果說“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是在泛舟人生、經(jīng)歷多次晴雨體驗后，所達成的心靈與自然的和諧寧靜，“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則是在面對人生遼闊、茫然不可捉摸時，探索出的人生出口。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則是泛舟人生的精神制高點，在直面人生風(fēng)雨、道路茫然中，在面對何去何從的諸多困惑中，依然要保持“一葦以航”的淡定從容、“凌萬頃”波濤的大氣勇敢，這是大徹大悟后的積極達觀，是灑脫自如中的堅定有力。如果說人生是一葉扁舟，生活是洶涌大海，蘇軾的心中卻裝著萬頃波濤。

而《六月二十日夜渡?！吩妱t可以看作蘇軾人生泛舟的結(jié)語。這時蘇軾結(jié)束了流放經(jīng)歷，從海南島返回，其泛舟人生之感慨更為成熟，“空余魯叟乘桴意”是半生尋覓后的真實想法及對孔子“乘桴浮于海”精神的接續(xù)。更為令人欽佩的是，在“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至境之后，還有“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的升華，逆風(fēng)雨生長，蘇軾當(dāng)之無愧，“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才是終章，也是“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最好詮釋。

舟船，可以是離開，也可以是抵達，可以是娛樂的游泛，也可以是江湖的流落，一葦輕舟之于寬闊的水面，何去何從，總帶給人有限與無限、可控與不可控的兩重思考。它給泛舟茫茫人生的人們一個暫且寄身之所，一個去往何方的探索余地。像蘇軾那樣泛舟人生的人不勝枚舉，如巴金筆下覺慧的乘船離開，如錢鍾書筆下的方鴻漸留洋歸來，如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周而復(fù)始地擺渡……文學(xué)的泛舟永遠繼續(xù)，人生的泛舟也常談常新。

孫祎曼，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