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一
1981年,是我當民辦教師的第三年,這一年,老師工作的重點由抓教學質量變成了確保適齡兒童全額入學。
而且這是自上而下的工作重點,大紅標語刷得到處都是。
但落到實處就害苦了我,我所在的小隊有三個適齡兒童沒有入學,經過幾番工作做下來,還剩一個叫冬梅的女孩子不能入學,但就是這個冬梅成了我越不過的一道坎,無論我怎么打比方講道理,說的話比講幾篇課文還要多,冬梅的爸媽就是不答應讓孩子入學。
我原以為冬梅不入學,落到實處是他們家的事,我頂多受幾頓批評而已,至少不會影響到自己正常上班,誰知我錯了。
這天,我吃完飯匆匆趕到學校,剛打開備課本準備備課,校長走了進來,問我:“冬梅能入學嗎?”
我如實說不能。
校長一聽,冷冷地問我:“百分百的入學率,是我在公社表了態(tài)的,這個月底三級驗收組就要來驗收,冬梅不能入學你說怎么辦?”
這個校長是頂職上來的,教學能力與管理水平連一般都說不上,但由于他是學校唯一的公辦老師,上級主管部門就任命他為校長,于是,他對我們說話便有了一股因地位優(yōu)勢而滋生出的咄咄氣勢。
老實說,在平時的工作中,我暗地里沒少抵觸他,此刻,見他這般語氣問我,我也沒好氣地說:“我就差把冬梅強行抱到學校來上課了,你說我還能怎么辦?”
“那你就把她強行抱到學校來上課。”
“要是抱也不行呢?”
“那你就不用來上班了,我讓公社調一個公辦老師來?!?/p>
校長這句話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能耐,甚至是把他對我的報復以非常合理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我相信校長說得到也做得到,因為在我們六個民辦老師中,我是唯一當眾譏諷過他的。
那次,校長在數學課上給學生講一道追及問題的應用題,剛好被我聽見了,他一回到辦公室,我就對他說:“照你列的那個算式去追及,結果只能是追不及?!?/p>
從這以后,校長便對我懷恨在心,有時學校開老師會,他可以把其他五個老師表揚來表揚去,就是不提及我。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報復我,但知道又能怎樣,他是校長是公辦老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下班后抓緊學習文化知識,爭取機會來了也能轉成公辦老師。老實說,如果不是懷著這個美好的憧憬,我寧可去當農民也不會屈居在他手下。
我的隱忍與堅持終于換來了一個好消息,教齡達到三年的民師可以通過報考師范轉正。于是,一夜間,民辦老師在我面前變成了一塊跳板,只要再堅持半年,我就能借助這塊跳板改變自己的命運。
可是,校長卻要借機抽調我腳下的這塊跳板,而且,從他的神情與說話決絕的態(tài)度看,很難說他主觀上究竟是希望還是不希望冬梅入學。
但我必須護住這塊跳板,盡管我費盡口舌,一連做了五個晚上的思想工作,我說服自己必須硬著頭皮繼續(xù)去做冬梅爸媽的思想工作,而且我想到了求秋梅幫著我一起做工作。
二
我是在黃昏時走進冬梅家的,正好秋梅在家。
秋梅一見我,忙放下手中的活,遞給我一杯熱水,問我:“你不去學校上晚辦公?”
那個時候學校興晚辦公。
秋梅見我不回話,好像看出了異常,又追問我:“怎么回事?”
我不得不如實告訴她:“校長不讓我去學校了……”
“是因為冬梅嗎?”聽得出秋梅的語氣很急迫。
“是的……”
“我妹妹不上學,關你什么事?”
秋梅替我抱不平,“要不,我去找校長?”
我搖了搖頭,暗示她:“找校長沒作用的……”
“找誰有作用?”秋梅兩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我。
“你的爸媽……”
希望的光立刻從秋梅的眼睛里消失了,她低下頭,用手揉捏著自己的衣角,嘆了口氣說:“要是他們肯聽我的,冬梅早就上學了……”
正說話間秋梅的爸媽收工回家了,我連忙起身去迎接他們,可是他們對我并沒有表現出半點熱情,想必我天天來走訪,他們已經煩我了。
“叔,嬸,我是來接冬梅去學校讀書的?!边@是我事先想好了的話,就像上課設計引語一樣。
“就是去學校讀書,也用不著你來接?!鼻锩钒纸z毫不領我的情。
我裝出笑臉說:“只要冬梅去學校,我來接是應該的……”
“不是跟你說了,我家冬梅不能去學校嗎?”
“叔,現在時代真的不同了,過去孩子讀不讀書誰關心過?您看冬梅沒有上學,連公社書記都惦記著呢?!?/p>
“就是縣里書記惦記也不行,冬梅要做家務?!?/p>
“叔,家務是小事,讀書學文化才是大事,將來的社會肯定不會再有文盲了,不然,冬梅走入社會,會受人輕視的……”
“受人輕視也不多她一個,我家秋梅讀了那么多書,還不是照樣受人輕視?”
“爸……”秋梅打斷她爸的話。
秋梅爸那句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直到這時,我才醒悟到工作做不通的真正原因。
除非此時我能轉個彎,答應和秋梅好,冬梅保管就入學了,可是,這個彎是說轉就能轉的嗎?
夜幕漸漸降臨,我失落地走到村頭那棵榕樹下,茫然地望著天,天上新月斜掛,幾顆星綴在天幕上發(fā)出閃爍的光。無意間,我看見不遠處有一扇明亮的窗,那窗里是我的同事們正在上晚辦公,我想到了明天,明天我該怎么辦呢?
我收回目光,席地而坐,痛苦地將頭伏在膝蓋上,頓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三
也不知坐了好久,我朦朦朧朧感覺到有人站在身邊,便無力地抬起頭,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人竟是秋梅。
盡管心里亂得很,但我還是起身,問了她一句:“你怎么來了?”
秋梅很平靜地對我說:“你這個時候需要我?guī)湍恪!?/p>
我半信半疑地望著她。
“你隨我來吧?!闭f著,秋梅轉身就走。
我跟在秋梅身后,中間隔著一小段距離,那情形就像是在談戀愛。
一想到談戀愛,我不覺又慢了下來,秋梅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站住了。等我靠近時,頭也沒回地對我說:“你不要想多了,我是在幫你渡過這一關……”
我忍不住問她:“你怎么幫我?”
秋梅轉過身,望著我,夜色中,我看清了她鎮(zhèn)靜的面容。
秋梅不慌不忙地對我說:“虧你還是個老師,你想,要得我爸媽答應讓冬梅上學,還有別的辦法嗎?”
果然如此。
霎時間,我甚至懷疑秋梅一家是在乘我之危,逼我和她好,我猛然抬起腳,將地上的一顆土坷垃踢得飛了好遠。
秋梅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我吃驚不小:“你以為我在纏你?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有人了。”
我除了望著她,卻說不出話。
“你要不信,自個去問黑寶?!鼻锩氛f得很認真。
當“黑寶”這個兒時伙伴的名字,從秋梅口里說出,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因為黑寶相了幾次親都沒有成功,而且他確實對秋梅有那個意思,這我是知道的。
可為什么偏偏是黑寶呢?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替秋梅有些委屈,秋梅身材高,臉蛋圓,長相也好,哪方面都比黑寶強。
秋梅停了停,接著說:“只是……你知道的,我爸媽一直想讓你對我好,他們老早就喜歡你,我想等你考出去,他們就不再指望了,那時,我再跟黑寶把關系挑明?!?/p>
我感激地望著秋梅,同時面對不卑不亢的她,心頭涌起一股愧疚之情。除開她爸媽不說,我心里清楚秋梅一直暗暗地喜歡我,如果沒有這個因素,或許她不會堅持讀完初中的。
在我們村子里,秋梅是唯一念過初中的女孩。
其實,我也說不出秋梅哪里不好。
這個夜晚,當我和秋梅一起出現在她爸媽面前時,冬梅入學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第二天一早,秋梅把妹妹冬梅送到了學校。面對一臉疑惑的校長,我高傲地抬起頭沒有理睬他。
出于回報,秋梅返回時,我送了她一程,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和秋梅走得那樣近,近得我能嗅到她長辮子的氣息。
隨后,村子里就傳開了我和秋梅在談戀愛的事。
有幾次,秋梅還托她妹妹冬梅捎口信讓我去她家,我也去了,而且有兩次大隊放電影,秋梅也尋過來坐我身邊。
我想對秋梅說這樣不好會讓黑寶難過的,但一看見不遠處微笑地注視著我們的秋梅爸媽,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xù)到我順利地考取師范。
四
去師范報到的那天,我特地起了個大早,逃也似的走出了村子,我怕再遲點秋梅會來送我,我有些不敢面對她。
事實是那天我剛出門秋梅就來了,我是后來從家里的來信中知道的。我主動給秋梅寫了一封長信,真誠地表達了我對她的歉意,并祝福她和黑寶好下去。
信丟進郵筒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也丟掉了秋梅。真的,那一刻,我才覺出秋梅的可愛,我恨我自己,之前為什么不多看秋梅幾眼多和秋梅說說話呢?
隨后不久,我收到秋梅的回信,拆開一看,真替她高興,她頂替我當上了老師,帶她妹妹所在的班,她說冬梅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因為遲上學一年,還打算讓她跳一級,并說她爸媽也堅定了讓冬梅一直讀下去的打算。
秋梅的信寫得很長,提到過我們讀書期間的很多往事,就是沒有提到黑寶,像是有意回避似的。
快放寒假時,黑寶來信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并邀請我參加他的婚禮。
讀完黑寶的信,我好難過,但還是回了一封信,答應那天一定要趕回家參加他們的婚禮。
有幾個晚上我居然失眠了,滿腦子都是秋梅的影子,回憶起我和她一起讀書時的點點滴滴,才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純真而美好:
記得有一次周末,老師留下我?guī)退贾媒淌遥鹊矫ν晏栔皇O掳霕涓吡?,我?guī)缀跻宦沸∨艿赝亿s,結果還沒走到村口天就完全黑了,想到前面就是亂墳崗我都沒有勇氣再往前挪動腳步了,可就在我急得要哭時,黑暗中有人叫了我一聲,是秋梅,原來她一直坐在路邊等我,因為她知道我跟鄉(xiāng)村的大多數孩子一樣害怕鬼怪……
記得有一次剛開餐,我端著一缽子飯在一邊吃,忽然一雙筷子從背后伸過來,隨即一坨凍豬油落在我的缽子里,我側過頭去一看,秋梅已經走開了。秋梅的家境比我家要好,因而她帶到學校的菜里面,常常會有一坨凍豬油——凍豬油拌飯我平時根本不敢奢望,那餐飯,我饞得幾乎用舌頭舔盡了粘在缽子壁上的每一個豬油分子……
我沉醉在美好的回憶中,甚至產生過寫信向秋梅表白的沖動,我自信只要我寫信給她就有贏得她的可能,但理智讓我做不出傷害黑寶的事……
回家那天,下著好大的雪,一路上遇不見一個人,我剛走進村口,意外地看見秋梅站在那里,除了那條圍在脖子上的大紅圍巾,她幾乎成了白雪公主,看得出她站了好久好久。
我驚訝地迎上去問她:“你怎么在這里?”
秋梅抬起凍得通紅的臉回答我:“是黑寶告訴我的。”
“黑寶?”我愈加疑惑了,“今天不是你們的婚期嗎?”
秋梅抿著嘴,有些羞澀,半低著頭說:“今天只是黑寶的婚期……”
“當初,你說的話不是真的?”我睜大眼睛望著滿臉紅暈的秋梅。
秋梅“嗯”了一聲,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不遠處,響起陣陣爆竹聲,那應該是黑寶家開始迎親了。
我伸手替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一把緊緊地拽著她的手,向黑寶家走去……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