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元

天氣很好，陽光明亮，所有的影子都被蒙上了一層淡粉色，看起來很輕快?？罩胁紳M了云，它們七扭八歪，奇形怪狀，爭著往太陽那兒去。太陽給云片勾勒出晃眼的邊緣線，仰頭看覺得迷糊。

公園門口有個鋪著花崗巖的小廣場，有幾個人在這放風箏。我抬起頭看，天上還是那么鬧騰，哪能看見風箏啊?！拔?，喂?！蔽乙崎_腦袋，看見有個大胖子在試話筒，對面的那些人心不在焉地編排陣形。我心想：跳廣場舞要麥克風干啥？兩個音箱立在石頭墻前邊。墻上有塊大浮雕，不知道是什么石頭刻的，內(nèi)容很復雜。有人物，不戴眼鏡的人和戴眼鏡的人，還有穿西服的人，站在機器上邊，沒有下半身，表情像在做飯。他們被嵌在另一層不規(guī)則的格子里，格子是窗戶，窗戶刻在樓上。樓的后排是塔吊，吊臂上方飛過一群鳥，領(lǐng)頭的那只下面是一架圓形衛(wèi)星鍋，架在不規(guī)則的矩形上，剩下的是多層幾何圖形。反正整個都是黑色的，不太好看。墻背后鑲嵌著一塊銅牌子，上面用英文寫了一段話。

我順著墻背面的小路走，很快就能看見那幫人，一撮一撮小聲說話的老頭子。他們通常是幾個人圍著一個人，中間那個講話，其他人跟著提問。主講人說得繪聲繪色，但蜻蜓點水，帶出聽眾的疑問，進入下一話題。另一種是集體暢聊——我姥爺喜歡的方式——圍繞某個話題聊，這是一種復習的方式。他們帽子的影子遮住了眼神，陽光照亮了下半張臉，兩根手指夾著明亮的煙卷，呼出來的煙干巴巴的。我聽了一會，沒啥意思，和10年前說的差不多，換了幾個地名和人名罷了。

穿過矮松林，是人工湖。湖邊上擠滿大荷葉，它們不能完全舒展，看著很憋屈，仿佛要爭著縮回水里。這片扭曲的綠色托起平整光滑的鏡子，云彩像液態(tài)的汞水，流淌在純藍的鏡面上，中間有只煙囪，緩緩向下吐出白煙，吸引著我。有人拿著小網(wǎng)子朝水邊走去，目光穿透鏡面，搜索水底，另一只手上拎著亮晶晶的瓶子。

我順著湖邊溜達，這里靠近馬路，以前是有圍墻的。有人在墻根用塑料布和木方支起小帳篷，他們來的時候帶著小板凳，在里邊吃東西、喝酒、打牌。再后來會把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留在這兒，最后干脆打了臨時床鋪，在這過夜。小時候我最喜歡這些棚子，像動畫片里3只小豬的家，既溫暖又危險。我總想在公園住一宿，但大人說這里是不著調(diào)的人住的地方，要我離棚子遠點。但我還是喜歡這兒，總偷偷來。

腳下的塑膠跑道是后修的，道邊新裝了健身設(shè)備，那些棚子早被拆了。這些古怪的器械是用粗鐵管子焊的，再噴上藍色的油漆，用大螺絲固定在地上。為了安全，鐵管子被擰出很多圓角，肥墩墩的，樣子又呆又可愛。幾乎每個健身器都被占用了，所以這里沒有人是標準地站著、坐著或者躺著的，他們用這些東西來改變自己的姿勢。

越接近中心，聲音越吵，人也多起來。那里像馬戲團，人烏泱烏泱的。我流著汗，覺得眼睛不夠用了，怎么那人頭頂上還有人？我?guī)缀跏桥苓^去。

小販們把三輪車停在一起，賣吃的和喝的，我買了瓶啤酒。不遠處有幾個老頭在玩薩克斯，吹得不在調(diào)上，但很投入。離著5米遠有幾個聽眾背對他們，面向一對唱戲的人。這對搭檔演得很不認真，一會咳嗽一會打噴嚏，頭頂?shù)男∷蓸涞挠白釉竭^他倆伸向一幫打撲克的人。其中一人屁股底下的小音箱功率很大，對著跳舞的人使勁叫喚。這節(jié)奏像釋放魔法，人的身體暫時失去大腦的控制，全都徹底解放。我緊張地看著他們，被釘在了地上，腦子像張草紙，一支圓珠筆在上面來回劃拉，畫滿了再揉碎，搓成紙團，壓平，變成一張光盤，旋轉(zhuǎn)。

眼前這個蹦跶的人踩著高蹺控制節(jié)奏，還能翻跟頭，我懵了，試著挪挪地方，發(fā)現(xiàn)腿不靈。我喝光了整瓶啤酒，腦袋里的光盤變成一面光滑的透鏡，折射出金、黑和銀的光線，一并撞擊在掛滿黑色墨鏡的笑臉上。天空是另一個大音響，我聽到上面發(fā)出的白噪音，它是所有聲音的底色，串起地面上的音符，在半空中結(jié)成飄浮的網(wǎng)。我還看見我們的魂從網(wǎng)眼中飛出去，聚集成輕飄飄的球，越來越大。我真是喝醉了，一切都有些假。

我小聲嘟囔，有些累了。故作鎮(zhèn)靜地離開這里，但前邊的音樂更大，耳朵永遠都是滿的，這種感覺像在KTV里找?guī)Ｎ以诓贿h處坐下，掏出手機拍照片，畫面是一個人物雕塑和圍著底座的花。我看見地上有個一次性打火機，我撿起來看，正面白色的，印著一個黃色的蘋果，底下是串字母“PINGUO”，再往下扯出有透視的地平面，鋪著黑白地磚，中間立著個麥克風。翻過來背面有一個黑色的方塊，底下印著“THE INTRINSIC IMPLICATION CHARACTER OF BRIEFNESS CAN GIVE BIRTH TO WISDOM”。我看不懂英文，但打火機還能用，就揣兜里了。

我的車停在公園對面的大廣告牌邊上，牌子有3米來高，是為了擋住它后面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塑料布繃得不很緊，有的地方都漏了。我把臉貼近一個破洞，看見后面是一塊空地。原來什么也沒發(fā)生。洞撕開了美麗的城市夜景，大樓發(fā)出熒光粉紅的光，暈開來漸漸變成群青色，空中點綴著銀色的星星，還有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