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被日軍俘虜的中國軍人
抓壯丁這個影視IP,奠定于1963年根據同名話劇改編的老電影《抓壯丁》,改革開放后又衍生出《王保長歪傳》,和由著名表演藝術家李保田先生主演的《王保長新傳》等作品,以及“王保長文化旅游品牌”“龍隱鎮(zhèn)影視基地”等影視周邊產品,從而構成了以“抓壯丁”這個IP(identity property知識產權)為核心的產業(yè)鏈。
“抓壯丁”這一老題材之所以能在今天成為資本青睞的大IP,因為它在四川、西南地區(qū)乃至全國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這部上世紀60年代的四川方言諷刺喜劇,讓整個西南官話區(qū)的觀眾感到親切和會心,即便是對題材的背景不甚了了的年輕人,也能從長輩、學校、電視、網絡等眾多渠道知道劇中主人公“王保長(諢名王麻子)”。
《抓壯丁》的故事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期作為大后方的四川的一個農村鄉(xiāng)鎮(zhèn),劇中的“王保長”是個可笑可恨的人物,在當時動員農村補充兵力的混亂局面中,他接受地主李老栓的賄賂,將李家二兒子的兵役轉嫁給佃農姜國富的獨生子。貪得無厭的王保長又侵吞了李老栓大娃子寄給家里的一筆錢,還調戲李老栓的兒媳婦三嫂子,由此引起一場狗咬狗的爭斗。李老栓的大娃子在國民黨軍隊里當上副官后回鄉(xiāng)拉隊伍,他封官許愿,與王保長握手言和,共商抓壯丁大計。不料鎣華山游擊隊下山,被抓的壯丁們趁機暴動,“抓壯丁”徹底破產。
這里所謂的“壯丁”,指的是國民政府時期參軍入伍的青壯年男子,當時國民政府節(jié)節(jié)敗退,以天險長江上游的四川山城重慶作為陪都,這大大加重了四川一省在抗戰(zhàn)重負中的比例。八年抗戰(zhàn)四川供應了260萬壯丁,這遠遠超出民眾的負荷,所以其中相當一部分壯丁是國民黨地方政府和軍隊強征的,這就叫“抓壯丁”。實際上抗戰(zhàn)作為“總體戰(zhàn)”,對整個后方都如泰山重負,“抓壯丁”事件,各地層出不窮,連偏居幾千里的云南大理也不例外。
新中國成立后,《抓壯丁》電影一經放映,一下就揭開了20年前這道時代瘡疤,劇中前政權統(tǒng)治下的錢權交易、民不聊生、踐踏民權,被辛辣諷刺得體無完膚,億萬新中國觀眾,在痛快之余進一步感受到了翻身做主人的皆大歡喜。今天的觀眾對劇中人情世情,仍然心照不宣,但主要是從中找娛樂。
時間到了21世紀,戰(zhàn)爭的硝煙經歷幾代人似已散盡,網上對于抗戰(zhàn)歷史逐漸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聲音,比如否定共產黨領導下的軍隊在抗戰(zhàn)中發(fā)揮的作用,甚至煞有介事地考證出八路軍在整個抗戰(zhàn)中只犧牲了幾百人。類似的聲音很快被嚴厲指責為對歷史對人民不負責任,是“歷史虛無主義”。
“抓壯丁”也在這時被翻了出來,不少人開始質疑其真實性。2005年,二戰(zhàn)勝利60周年,全國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之際,著名老作家、詩人流沙河先生在公開演講中說——
建川博物館內收藏的壯丁榮譽獎狀
大家不是都看過有一個戲叫《抓壯丁》嗎?這是40年代編的。后來政權改變以后也還演過。但最近這十多年這個戲突然一下就紅起來,根據《抓壯丁》這個戲還衍生出來很多作品,比如《王保長》等。對這一批以《抓壯丁》為首、根據《抓壯丁》這個戲衍生出來的一系列作品,我曾經提出過一個意見。當時他們那些人在《華西都市報》樓上開一個會,商議他們的版面怎樣來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當時我就說本人堅決要求,無論你們說《抓壯丁》這個戲、《王保長》這個戲如何了不起,要求你們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期間屏幕上我看不到。為什么呢,本人認為這個戲絕對不真實。我發(fā)表了一個說法:這個戲叫“誹謗舊社會”!
流沙河現(xiàn)身說法,徹底否定《抓壯丁》反映的史實:
我這個小學生親眼見到的。這些壯丁苦得很,他們穿得稀爛,我沒有看見任何強迫,全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這些壯丁是怎樣來的呢?當時的征兵政策,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有三弟兄必須要出一個去打仗,有五個要出兩個。出了以后由國民政府(縣政府)給“安家費”(用“黃谷”就是沒有碾出來的米發(fā)放),所有壯丁的家屬都領了的。這里面我所見到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自己去的,“拉壯丁”的事有沒有?有,我親自看見過一次,而且這一次的情況是:有個保長,他完成了任務又亂打主意,想再拉一個木匠。那天木匠收了工從房子上下來,保長就把他拉了。但是拉了以后第二天就放了,為什么呢?因為這樣子做不合法。
流沙河對抗戰(zhàn)的不同意見和否定“抓壯丁”的演講,輯錄成文字發(fā)表在報刊上,引起了很多讀者尤其是老年讀者的反對。反對者找出大量的文獻資料甚至當事人的回憶作為證據,證明流沙河的言論荒謬且不負責任。畢竟,流沙河沒有提供宏觀數據,僅僅以自己當年一個未成年人的視角,難免少不更事和以偏概全。
“壯丁”一詞,不是抗戰(zhàn)時期的發(fā)明,最早產生于清朝年間,是隨著旗地王田的產生而產生的。清王朝入關以前,就已經通過戰(zhàn)爭和其他方法掠奪土地,在遼東建立了皇莊在內的旗地。清王朝定都北京以后,又在京畿地區(qū),通過政治暴力,先后進行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圈地。旗地上的直接生產者,就是被稱為“壯丁”的農奴。他們或者是戰(zhàn)俘,或者是被迫充當滿洲貴族奴仆的漢族勞動人民。
由此可見,“壯丁”一詞自帶被迫色彩,在抗戰(zhàn)中是一個非正式的稱謂,用以表達人民的抱怨。抗戰(zhàn)中,國民政府對戰(zhàn)爭動員不可謂不重視,兵役署長程澤潤,親自編寫了中等學校補充教材公民科之《兵役淺說》。至抗戰(zhàn)勝利前夕,1944年7月,蔣介石在黃山官邸召開整軍會議,對兵役工作提出嚴厲批評,提到有的地方征的新兵形同餓殍,瘦弱不堪,甚至有奄奄待斃的被長官直接槍斃在路旁,責問程澤潤知不知道。
黃山整軍方案第二案,提出提高官兵生活待遇,第六案有改善新兵待遇、接送征補辦法等。
整軍之后,8月22日,兵役署長程潤澤被免職。緊接著,8月30日一早,蔣介石突擊檢查了駐扎重慶機房街77號的后勤部運輸二十九團一營一連,發(fā)現(xiàn)士兵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被征自四川資中的壯丁們控訴排長孫孝清變態(tài)乖戾,并展示了被其打的傷痕,還揭發(fā)孫孝清剛剛打死了兩名壯丁。
蔣介石勃然大怒,當即給了孫孝清幾記耳光,并用手杖責打了孫孝清和在場的前兵役署長程潤澤。隨后,孫孝清于10月7日被執(zhí)行槍決,程潤澤被帶走。蔣介石加快了改革兵役工作的步伐,原軍政部兵役署撤銷,設立直屬行政院、受蔣的軍事委員會直接指揮的兵役部。程潤澤在關押近一年后,數罪并罰,亦被槍決。
抗戰(zhàn)初期,國民政府倉促推動前所未有的征兵制,也就是流沙河所說“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缺乏對基層社會組織的深耕和把控,并不能得到有效的執(zhí)行,只好向下撒一張粗網,先求滿足兵員數量。當政府的配額通過省屬軍管區(qū)司令部、下屬師管區(qū)司令部、再下屬團管區(qū)司令部到達基層時,保長等基層干部為了完成任務,又不想得罪地方豪強時,找人頂替、任意拉丁等亂象就變得普遍了。
被蔣介石下令槍決的兵役署長程潤澤,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寫作的書
農村弱勢群體首當其沖,成為征壯丁的主要對象,一些饑餓的農民,反而選擇“自愿”被抓丁,那樣還有口飯吃;但凡有點手段的家庭,往往采取結交權貴、加入袍哥組織、金錢賄賂、體檢造假、司法訴訟等辦法規(guī)避兵役。以上兩種,就是流沙河看見的“自愿”,和一個小孩子沒辦法看清的“人治大于法治”。
蔣介石為什么遲至抗戰(zhàn)后期才對兵役工作大動肝火、進行清理?實際是作為總體戰(zhàn)的抗戰(zhàn),從前期墮向深淵的混亂和絕望漸漸走向勝利,中央政府才有能力對殘酷的抓壯丁進行糾偏。實際上,連“保甲制度”這種封建時代的產物,都是蔣介石為了防共和征兵,于1929年親自重新啟動的。
在民眾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之后,找出幾個替罪羊來槍斃,是政治家、獨裁者最拿手的一出表演。
老電影《抓壯丁》由吳雪、陳戈等人集體創(chuàng)作,導演陳戈就是“王保長”本人,編劇吳雪則飾演“李老栓”。吳雪后來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對此時代特色,流沙河有相當“政治正確”的認識——
但是我要承認,40年代共產黨編的《抓壯丁》那個戲絕對符合“革命現(xiàn)實主義”,符合“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因為“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有個定義叫“典型”,那時我們的“蘇聯(lián)老大哥”馬林科夫就說過:“典型不是平均數,典型是最充分反映事物本質的東西”。由于我們的“革命文藝工作者”先就認定了“舊社會是反動的”,這是“本質”。哪怕只有一個“抓壯丁”的例子,但由于它“最充分”“最鮮明”地有了“典型性”,它就是真實的;反之如果你不寫這個,寫了其他的壯丁自愿去的就不真實。
流沙河先生質疑《抓壯丁》的史實,遭到不少網友批駁
流沙河先生逝世后,有人就他對“抓壯丁”的“反動言論”,翻出其父在解放前是金堂縣的兵役科長,直接負責抓壯丁,并在解放初期被槍決的“老底”,說他的言論是在“翻案”,“反攻倒算”。
如此揭發(fā),有良知和人格的現(xiàn)代人,應該清楚認識到這是典型的“誅心”。不管什么時代,用別有用心來攻擊別人別有用心,就是“誅心”,對一個心態(tài)健康的正常人來講,就應該像流沙河說的那樣:“社會制度不好,但人不是那個樣子的,不是那么丑陋,不是那么抖慫……”(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