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寧
傅增湘校跋汲古刻本《唐僧弘秀集》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因傅增湘過錄了黃丕烈和李盛鐸的跋,并與宋棚本《唐僧弘秀集》對校一遍,所以,此本雖為明刻本,實際上可以等同于宋本看待(書影見封三)。
一
傅增湘過錄本記述了宋本《唐僧弘秀集》的收藏過程,可謂跌宕曲折。宋本《唐僧弘秀集》最早為黃丕烈收藏,黃丕烈題寫了四篇跋,第一篇跋寫于嘉慶八年(1803)的端陽日,此宋本并非全本,“惜失其九、十兩卷,于六年前為五柳居主人所遺,紙本破損,腹襯字紙,殊不耐觀”。雖破損不堪,但因其珍貴,復翁仍很愛惜,不僅將其編入《百宋一廛書目》,而且“命工重加補綴,裝成二冊”。四年后的嘉慶十二年(1807)“端陽后五日”,黃丕烈寫了第二篇跋,“于王府基書坊見有舊刻《唐清塞詩集》《唐貫休詩集》,皆題菏澤李龏和父編,與此行款正同,蓋翻宋刻也”。流行于坊間的清塞和貫休詩集實則從宋本《唐僧弘秀集》中節(jié)錄的單行本,而《唐僧弘秀集》竟不傳,愈發(fā)可見復翁所藏宋本之價值。
兩年后的嘉慶十四年(1809),有感于僧詩創(chuàng)作及僧詩詩集刊刻不易,黃丕烈寫了第三篇跋,“僧而詩,非僧之本分也,而僧是詩之方外也”。僧人是方外之人,其詩集刊刻多賴他人資助,“吳中石遠梅為”“葊僧寒石”“刻其倚杖吟一卷”,復翁亦舉一己之力為“理安方丈”的詩作“梓于吳中”。這樣的義舉似乎促成了他與《唐僧弘秀集》的緣分,“重陽前四日,偶得舊鈔《唐僧弘秀集》,系崇禎癸未年間鈔本,重是百六十余年物,取而藏之,出此殘宋刻相對”。復翁又得一崇禎年間鈔本《唐僧弘秀集》,并將其與宋本對校。
嘉慶二十年(1815)“乙亥二月望后一日”,黃丕烈寫了第四篇跋:“余藏《唐僧弘秀集》此殘宋本外,只有明刻二十四行,行二十字本。每卷次行止有菏澤云云一行,無??倘诵彰?。卷首但載李序并目錄,前后無他序跋,必從舊本出也。因僅為明刻行款,又與宋本不同,故未之取校?!毕渌厮伪緸橐粴埍?,雖手中有明鈔本,但覺明鈔本與宋本仍有出入,因而并未用明鈔本對校宋本。之后黃丕烈又獲一“明吳興沈春澤雨若校刻本”,沈春澤刻本雖不及他手中的明鈔本,但經過了“孫潛夫校舊刻本”,又經過了“葉石君校舊鈔照陳解元書棚本錄出之本”,與宋書棚本相校后,此本已然較為完善。黃丕烈將此本與自己手中的八卷殘宋本對校后,亦認定“則凡宋本所缺俱可以兩家所校本補之,未可謂校本之可廢也”。明本也有其價值所在。至此,黃丕烈已收藏有三種《唐僧弘秀集》,一為殘宋本,一為明鈔本,一為明沈春澤??瘫?。
從“六年前為五柳居主人所遺”殘宋本《唐僧弘秀集》,直至獲得沈春澤??瘫尽短粕胄慵?,從嘉慶二年到嘉慶二十年,歷時近二十年的時間。用二十年的時間孜孜以求一部書,足見如復翁之輩藏書家對文化傳承與保護的執(zhí)著之心和敬畏之心。
殘宋本《唐僧弘秀集》輾轉半個世紀后,在光緒十年(1884)收入李盛鐸手中,李盛鐸跋曰:“此殘本《唐僧宏秀集》乃士禮居舊藏,《百宋一廛賦》所稱‘衲子之宏秀是也。甲申夏書賈仲仁卿從金陵收孫澄之家書中有此種,以番餅十六枚易之。頃從繆筱珊編修從都中寄新刻《士禮居題跋》中載,蕘夫先生校據(jù)宋本,所校即此宋本。元本即跋中所稱沈刻,曾于國初為孫潛夫、葉石君以舊鈔本(即陳解元書棚本)、明刻本校過。據(jù)蕘夫跋知,諸本皆不如是本之善,則此本誠當世鴻寶也。惜不得以蕘夫先生校本補足,使成完書耳。”李盛鐸敘述了此本的收藏經過,并慨嘆其為“當世鴻寶”。
在過錄了以上五篇跋文之后,傅增湘亦寫二跋,其一云:“宋棚本《唐僧弘秀集》為椒微師所藏,昨自津門從師假得,以汲古刻本對勘一過,補詩一首,改定如干字(宋本亦脫詩一首),并蕘翁跋語于后。他日當訪求舊鈔以補勘后二卷,庶完師之素志云。癸亥十二月十三日藏園居士傅增湘記?!备翟鱿鎻钠淅蠋熇钍㈣I處得到殘宋本《唐僧弘秀集》后,與其所藏汲古刻本對校一遍,但因缺九、十兩卷,所以仍留有遺憾。非常幸運,幾日后他就見到了完整的宋本《唐僧弘秀集》,其二云:“余記此未數(shù)日,忽有持宋本《弘秀集》一冊來售,首尾完具,為蔡、李、徐、季四家遞藏之物。書中有夾簽,知為乾隆五十六年三月暢春園發(fā)下付裝者,因補校卷首數(shù)葉,及九、十兩卷。卷十尚顏詩,割析紊亂,賴此改正之。精神所會,異書來投,古緣眼福,良是自詡矣。癸亥東坡生日沅叔記?!苯K于彌補了黃丕烈、李盛鐸兩代收藏家的遺憾,得見宋刻本全貌,于是將宋本后兩卷補校于汲古刻本。
傅增湘校跋明汲古刻本《唐僧弘秀集》與宋本參校之后內容更合于原貌,通過所錄跋語,不僅得以知曉殘宋本輾轉遞藏的來龍去脈,而且使得并非善本的汲古刻本,具有了更高的價值。
二
此汲古刻本共十卷,前有李龏作“唐僧弘秀集序”,其后為“唐僧弘秀集目錄”,再后為收錄詩歌。版式半葉八行,行十六字,四周單欄。版心題“弘秀集卷幾”,下有頁碼。每卷標題“唐僧弘秀集卷幾”,占首行不空格。次行低八格題“荷澤李”,空一格“龏和父編”。空一行。四行低二格為詩題。
傅增湘將此本與宋本對校,不同處用朱筆標于其上。李龏“唐僧弘秀集序”題下補:“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蔡氏公惠”,序后補批文:“臨安府棚北大街睦親坊南陳解元宅書籍鋪刊行”。目錄首頁眉批:“目錄無?!本硪坏谝恍醒a“乾學徐健庵”“季振宜藏書”字樣,并“張一桂印”和“嵩庭”兩方印。卷一標題“唐僧弘秀集卷一”改為“唐僧弘秀集卷第一”,版心“弘秀集卷一”改為“唐僧一”,后之卷未改。每卷卷首作者處“荷澤”均改為“菏澤”。
集中收錄詩歌內容改動較大者如下:
卷一《春日杼山寄李縱員外》詩“一閉禪關老此身”句,改為“古書連拳伴我身”;“無限幽芳徒欲寄”句改為“欲掇幽芳聊贈遠”。
卷二《九日和于使君上京》,詩題改為《九日和于使君思上京親故》。
卷三《游山寺》后于書眉處補詩《寄青龍寺原上人》一首:“斂屨入寒竹,安禪過漏聲。高杉殘子落,深井凍痕生。罷磬風枝動,懸燈雪屋明。何當招我宿,乘月上方行。”
卷六《書石壁禪居》詩“禪客相逢只彈指”句,改為“禪客相逢勸歸去”。
卷六《秀州張相公見訪》詩“出師暫放張良箸”句,改為“出師暫放蕭何箸”。
卷八《張舍人南溪別業(yè)》詩上眉批“宋本脫此首”。
卷十《夷陵即事》詩末補四句詩:“暑衣經雪著,凍硯向陽呵。豈謂臨歧路,還聞圣主過?!鄙嫌忻寂骸按宋迓稍姾蟀胧自谙氯~,改題為《讀齊己上人集》”,“此下接第六葉《與王嵩隱》一首”。
卷十《讀齊己上人集》上眉批:“此四句乃《夷陵即事》之后半首也。”
卷十《自紀》詩后《又》一首,詩題改為《讀齊己上人集》。
卷第十終補題文:“嘉興崇德鳳鳴世醫(yī)蔡濟公惠家,無甔石之儲,惟好蓄書于藏,以為子孫計。因書此,傳之不朽?!辈⑴⒃疲骸按艘环疳κ降ど居?。”
后為傅增湘過錄黃丕烈跋四篇、李盛鐸跋,以及自作跋二篇。
三
《唐僧弘秀集》的作者南宋詩人李龏,字和父,號雪林,菏澤人。與周伯弼友善,其《汶陽端平詩雋》序中稱:“汝陽周伯弼,與予同庚生,同寓里。相與往來論詩三十余年?!逼葺o之《佩楚軒客談》有載:“李龍,字和父,菏澤人,家吳興三匯之交。效元白,為歌詩,不樂仕進。年登耆期自銘墓云:‘孰生予?孰死予?予自不知。為文之徒、詩之徒,今瘞于斯,孰知?伯道之無兒。未幾死,趙文曜為志。葬之河道兩山間,梅樹百株。趙德符題其碣曰‘宋詩人雪林李君之墓。”李龏善作歌詩,一生未仕進,耄耋之時自作墓志銘,定性自己的一生是“為文之徒、詩之徒”,可見他對文學的熱愛和投入。寫完墓志銘后不久即去世,因無子嗣,死后“趙文曜為志”,趙德符題碑。其所葬之處,有“梅樹百株”。周密有《挽雪林李和父二首》,注曰:“本菏澤人,居吳興,年八十,自作志?!逼湟辉疲骸盁粲晏O洲憶舊盟,游仙賦就五云深。梁園授簡春風醉,吳苑敲詩夜雪吟。貧病一生無舊業(yè),江湖八十有知音。只雞斗酒梅邊屋,九辯空招不可尋?!崩铨娯毑∫簧?,八十而卒,與梅酒相伴,守窮而志高。由上可推斷其生卒年約為1194年至1272年。釋文珦有《哭李雪林》一詩:“昔者聞盧殷,頗為世所推。讀書過萬卷,盡以資于詩。復聞孟東野,氣清而色夷。平生嗜章句,有甚于渴饑。二士舉無子,所學竟不施。昌黎為買棺,又作銘墓辭。相去五百年,雪林酷似之。春谷古人徒,生死相維持。亦為立佳城,著文樹穹碑。林兮信不忘,千載修名垂?!备锌铨娛且粋€同盧殷和孟郊一樣嗜詩苦吟而且膝下無子的詩人,其才華和勤奮令人敬佩,其孤苦人生又令人唏噓。李龏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頗豐,多收于《江湖后集》,有詩二百余首。除了《唐僧弘秀集》外,李龏還編有《梅花衲》一卷和《翦綃集》二卷,兩書皆為集句詩集。
《唐僧弘秀集》十卷成書于寶祐六年(1258),李龏自序中稱:“古之吟詠情性,一本于詩。詩至唐為盛,唐之詩僧亦盛。唐一代為高道,為內供奉,名弘才秀者,三百年間,今得五十二人,詩五百首?;蛉∮诟魃炯虺鲇谥T家纂錄,皆有拔山之力,搜海之功,風致不塵,一字弗贅,發(fā)音雄富,群立崢嶸,名曰《唐僧弘秀集》。不敢藏于巾笥,刊梓用傳識者,第毫殘松管,燈焰蘭膏,截錦揚珠,神愁鬼毒,詩教湮微,取以為緇流砥柱,藝苑規(guī)衡,非假沽名鼓吹于江湖也。兼禪余風月,客外山川,千古之下,一目可見耳?!痹娂珍浽娙宋迨以娢灏倭闫呤?,其中選詩較多者為皎然、靈一、無可、清塞、貫休、齊己,其余詩人詩作皆少于二十首。從序言可知,李龏是有感于“唐之詩僧亦盛”而編選此集,所選皆“名弘才秀者”,并以此為詩集命名。李龏給予所選詩僧很高的評價,說他們“皆有拔山之力,搜海之功,風致不塵,一字弗贅,發(fā)音雄富,群立崢嶸”,因此須為他們編集刊梓。不僅如此,“詩教湮微,取以為緇流砥柱,藝苑規(guī)衡,非假沽名鼓吹于江湖也”,李龏編選此詩集也有以之為范、扭轉詩風的目的。南宋后期,社會相對安定,經濟繁榮,享樂風氣開始流行,詩壇缺少了對社會、對政治的關心,反而以流連風光、吟詠情懷為主,格局不大,情調感傷惆悵。是李龏所謂“詩教湮微”也。但李龏以唐僧詩作為“藝苑規(guī)衡”,并非一劑良方。末代文學需要的已然不是對癥下藥,而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
從《唐僧弘秀集》對詩歌的擇選中,可以明顯看出李龏的尚趣。李龏屬于當時最大的詩人群體“江湖詩人”,他們大多是流宕江湖的雅士高人,不樂仕進,參禪訪道,交友吟詠,追求高逸情懷,重視詩歌的抒情性。如集中所選貫休《山居詩》,貫休作《山居詩》二十四首,《唐僧弘秀集》選十首,這十首詩多表達詩人山居閑適之情和參禪悟道之趣,如其一:“休話喧嘩事事難,山翁只合住深山。數(shù)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閑人天地間。綠圃空階云冉冉,異禽靈草水潺潺。無人為向群儒道,巖桂枝高更好攀。”描述的是天然淳樸的山居生活,抒發(fā)的是山林怡然自適與超越塵世的情懷?!渡骄釉姟范氖字幸嘤姓赂袘押腿松形蛑鳎纾骸皦m埃中更有埃塵,時復雙眉十為顰。賴有年光飛似箭,是何心地亦稱人?;刭t參孝時時說,蜂蠆狼貪日日新。天意剛容此徒在,不堪惆悵不堪陳?!贝嗽姳磉_了詩人對當時政治動蕩、世人遭受苦難的不忍。情感激越,風格直切剛毅,不符合李龏的詩歌審美,則棄之不選。因此,李龏更多的是從個人趣味出發(fā),編選了他崇尚的表達高蹈隱逸之情,具有清麗尖新、空靈流美之風的唐僧人詩。
總的來看,《唐僧弘秀集》所選詩歌大體能夠代表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反映唐僧詩的創(chuàng)作成就。而且除了皎然、清塞、貫休、寒山等人有專集行世,其余詩人創(chuàng)作多賴此集得以保存。盡管其誤收釋寶月《行路難》詩,被《四庫全書總目》批評“時有不檢”,但縱覽全書,《四庫全書總目》仍然承認其價值所在,給出較為公允的評價:“今觀龏所錄,如集中《聽琴》《劍客》《登南岳祝融峰》諸篇,皆不見收,則別裁去取。亦未必盡諸僧所長,然唐僧有專集者,不過數(shù)家,其余散見諸書,漸就澌滅。龏能裒合而存之,俾殘章斷簡,一一有傳于后;其收拾散亡,要亦不能謂之無功也?!?/p>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歷代唐詩選本整理與研究”(16ZDA174)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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