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無銳
一
1927年7月15日,維也納。照例在咖啡館吃早餐的市民都會看到當天《帝國郵報》頭版上那個巨大的標題:“公正的判決?!?/p>
前不久,布爾根蘭州發(fā)生了工人被害的槍擊事件。法庭宣告殺人者無罪。無罪釋放的判決在維也納引起軒然大波。執(zhí)政黨的機關報仍然告訴市民,這件事不容置疑地公正。維也納的工人素來遵守秩序。一直以來,他們很滿意社會民主黨領袖們的管理。但在這一天,他們決定拋開領導,單獨行動。各區(qū)工人自發(fā)集結,涌向司法大廈。維也納市長站在消防車上,高舉右手,試圖安撫民眾的情緒。市長的手勢毫無效果。司法大廈著火了。警方奉命開槍,90人死亡。
這天早上,22歲的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Elias Canetti,1905—1994)就是在圣法伊特的一家咖啡館讀到那份晨報。他扔下報紙,騎上自行車,飛速駛向城里,加入了一支游行隊伍。他不知道這支隊伍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作何主張。他只是想要融入憤怒的人群。所有動作都是自發(fā)的?;蛟S,不是自發(fā),而是自動。
司法大廈燃燒著。離它不遠的岔路上,一個男人雙手舉過頭,猛烈拍擊,不停地重復一個句子:“燒掉檔案!所有的檔案!”卡內(nèi)蒂安慰他:“總比燒掉人要好!”男人對他的話不感興趣,只是重復自己的句子??▋?nèi)蒂很生氣,因為警察正在那邊殺人,憤怒的火也在燒死人,眼前的男人卻只想著檔案。男人看了看卡內(nèi)蒂,繼續(xù)為檔案哀號。他好像忘了,自己也在警察的射程之內(nèi)(《耳中火炬》,陳良梅、王瑩譯,新星出版社 2006年,第247頁)。
正在維也納攻讀化學博士學位的卡內(nèi)蒂,不是第一次見到群眾運動、加入群眾運動。這個生于保加利亞的猶太青年清楚記得兒時跟著父母、鄰人觀看彗星。那一刻,他看不見父親,看不見母親,看不見任何特別的人,只看見大家在一起。從那時起,他就喜歡用“在一起”這個詞。每當說出“在一起”,他總想起一個“驚愕地期待著的群體”(《獲救之舌》,陳恕林等譯,新星出版社 2006年,第30頁)。
16歲到19歲,卡內(nèi)蒂生活在法蘭克福,也見識過不少游行。他發(fā)現(xiàn),游行的隊伍可能在意見上針鋒相對,卻在憤怒中匯成同一條激流。印象最深刻的,是 17 歲那年一次。游行的隊伍填滿了街道,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很想加入他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那種渴望,遠比頭腦里的斟酌、考慮、懷疑更有力。有一股力量把他攫住了,那種力,類似于物理上的萬有引力。
1927年7月15日,卡內(nèi)蒂再次感受到那股力,再次體會到融合的渴望。他很清楚,這種渴望決不僅僅出于道德思考、階級同情。它比這些可以用語言分析的動機深刻得多,神秘得多。后來,卡內(nèi)蒂把這種體驗稱為“群眾欲望”:一個孤立的人,有一種打破人格邊界,成為“群眾”的欲望;這種欲望,跟食欲、性欲一樣,是人的基本欲望。每個體驗過它的人,都知道它是何等強烈,可以轉瞬間把一個人轉化為全然不同的生物。可是,即便親身體驗過它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描述它,解釋它。更多的人,選擇忽略它,否認它??▋?nèi)蒂做不到。1927年7月15日這個日子,成了他的背上芒刺。終其一生,他都背負這根芒刺,想要理解這根芒刺。不能理解它,他也就不能理解自己的生活。這一天,是他生命里無比真實的日子,也是一個無比巨大的謎。他稱之為“謎中謎”。
“謎中謎”改變了卡內(nèi)蒂的生活軌跡。他出生在殷實的猶太人家。父親早逝,母親來自西班牙望族,酷愛閱讀。受母親影響,卡內(nèi)蒂早早成了多語閱讀的“書迷”。他愛讀歌德、狄更斯、司湯達、果戈理。但他似乎未曾想過要以文學為志業(yè)。原本,他打算拿到化學博士學位,在文學之外找一份踏實的工作。7月15日那天早上,他也打算像往常那樣,在咖啡館喝一杯咖啡,然后去實驗室。可是,他再次遇見了自己的“謎中謎”,再也躲不開它。從那天開始,他仍舊攻讀學位,卻已覺得化學索然無味。他仍舊讀書,卻無法再被果戈理們打動。他發(fā)現(xiàn),他所知的全部西方文學傳統(tǒng),都無法解釋他的“謎中謎”。他必須試著自己解開這個謎。
既然是個心靈謎題,卡內(nèi)蒂也曾求助于當時最顯赫的心理學家,比如弗洛伊德和勒龐。弗洛伊德以那些關于個體心理的概念而知名,尤其在維也納,他的理論幾乎成了精英圈子的新信仰。見識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群體亢奮,弗洛伊德開始對群體心理感興趣?!洞蟊娦睦韺W和本我分析》(1921)是關于這個話題的名作。卡內(nèi)蒂1925年就讀了這本書。弗洛伊德的解釋,他不滿意。他從弗洛伊德的書里讀不到任何關于“群眾欲望”的鮮活體驗。弗洛伊德的群體心理學,基本上只是個體心理學的變體。他把“群眾欲望”解釋成性欲的某種變形,其實是把“群眾欲望”一筆勾銷了。卡內(nèi)蒂當然不能接受。因為弗洛伊德抹掉的,正是卡內(nèi)蒂最刻骨的生命體驗?;蛘叩惯^來說:卡內(nèi)蒂最刻骨的生命體驗,恰恰是弗洛伊德的盲點。
弗洛伊德大師是典型的維也納精英,漫長的一生就在診室和書齋里度過。軍旅生活、教會生活、街頭生活,他所知甚少。他對群體心理的描寫,大多取自勒龐的《烏合之眾》(1895)。勒龐的取材,則來自法國大革命以及其后的工人運動??刹还芨ヂ逡恋逻€是勒龐,都是用診斷者的姿態(tài)打量群眾。對他們來說,群體是陌生的,或許他們還害怕群體。當他們開始研究群體時,他們的姿態(tài)是:保持離我身體十步遠的距離!對這些作家而言,群體就像得了麻風病一樣。他們是一種病,作家要做的是找到癥狀并描述出來(《耳中火炬》第150頁)。他們似乎從未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群眾欲望”,從來不屑于承認自己身上的“群眾基因”。卡內(nèi)蒂相信,忽略了這一點,所有解釋都是無力的,因為這樣的解釋把“謎中謎”稀釋成粗鄙之人的幼稚病。
卡內(nèi)蒂知道,并非如此。他在1922年、1927年反復體驗到的那種融入群體的欲望,絕非個體病態(tài)。整個時代,正在被同一種欲望裹挾。法蘭克福、維也納街頭的憤怒人群,只是這種欲望的微型象征。1921年、1922年,希特勒已經(jīng)成了不少人的信仰。到了1928年,已有太多人愿意做希勒特要他們做的一切??▋?nèi)蒂在化學實驗室里遇到一個溫和有禮的小伙子。他可以用平靜優(yōu)雅的語言論證希特勒是時代的希望。小伙子說,時代正在走向瘋狂,唯有希特勒才能止住瘋狂。為了止住瘋狂,必須跟從那個人。說這話時,小伙子臉上發(fā)著光(《耳中火炬》第259 頁)。這個溫和有禮的小伙子,隨時準備加入朝圣者的洪流。
表面上,《迷惘》講了幾個市井小民對知識分子的行騙、施暴。但這個乏味的故事與時代的政治局勢、經(jīng)濟結構、階級斗爭關系不大??▋?nèi)蒂從知識分子和小市民身上,看到了驚人相似的精神狀態(tài)。
粗讀一遍,讀者很容易在書中人物身上看到自私、虛榮。女管家苔萊澤先是騙取男主人信任,繼而想把丈夫的財產(chǎn)據(jù)為己有。這個56歲的老處女幻想著用奪來的財產(chǎn)開家具店,幻想著有很多漂亮小伙子愛上自己。侏儒菲舍爾勒靠女友賣淫為生。他的全部熱情都在象棋上面,他的幻想,是讓全世界都崇拜自己。公寓看門人普法夫是退休警察。在那間門房小屋里,他把妻子、女兒折磨致死。他趴在門孔后監(jiān)視一切,他想讓所有人都怕自己。他和苔萊澤通奸,立刻把苔萊澤騙來的財產(chǎn)視為自己的私產(chǎn)。哪怕只是依據(jù)普通的市民道德,讀者也能從他們的所作所為中看到“壞”。
問題在于,看似受害者的基恩,未必完全無辜。讀者在苔萊澤、普法夫、菲舍爾勒身上發(fā)現(xiàn)的自私、虛榮,同樣可以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他憎惡女人,蔑視人類。他娶苔萊澤,只是想用她照顧高貴的書。苔萊澤敲詐他遺產(chǎn)的同時,他也幻想著從苔萊澤那里得到一筆錢,買更多的書。他被苔萊澤騙,被菲舍爾勒騙,被普法夫騙。但他并非那種被人糟蹋了善意的老好人。他從來都看不起這些騙他的人,只把他們當成服侍自己高貴的頭腦和書的工具。他甚至不承認自己被騙了。相反,大部分時間里,他覺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
如果只是揭露無處不在的自私和虛榮,《迷惘》就只是一部低俗乏味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nèi)蒂要做的,不是戳穿人們的自私、虛榮,而是展示自私、虛榮的不可戳穿。因為它們植根于某種深不可測的心靈土壤之中。這才是小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讀小說的人很容易看出小說人物的自私、虛榮,也很容易看出他們是用何等瘋狂的行為展示自私、虛榮。但卡內(nèi)蒂不是為了諷刺自私、虛榮才賦予他們瘋狂的行動。瘋狂遠比自私、虛榮更本質(zhì)。
卡內(nèi)蒂筆下的瘋狂的第一個標記,是清醒、自洽。每一個瘋狂的人物,都無比清醒、自洽。
基恩瘋狂地揮霍,瘋狂地詛咒女人、鄰居,整個人類,瘋狂地切掉手指,瘋狂地自焚。苔萊澤瘋狂地自戀,瘋狂地敲詐,瘋狂地追逐年輕男人。菲舍爾勒瘋狂地行騙,瘋狂地制造騷亂,瘋狂地利用女人,瘋狂地做白日夢。普法夫瘋狂地虐待妻女,瘋狂地恐嚇鄰人,瘋狂地熱愛權力??墒?,在他們各自的頭腦里,沒有一件事是瘋狂的。他們各自行著合情合理的事。
基恩把世界一分為二:愛書的、不愛書的。不愛書的人,都是賤民,死有余辜。他不能理解怎么會有不愛書的人,但他清楚地知道有很多人不愛書,有很多人想要毀掉書。從秦始皇到當鋪掌柜,他都知道。所有想要毀掉書的人,都是魔鬼。他就活在一個魔鬼縱橫的世界里。他的責任就是與魔鬼斗爭。這個世界,可能只剩下他一個與魔鬼斗爭的人了。所以,他幾乎等于救世主。至于其他人,都該心甘情愿成為救世計劃的一部分才對。
苔萊澤把男人一分為二:愛她的、不愛她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愛她這么正派的女人?不愛她的男人,一定是不正派的男人,無能的男人?;骶褪菬o能的男人。這個無能的男人,不僅欠她愛,還欠她錢。欠了她那么多錢,就妨礙了她得到男人的愛,所以,基恩是可恥的小偷、騙子。所以,她要把失去的全都奪回來。
菲舍爾勒把酒館里的人一分為二:與“美國夢”有關的、與“美國夢”無關的。原則上說,所有人都欠他一個“美國夢”。被他選中的人,都是實現(xiàn)夢想的工具。他不覺得自己騙了基恩,因為世界上沒有人不是騙子。越是裝作純良、高尚的人,越是本領高級的騙子?;鬟@個看似純良、高尚的傻瓜,一定是個大騙子。對付騙子最好的辦法,就是騙。不能從騙子那里得到錢,就等于被騙子騙去了錢。所有的損失,都會妨礙夢想的實現(xiàn)。一個理想主義者,不可以忍受此等失敗。
普法夫把公寓里的人一分為二:受控于他的、妄想擺脫他的控制的。他不能容忍有人不怕他。讓妻、女怕他,就是他愛她們的方式。讓公寓住戶怕他,就是他盡職盡責的方式。他必須得馴服身邊的每一樣東西。妻子、女兒死了,他就馴服鳥和自己送上門的苔萊澤。鳥被基恩殺掉了,他就馴服基恩。他從來不會狂妄到想要馴服全世界。他知道害怕。遇到警察、上等人,他立刻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他只是在自己的勢力范圍里享受權力。他只是聰明、機敏地拓展著勢力范圍。
每個人的整體形象都是瘋狂??擅總€人都在自己的邏輯里清醒、自洽地行著瘋狂之事。不只清醒、自洽,而且睿智、精明、高效,充滿現(xiàn)實感。在學術世界里,基恩是獨一無二的智者。他的論文,從來都以淵博、清晰、雄辯著稱。在現(xiàn)實世界,基恩也是運籌帷幄的智者。他深信每個人都在自己掌控之中。苔萊澤、菲舍爾勒、普法夫也都是如此。每個人都順著自己的邏輯思考、感受、判斷、制訂計劃、實施計劃。每個人都欣賞自己的計劃,親眼見證著自己一步步走向成功。在《迷惘》的世界里,沒人認為自己是瘋子。人人都是熟練的生活藝術家。
卡內(nèi)蒂筆下的瘋狂的第二個標記,是飽含了浪漫、崇高的無辜感。沒人從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自私、虛榮。人人都安穩(wěn)地活在無辜感里,并在無辜之中品咂著自己的浪漫乃至崇高。
普法夫常常被自己感動,因為自己如此熱愛妻、女,如此辛勤養(yǎng)家,如此恪盡職守。菲舍爾勒時刻沉浸在懷才不遇、天涯飄零的惆悵之中,也常常對自己實現(xiàn)夢想的智慧、勇氣感佩不已。苔萊澤一邊虐待丈夫,一邊盼望即將降臨的浪漫愛情。單是那個盼望,就足夠浪漫。在私人自傳里,普法夫是良善公民,苔萊澤是純情女子,菲舍爾勒是理想主義者。
基恩憎惡女人,從無性欲。即便是他,也享受著自己的浪漫。他經(jīng)過百般考察,確信苔萊澤、菲舍爾勒是愛書之人,竟忽然之間生出對他們的夫妻之愛、兄弟之情。當然,他的感情只是屈尊俯就。但正是這種屈尊俯就,讓他更加欣賞自己的真誠,乃至偉大。幾個人里,正是博學強識的基恩最常感到自己的偉大。他的學識,足以和孔夫子平等交談,足以糾正世人對耶穌的誤解。人類有史以來所有寶貴的知識,都在他的書房里、頭腦中。只要書房和頭腦還在,他就確信自己是所有這些寶貴知識的偉大統(tǒng)帥。他的人生故事,就是統(tǒng)帥書、保護書,領導針對惡魔的圣戰(zhàn)。
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個人都清醒地圍繞目標籌劃生活。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生活講成一個浪漫乃至崇高的故事。因此,人人都清白無辜。人人都在清白無辜中為所欲為,彼此傷害,自我毀滅。
粗心的讀者先是從故事里讀出自私、虛榮、瘋狂。再讀、三讀,他猛然發(fā)現(xiàn):《迷惘》的世界里,根本無處安放這些道德診斷?!睹糟防锏娜瞬恍枰鼈?,不承認它們,或者,只需要用它們診斷別人。至于自己,早就獲得了從靈魂深處頒發(fā)的豁免權?!睹糟返氖澜缡鞘幯院雷詰?、全然無辜的世界。
三
彼得的弟弟喬治是個特殊的人物。卡內(nèi)蒂告訴讀者,他是當世最有聲望的精神病醫(yī)生。他的醫(yī)院關著八百個病人,每個病人都把他視為親密朋友。而他,則從每個人那里學到關于人性的隱秘知識。這個人,似乎是理解《迷惘》的入口。
喬治的前任,是那種傳統(tǒng)的精神病醫(yī)生,斷言“精神錯亂是對利己主義的一種懲罰”(《迷惘》第491頁)。換言之,瘋狂不僅是病,還是罪。那個頑固的老頭死掉了,死于自己妻子的毒藥。毒死丈夫的妻子,讓喬治成為新任丈夫,以及醫(yī)院的新任主人。喬治不像前任那樣居高臨下地蔑視瘋子。相反,他癡迷于向瘋子學習。在病人身上,“他發(fā)現(xiàn)了多少深刻的思想和敏銳的洞察力”,“發(fā)現(xiàn)了比任何詩人都更加才氣橫溢的諷刺家”(《迷惘》第494—495頁)。在他看來,瘋子不是誤入了錯誤的世界,而是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世界。只有他們,才有勇氣創(chuàng)造世界,享受世界。猶如上帝,“用六天的時間進行創(chuàng)造,在第七天去適應它們”(《迷惘》第501頁)。
喬治的興趣不是治愈病人,而是欣賞病人。自從學會了欣賞病人的世界,“他對文學不再感興趣了”(《迷惘》第502頁)。和病人的世界相比,現(xiàn)實世界太貧瘠,現(xiàn)實世界的人太單調(diào)、太平庸。每個被他治愈的人都對他感激涕零。他卻同情那些康復者,甚至有些鄙視他們。每個康復者,都重新被簡化,成為庸人。本來,他們活在迷人的謎里,怡然自得。治愈的意思是,他們身上的謎消失了。他們又成了現(xiàn)實世界的囚徒,把貧瘠的現(xiàn)實世界視為理所當然,把一切陳詞濫調(diào)視為金科玉律。有些康復了的病人還會復發(fā)。他們一次次地復發(fā),一次次地求喬治幫他們重獲清醒。喬治說,這些人天性軟弱,沒勇氣承擔那謎樣的豐盈的生活。
關于瘋狂,喬治用了和前任截然不同的隱喻。瘋狂不再是病,更不再是罪,而是真實、恩典、解放,是真正的精神生活,是對永生的無限趨近。
喬治常說,只有瘋子才敢于創(chuàng)造、踏入感覺的洪流。只有無窮無盡的感覺洪流才是真實的生活,而健康人的所謂“理智”,“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迷惘》第505頁)。
喬治還說,只有瘋子才是走出了奴役之地的以色列人。套用《圣經(jīng)》的譬喻,瘋子才是出了埃及的幸運選民。他們幾乎抵達了流著奶和蜜的應許之地。他不理解,怎么竟有人“哭著喊著要回到埃及煮肉的鍋邊去”?(《迷惘》第502頁)
他這個精神病醫(yī)生的工作,只不過是把獲得解放的人重新帶回奴役的埃及。
喬治崇拜那些出埃及的選民,當然有他的理由。他太了解自己,因此也太鄙視自己。他知道,支撐自己生活的,只有女人和榮譽。他的同事們也好不到哪兒去。病房外面的一切,都被官僚體系、實用道德統(tǒng)治著。到處都是馴良、有用的公民。人人都復制著別人的生活,所有人都復制著官方頒布的模板?!八麄冊诖翱谡勆?,辦事情,最多只是操縱一臺機器”(《迷惘》第503頁)。這個機器般的世界容不下幻想、激情、愛和盼望。他卻在病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些。所以他說:“如果說世界上有什么純粹的精神生命的話,那么,這些瘋子便當之無愧?!保ā睹糟?11頁)
跟彼得·基恩、苔萊澤、菲舍爾勒、普法夫一樣,喬治也把世界一分為二:絕望的清醒、至福的瘋狂。在他這里,健康與病態(tài)、正常與犯罪之類的區(qū)分早已過時。他自己享受著“健康”世界里的一切,但他從這個世界看不到任何希望。這是一種遲早貧瘠至死的“健康”。這個世界的“健康”人,都是死亡的囚徒:因貪生怕死而唯唯諾諾。唯有瘋狂,才能掙脫死亡的威脅。瘋子在自己的世界驅逐了死亡的恐懼,因此接近永生(《迷惘》第503頁)。
稍有神學常識的讀者都讀得出來,往昔圣徒們向天上求索的事物,喬治只能向瘋人院求索。
喬治太“健康”了,故而太了解“健康”世界的貧瘠、絕望。瘋人院的瘋子需要治療瘋狂,喬治則需要治療絕望。如何治療絕望呢?喬治覺得,除了瘋狂,別無希望。瘋狂一旦成了世界的希望,喬治就覺得自己不只是醫(yī)生,而是政治家。他構想了一個未來的世界共和國。共和國的種子,就是瘋人院里的八百個病人。他的病人從八百增加到兩千,再到一萬……三十年后,“這里將出現(xiàn)一個世界共和國,人們會任命我為瘋子的人民委員,我將到世界上一切有人居住的地方去旅行,視察和檢閱一支由精神病人組成的百萬大軍”。他要像耶穌在最后審判時要做的那樣,揀選子民,“讓那些意志薄弱者站在左邊,意志堅強的人站在右邊”(《迷惘》第516頁)。喬治跟哥哥一樣,不喜歡上帝,喜歡自己出任救世主。在喬治的政治想象里,未來世界的救世主,是帶領貧瘠絕望的現(xiàn)代人出埃及的人。而現(xiàn)代版的出埃及,是瘋狂。勇于瘋狂的人,是現(xiàn)代選民。
讀了三本回憶錄,我才知道,卡內(nèi)蒂借著喬治之口說了不少要說的話。
比如,瘋狂意味著投入自己制造出來的全新世界。彼得·基恩、苔萊澤、菲舍爾勒、普法夫都是在自己制造的全新世界里全情投入、怡然自得的人。
比如,瘋狂意味著解放。彼得·基恩、苔萊澤、菲舍爾勒、普法夫的新世界里都不再有罪感,他們?nèi)枷硎苤夥胖蟮臒o辜快感。他們把審判和診斷關到了世界之外。
比如,瘋狂意味著精神狂喜。彼得·基恩、苔萊澤、菲舍爾勒、普法夫都成功地把自私、虛榮轉換成浪漫、奉獻、理想主義、救世慈悲。他們的世界如此連貫、自洽,排除了任何疑慮不安,剩下的,唯有自我感動。
比如,瘋狂意味著個體的消失,群眾的登場。這涉及瘋狂的辯證法。喬治提到唯有瘋狂可以戰(zhàn)勝死亡。但戰(zhàn)勝死亡的前提,是忘掉生命。喬治還提到瘋子們的迷人個性。但瘋子的迷人個性,也可以視為個性的消亡。瘋子把“自我”從所有枷鎖里解放出來,通過砸碎枷鎖殺掉了“自我”。這不難理解。砸碎了枷鎖,也就喪失了形狀和邊界;喪失了形狀和邊界,“自我”也就失去了本來的意義。他失去的只不過是“自我”,卻贏得一個無辜的狂喜的世界。當然,他贏得的那個世界里,“我”失去了意義。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在顯微鏡下,每個瘋子都被獨一無二的欲念苦惱著。在望遠鏡下,所有具體的欲念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無辜狂喜的瘋子匯成的忘我大軍。喬治知道,瘋人院里每個瘋子都將是未來世界的種子和鹽。一個無辜狂喜的瘋子必將點燃一群無辜狂喜的瘋子。多年以后,卡內(nèi)蒂把這樣的人稱為“群眾結晶”(《群眾與權力》第46頁)。一粒結晶,會長成一座山,填滿一片海。在《迷惘》里,彼得·基恩、苔萊澤、菲舍爾勒、普法夫在一座商業(yè)大廈相遇。四個人各懷心事地扭打、號叫。由此引發(fā)了一場騷亂。半個城的人都瘋了,各懷心事地扭打、號叫,渴望殺人。那情景,很像卡內(nèi)蒂永志不忘的7月15日(《迷惘》第355-364頁)。幾個出埃及的選民點燃了世界。
讀了三本回憶錄,我才知道,喬治不等于卡內(nèi)蒂。
似乎,卡內(nèi)蒂想要借助喬治把全書的恐怖氛圍推向高潮。喬治是全書最理解瘋狂的人。恰恰是他,放棄了治愈的責任。在《迷惘》的世界里,所有瘋子都活在某個盼望里,唯有喬治,健康地絕望著。唯有他才知道,如此貧瘠的世界,根本配不上稱之為健康、治愈。于是,他或者像個唯美主義者那樣,欣賞瘋狂,或者像個救贖主那樣,統(tǒng)帥瘋狂,想象一個臣服于瘋狂的新世界。喬治眼中的世界圖景是:非絕望,即瘋狂。這個選項本身,就比所有絕望者更絕望,比所有瘋狂者更瘋狂。卡內(nèi)蒂不是這樣的人,但他決心研究這樣的人。
四
赫爾曼·布洛赫對卡內(nèi)蒂說:“你給世界帶來更多的恐懼,你把地獄展現(xiàn)在人的眼前。”卡內(nèi)蒂回答:“是的,我們周圍的一切都令人害怕。共同的語言已經(jīng)沒有了。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另一個人。我認為沒有一個人愿意理解他人?!保ā堆劬τ螒颉返?7 頁)這句話,正好說出了《迷惘》的恐怖之處?!肮餐恼Z言已經(jīng)沒有了”,因為每個人都活在自己批準的瘋狂世界里。而世界的真正瘋狂恰恰在于,每個人的瘋狂都清醒、自洽、崇高、無辜。因此沒人懷疑自己,沒人聽得見別人,沒人愿意聽見別人。也正是這些清醒自洽地瘋狂著的人,將要匯成沒有語言只剩號叫的群眾大軍,砸碎世界,燒毀世界。
布洛赫和卡內(nèi)蒂遵循著不同的詩學。布洛赫的小說,往往把善與惡、絕望與希望并陳。并陳本身,就為讀者提供一條自省和治愈之路??▋?nèi)蒂則堅信:盡管喜歡談論地獄,人們其實對地獄所知甚少;沒人能夠抵御所知甚少的大敵。比如,人們就對地獄的誘惑力所知甚少?!睹糟芬f的是,地獄也能為人提供解放感、喜樂感、純潔感、永恒感。和天上的日子比起來,地獄里的日子不是相反,而是很像,并且遠比天上的日子便捷易得。如果天上的日子不再成為選項,地獄的日子或許就成為擺脫絕望的唯一希望。這種“希望”,對布洛赫、卡內(nèi)蒂而言或許虛假,對于《迷惘》里的人物,卻絕對真實。
作為小說家,布洛赫和卡內(nèi)蒂或許不屬于同一量級。布洛赫那些鴻篇巨制抵達的廣度和深度,卡內(nèi)蒂從來不曾達到。但是關于“群眾欲望”,卡內(nèi)蒂的發(fā)現(xiàn)卻獨一無二。布洛赫也對“群眾心理學”抱有持久興趣。他進過納粹的監(jiān)獄,寫過《群眾性癲狂理論大綱》,直至晚年,還在關注群眾心理與世界政治的關系。在他的解釋里,“群眾”基本等于放棄了責任的人,等于某種“思想的朦朧狀態(tài)”或“心智水平的降低”。由于“放棄”“朦朧”“降低”,它就進入了阿倫特意義上的“平庸之惡”。依照卡內(nèi)蒂的看法,這實際上是輕視了“群眾”。輕視的意思是說,僅僅把它視為某種幼稚病,相信它可以通過啟蒙、教化得到治愈??▋?nèi)蒂沒有這么樂觀,因為他從群眾身上發(fā)現(xiàn)的,不是平庸、蒙昧,而是喜樂、渴欲,乃至崇高、圣潔之感。誰不想便捷地獲得這些呢?誰愿意從便捷的喜樂中醒來呢?
1927年7月15日,卡內(nèi)蒂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了“群眾欲望”。30歲時,他用《迷惘》描述了這種欲望。此后的五十年,他想研究并解釋這種欲望。于是就有了《群眾與權力》(1960),他稱為平生最重要的書。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本過分博學的書跟作者的雄心不相匹配。想要走進現(xiàn)象背后、解釋現(xiàn)象的卡內(nèi)蒂,沒有打磨出更有效的分析工具,幫助人們理解由他發(fā)現(xiàn)的“群眾欲望”。雄心勃勃且爐火純青的《群眾與權力》,還是無法替代青年時代的《迷惘》?!睹糟返膫ゴ?,恰恰在于那種鐵石心腸的描述,不加解釋的描述。正是這種描述讓人們知道,地獄的恐怖,就在于地獄的喜樂。把人引向瘋狂和群眾的,是同一種喜樂。
反倒是卡內(nèi)蒂的兩位偉大前輩,為后人提供了理解卡內(nèi)蒂現(xiàn)象的工具:赫爾曼·布洛赫在《夢游者》(1931)和《維吉爾之死》(1945)里區(qū)分了“開放系統(tǒng)”和“封閉系統(tǒng)”;羅伯特·穆齊爾在《沒有個性的人》(1930—1943)
里描述了“次級實在”。他們想要理解和解釋的,是卡內(nèi)蒂為之迷惘的同一個時代。
依照布洛赫,其實并無所謂“開放的系統(tǒng)”和“封閉的系統(tǒng)”。真正重要的,是辨別一個思維系統(tǒng)把終極目標安置在哪里。任何一個思維系統(tǒng),如若把某種不配成為終極目標的事情規(guī)定為終極目標,它就成了所謂的“封閉系統(tǒng)”。比如,有些思維系統(tǒng)勸說信徒把時間之內(nèi)的某個點當成永恒去期待,一個“封閉系統(tǒng)”就形成了。再如,有些思維系統(tǒng)勸說信徒把欲望、安全或財富當成終極幸福去求取,一個“封閉系統(tǒng)”就形成了。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于該不該滿足欲望、尋求安全、賺取財富、盼望某個時刻。問題的關鍵在于,該不該崇拜它們,僅僅崇拜它們?!胺忾]系統(tǒng)”的特征,就是那種“僅僅崇拜”?!皟H僅崇拜”一旦發(fā)生,人就成了在輪子里跑動、永不停歇的倉鼠(叔本華的譬喻)。他的盼望、努力、失敗、掙扎,成了一個跑不出去停不下來的“塵世閉環(huán)”。
在這個“塵世閉環(huán)”里,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是清醒的,一切都是自洽的。為了不從輪子上掉下去,必須努力跑好每一步。這何等清醒?現(xiàn)在的每一步都來自先前的一步,現(xiàn)在的每一步都導致稍后的一步。這何等自洽?既然每個動作都是清醒的選擇,遵循自洽的邏輯,這永不停歇的跑動又是何等真實?的確真實。唯一的不真實是,倉鼠看不見輪子之外的世界。它選擇的真實,太貧瘠。它只是在一個貧瘠的人造真實里跑著,興奮著,疲憊著。
布洛赫描述的“封閉系統(tǒng)”“塵世閉環(huán)”,在穆齊爾那里就表述為“次級實在”。兩位偉大作家的文學恩怨,需要另外的筆墨。這兩個術語,至少說明他們在根本的問題上同仇敵愾。剝掉術語迷障,“次級實在”其實不難理解。一個自小在草原上撒野的孩子,認為“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是這世界的真相。這是他體認到的“實在”。一個自小拘禁在地下室的孩子,堅信“天空”就是天花板,“太陽”就是日光燈,“大地”就是水泥磚。他就生活在天花板、日光燈、水泥磚之間。對他而言,天花板、日光燈、水泥地便是全世界,唯一真實的世界。他體認到的是不是世界的真相,或曰“實在”?當然是,無可否認。但他體認到的那個“實在”是否是全部的“實在”?當然不是,無可否認。他體認到的“實在”,只是一個人造的、次生的“次級實在”。只要見識過天空的人就不會否認。但是,那個僅僅見過天花板的孩子,必定否認。在這個天花板籠罩的“次級實在”里,他也會清醒、自洽地生活,也會吃喝拉撒,也會喜怒哀樂,一切都健康,一切都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他不能看見也不愿看見天花板外面的世界。要是外面的世界危及他的清醒和自洽,他會恨,會詛咒,會反抗(參見沃格林《何謂政治實在》,《記憶》,朱成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93-494 頁)。
在《迷惘》里的人,都活在“次級實在”里。彼得·基恩的天花板,是他的書。苔萊澤的天花板,是她的招人憐愛的屁股和乳房。菲舍爾勒的天花板,是“美國夢”。普法夫的天花板,是他的拳頭和威風。天花板之外的事,他們不關心,不理解,不承認。天花板底下的事,他們無比精明、干練,甚至無比浪漫、崇高。他們是不是瘋子呢?依照各自的天花板邏輯,他們非但不瘋,簡直是天才和圣徒。至于天花板外面的邏輯,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存在。所以,他們可以聚在一處、交談、撕打,卻從未見到彼此、聽到彼此。他們只關心和崇拜自己的天花板。他們獨自清醒,一同瘋狂。
卡內(nèi)蒂筆下的精神病醫(yī)生喬治崇拜瘋子。喬治認為瘋子的生命體驗無比豐盈。瘋子的體驗的確無比豐盈。但那個豐盈的前提,卻是極度貧瘠。一個在天花板下把蚊鳴當作雷聲的人,聽覺不可謂不豐盈。豐盈的代價卻是,聽不到真正的雷聲。聽得見蚊鳴,是他們的清醒和豐盈。聽不見雷聲,是他們的瘋狂和貧瘠。早在1908 年,切斯特頓就用英語寫過三位德語作家關心的事情。他在《回到正統(tǒng)》里說:“事事講求理性的人往往是瘋狂的;瘋狂的人常常事事講求理性?!鞓返娜瞬艜鲞@些無用的事;有病的人騰不出無所事事的能耐。瘋子永不明白的,正是這些無心的、無原因的行為?!保ā痘氐秸y(tǒng)》第13頁)卡內(nèi)蒂在《迷惘》里描述的瘋子,正是這種連猶疑不決、無所事事都不會的清醒之人,貧瘠到只剩天花板底下的理性。
我覺得,卡內(nèi)蒂或許意識到了理性和瘋狂的微妙轉換?!睹糟防?,他讓最清醒、最博學、最冷靜,冷靜得乏味的彼得·基恩點燃了燒毀一切的火。憎恨人、只愛書的彼得·基恩,是最孤獨的個體,同時也是最瘋狂的群眾。多年以后,卡內(nèi)蒂才寫出那個警句:“如果我不知道什么是極度的孤立,那么我永遠也不會理解群體?!保ā抖谢鹁妗返?56 頁)中和切斯特頓和卡內(nèi)蒂,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句子:“如果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極度的理性,那么我們永遠也不會理解瘋狂?!睒O度理性的基恩舍不得每一本書,卻舍得燒掉世界,以及所有的書。
讀《迷惘》時,我總是想起這個時代的學術天才和救世主基恩、浪漫主義者苔萊澤、理想主義者菲舍爾勒、好公民普法夫,非絕望即瘋狂的智者喬治,在貧瘠世界絕望著的人們,不知怎樣出埃及的人們。這依然是那個讓卡內(nèi)蒂迷惘的,可燃的世界。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