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翔

在那間昏暗不明的灶房里，母親以緩慢無聲的姿態(tài)，靠近了那只立在墻角處，挺著圓鼓鼓大肚子的米缸，繼而將一只干硬的雞爪似的手伸了進去——她是想從米缸里掏出一點微笑來，然而掏出的卻是一聲嘆息……

這是母親在我童年歲月里反復上演的一個情境。因其反復多次而在我的記憶里生了根，無法與如水的時間和解。母親的反反復復，不厭其煩，目的很簡單：我們活著每天都需要吃飯，需要向米缸索取糧食。

是的，你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吃飯”的時間量詞是“天”，而不是“一日三頓”的“頓”。這不是我的錯，在那個糧食年年欠收，大人孩子都填不飽肚子的饑饉年月里，有多少莊戶人家達到過“一日三頓”的幸福境界呢？否則我的母親又嘆息什么呢？

因此之故，我曾一度以童心的無邪去固執(zhí)地指認：讓我們?nèi)绎柺莛囸I之煎熬的罪魁禍首，是米缸。

米缸不是缸。這種用黏土、沙子、搪瓷等燒制而成的陶器，口小腹大，確切地說，應稱之為壇子。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四川中部蓬溪的一個偏遠小山村，人們早已習慣用“缸”來統(tǒng)稱壇壇罐罐的類似之物。這并不表示鄉(xiāng)下人對事物的認識混沌，鄉(xiāng)下人取名向來圖個順口。而它“美名”的由來，全取決于它的用途——盛米。不可否認，我們給與我們生活有關的很多什物命名，大多是以其用途而定的，譬如桌子就分為飯桌、書桌、辦公桌等。

話說回來，在農(nóng)村，有一段很長的時期，米缸這個響亮的名字系著家家戶戶，也儲存了家家戶戶一個相同的沉甸甸的希望——能夠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飯！

我悲酸地打撈著米缸在我腦海里留下的沉淀。

童年的我在米缸旁盤桓良久，想象它像村頭廟里笑容滿面的彌勒佛的肚子，想象里面盛滿著晶瑩、豐潤的大米，繼而就想到了香噴噴的大米飯……想著，想著，我就禁不住地趴在缸口朝里面望——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于是，我又踮起腳，不甘心地將一只小手伸進去，結果仍沒有從里面打撈起一粒大米。

米缸，名不副實。

米缸，無情地擊碎了一個孩子最原始的夢想與熱望！

米缸空空如也，我們肚子咕咕直叫。

看著我們幾個孩子瘦得皮包骨頭，餓得成天無精打采，母親，我的母親，我們的母親，她在為我們挨餓而心里難受??！

而那時的我，卻一點兒也不理解母親的苦衷，我時常拽住她的衣襟叫餓。這或許是因為饑餓讓孩子對母親更為依賴吧？

有時母親被我纏得不行了，就會在我干癟癟的屁股上印上兩巴掌，而后抱著我……好在我從來沒為挨揍而恨過母親，從來沒有。我只恨米缸，每次挨了揍，我都會對著它的大肚子狠狠地踹上幾腳。我不踹它怎么行呢，我饑餓的憤懣該如何發(fā)泄呢？這時，米缸只能笨拙地搖晃幾下身子，發(fā)出幾聲“嗡嗡”的回音以表抗議了。

饑餓能使人喪失良知，也能使人從中產(chǎn)生智慧而擺脫它的糾纏。這后半句并不新鮮的結論，是從我那母親身上感受而來的：聰慧的母親，讓我一輩子都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產(chǎn)生深深的疑問。

在我八歲的那一年，我家那只空空的米缸開始以另一種身份存在——酸菜缸。酸菜是我們當?shù)亓鱾饕丫玫囊环N食物，但母親制作的酸菜很特別，她所取的原料不是傳統(tǒng)的蘿卜、卷心菜、白菜等蔬菜的葉片。在糧食欠收的年月里，人們?nèi)家婚T心思地撲在莊稼上，導致蔬菜也欠缺了，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聰慧的母親竟然想到了以紅苕葉、油菜葉、桑葉等為原料制作酸菜。制作過程很簡單：將采擷而來的葉片洗凈煮成半熟之后，放入缸內(nèi)并密封好。待四五天后，揭開缸蓋，酸味撲鼻，葉子已變成黑褐色，用手抓起來，只見漩水吊起一尺多長。而其味道像醋一樣酸，像未熟的柿子一樣澀（因其原料不是以上所列舉的蔬菜葉之故），雖并不易咽，卻能填補我們的轆轆胃腸。

善良、無私的母親，將她這一方法傳遍了整個村子。于是這種打破了傳統(tǒng)的酸菜便成為家家戶戶每天的主食。這種特殊的酸菜在那個消瘦了一切的年月里，寫下了悲壯的一頁！那一個個米缸，就是當時的真實寫照。米缸的心房捂著我們生活的辛酸呵！

時間從我們指縫間嘩嘩地流走，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走出山村走進城市已有些年頭了，而那喂養(yǎng)我夢想與前程的米缸，仍堅守在老家灶房里，把苦難的憂傷收藏，把豐衣足食擺上桌面……

米缸的身上布滿一個又一個魚鱗似的斑點，每一個斑點都是記憶，每一個斑點都是象征。米——缸——，將這兩個單音節(jié)合起來念，是多么溫軟柔婉而又鏗鏘有力！于是，念著，念著，就讓人禁不住想起家，想到母親和亮堂堂的灶火，想到另一個飽含幸福意味的詞——吃飯。我真害怕它在我生命的哪一個段落消失。

米缸，在我今天所棲居的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了。喂養(yǎng)城市的大米有著精美的包裝，而米也大多不再是最初喂養(yǎng)我們的那種了。在城市，和米缸一起消失的還有樸素的詩意和難忘的場景。

今天，當我寂坐于城市的一隅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忽然意識到：童年時期的我，過早地體驗和參與著成年人的苦難與沉重。而在當今這樣一個物質豐富的年代里，我，一個將生活的富足寫在發(fā)福的肚子上的城里兒女，卻時常需要靠回憶老家米缸里曾盛過的酸酸澀澀的酸菜，來治療我的食欲不振。這，是一種異化，還是一種對童年生活的反芻？是有幸還是不幸？再問自己：當有一天回到老家，又該以怎樣的一種姿態(tài)面對米缸？想到這，一種卑下的心情涌上心頭……

（來源：“廣元文學”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