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景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34)

金圣嘆在明末清初文學(xué)批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但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受關(guān)注不多,對其在詩學(xué)上的繼承關(guān)系自然也不明確,但閱讀現(xiàn)存金圣嘆的相關(guān)文獻,則會立刻發(fā)現(xiàn)他對唐詩的重視,特別是對杜甫詩,有專門評點杜詩的《唱經(jīng)堂杜詩解》。除杜甫之外,金圣嘆還對李商隱情有獨鐘,《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選唐人詩145家、唐七律詩595首進行點評,其中李商隱詩為29首,位列第二,可見其對李商隱七律的欣賞。劉獻庭所編的《沉吟樓詩選》是金圣嘆詩歌創(chuàng)作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中明確說明效法李商隱詩的有《效李義山絕句》(八章)、《效李義山絕句》(逸詩,八章)和《效李商隱詩》(三章),間接效法的有《無題五首》和《效西昆體》等。目前學(xué)術(shù)界還較少注意到金圣嘆和李商隱的關(guān)系,劉學(xué)鍇先生《李商隱詩歌接受史》提到了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選評了李商隱29首詩,針對詩歌的評點提出“金氏在解詩時常注意突出義山詩中蘊含的強烈深沉感情”[1],但并未提及金圣嘆對李商隱詩效仿的現(xiàn)象。劉學(xué)鍇、余恕誠、黃世中所編的《李商隱資料匯編》羅列了金圣嘆評李商隱的29首詩,其他無涉及。因此,為全面了解金圣嘆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xué)淵源,筆者將主要根據(jù)金圣嘆的效仿詩作來討論金圣嘆對李商隱詩歌的接受及其緣由,從而也可完善李商隱詩歌接受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

一、 詩語的接受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獨特的詩歌語言是一位詩人的標(biāo)志。李商隱詩的特點無疑也會表現(xiàn)在詩語上,金圣嘆對此尤其注意,為清晰起見,先將金圣嘆詩歌中承襲李商隱詩語的內(nèi)容列表如下(見表1):

表1 金圣嘆承襲李商隱詩的詞語

① 因本文引用金圣嘆的詩作較多，為省篇幅，不一一標(biāo)注頁數(shù)。金圣嘆詩的版本用(清)金圣嘆著、陸林輯?！督鹗@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

② 李商隱詩的版本用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

金圣嘆詩中的詞語來源李商隱詩中詞語來源忽憶闌干花?不動,又持紅燭???繞廊行《效李義山絕句》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花下醉》西陵??樹下風(fēng)吹雨,油壁青驄一例回《效李義山絕句》西陵??魂斷夜來人《東阿王》六曲屏風(fēng)????畫竹枝,湘江風(fēng)雨夜????離披《效李義山絕句》六曲屏風(fēng)????江雨?急《行至金牛驛寄興元渤海尚書》相如??又是真消渴????《效李義山絕句》(逸詩)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逐夜燈檠???妾有心?《效李義山絕句》(逸詩)九枝燈檠夜???珠圓嵩陽松雪有心期《行至金牛驛寄興元渤海尚書》《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入殿穿宮上翠樓??《效李義山絕句》(逸詩)平居翡翠樓??《擬意》湖下白衣??搖小船眼看白衣??搖去遠《效李義山絕句》(逸詩)白衣??居士訪《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碧海??東頭東更東《效李商隱詩》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紅樓??綠樹曉曈昽《效李商隱詩》紅樓??隔雨相望冷《春雨》彩鳳單棲窈窕??????宮《效李商隱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單棲應(yīng)分定石城夸窈窕??《無題二首》《即目》《石城》曾托微波犀角?????頂《效李商隱詩》還自托微波???心有靈犀??一點通《離思》《無題》兩心一??夜千重轉(zhuǎn),決絕徘徊總未通?《效李商隱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密雨?連江舜廟秋,靈風(fēng)??開幔舜妃愁《效李商隱詩》一春夢雨?常飄瓦, 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重過圣女祠》由來不信如天帝??《無題五首》自是當(dāng)時天帝??醉《咸陽》葡萄繡領(lǐng)??極驕奢《無題五首》繡領(lǐng)??刺鴛鴦《效徐陵體贈更衣》可憐桃葉??姻緣淺《無題五首》樂府聞桃葉??《妓席》自顧桐花羽翼????微《無題五首》桐花??萬里丹山路羽翼??殊勛棄若遺《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四皓廟》相如消渴????自云瘳《無題五首》相如??未是真消渴????《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游曲江》一雙金屈戌???《效西昆體》拔脫金屈戌???《驕兒》十二??玉闌干??《效西昆體》碧城十二??曲闌干??《碧城》

從表1可以得知,金圣嘆效仿詩作對李商隱詩語的借鑒和吸收是毫無疑問的。具體來看,金詩詞匯在色彩表現(xiàn)上較為突出,如紅燭、青驄、翠樓、白衣、碧海、紅樓、彩鳳等,如此色彩艷麗的語匯有助于突出與此背景相反的意境整體,如《效李義山絕句》其六:“更深風(fēng)定也冥冥,欲醉將眠戶已扃。忽憶闌干花不動,又持紅燭繞廊行?！盵2]1193夜深人靜,將要入眠之時,突然記起闌干外的花,“又持紅燭”去欣賞。盡管紅燭是詩中常用詞匯,在此處形容蠟燭特著以“紅”字卻別有意味。因是在風(fēng)定后的夜晚,整體的布景是黑色的,紅色的介入成為最大的亮點,“紅燭”之紅配合蠟燭微弱的光襯托出夜晚的黑暗與幽靜,詩人就是在這樣的意境中行走在廊下。再如《效李義山絕句》(逸詩)其一:“綠瓦無煙寒食雨,青廉有信落花風(fēng)?！盵2]1193綠瓦、青廉在寒食、花落的意境中色彩亮麗,但這種亮麗并未使詩境更加清晰,反而愈發(fā)迷離,猶如星空,星光只會讓天空越加黑暗。金圣嘆效仿詩突出的色彩感正是來源于李商隱。李商隱詩偏愛帶色彩的詞匯,“意在營造出虛實相間、悲喜交異、色調(diào)微差、亮暗有別的色彩意境”[3],朱鶴齡對其詩風(fēng)評為“沉博絕麗”[4],也可以用于總結(jié)他的色彩藝術(shù)。金圣嘆評點過李商隱《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作》,此詩有句“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5]391。紅蕖映照悲涼之人世,初看以為亮麗的風(fēng)景,然紅蕖亦會離披,好景不可久駐,暗淡中的亮色最終凸顯的還是整體背景的灰暗。

金圣嘆詩語上接受李商隱,更為明顯的是直接借用,如《效李義山絕句》第四首:“謁漿曾到此人家,種玉無田事已差。身似多情秋蛺蝶,不曾飛上別株花。”[2]1192分別借用李商隱《喜雪》“有田皆種玉,無樹不開花”[5]529以及《青陵臺》“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5]1153。字面上借用,但在意義上卻正好相反,李商隱有田種玉,金圣嘆則言無田;李商隱之蛺蝶飛上別枝花,金圣嘆卻說“不曾飛上別株花”[2]529;在表達的用意上也完全不同,金圣嘆用“韓憑化蝶”的典故,表明對愛情的堅貞,李商隱則意圖說明“等閑飛上別枝花”屬于背恩之行,“然己之違心之舉,實出萬不得已,內(nèi)心固極痛苦而非‘等閑’為之也”[5]1156,為自己“飛上別株花”辯解?？梢姳砻鏋橹苯咏栌?但在實際運用上金圣嘆有自己獨特的安排,不是簡單的模仿。詩語是詩歌整體的一部分,金圣嘆在效仿李商隱詩語時,也存在對整首詩的效仿,如上列《效李義山絕句》其六,其來源應(yīng)即是李商隱的《花下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蜕⒕菩焉钜购?更持紅燭賞殘花。”[5]2206金詩基本是對李詩意境的轉(zhuǎn)寫,但融合到了八首詩(《效李義山絕句》八首詩)的脈絡(luò)中。這兩首(《效李義山絕句》其四和其六)都是宴游詩,寫詩人宴后而醉,深夜憶花,持紅燭賞花,表達了愛花、惜花的感情。李商隱詩側(cè)重于強調(diào)深夜酒醒后想起花朵,然后持紅燭欣賞,金圣嘆是醉酒后即刻回憶起闌干的花朵。一個是醉酒后一覺醒來去賞花,一個是醉酒后即去賞花,后者更能凸顯出對花朵的愛護、憐惜之感。

《無題》詩是李商隱詩歌中獨具特色的一類,金圣嘆《無題五首》也受其影響,僅從詩語考察,雖無詞匯的直接借用,但在使用艷麗之詞以抒情方面還是相同的,如《無題五首》其三“龍鳳搔頭最麗華,葡萄繡領(lǐng)極驕奢”[2]1125與李商隱《無題二首》“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5]1615。金圣嘆《無題》師法李商隱《無題》,詞語如上表所列,卻極有可能是從其他詩作中借來,說明金圣嘆還是有意避免雷同,甚至存有爭勝之心。

二、 詩藝的接受

詩語的借用或化用是比較明顯的,而詩藝的接受則比較隱晦,因而需要從一些具體的藝術(shù)手法上分析,其中，典故和意象是最便于觀察的。

(一) 典故的運用

詩歌中運用典故,使語言精煉、典雅,而且因為典故自身的歷史內(nèi)涵和具體作品語境的不同,又使詩歌含蓄蘊藉,情味曲折。李商隱詩歌“善用事”[注]劉克莊《后村集(卷一七八)》，四部叢刊景舊鈔本。,金圣嘆在效仿李商隱詩作中繼承了這一特點。筆者把金圣嘆與李商隱用典相同的地方作了不全面[注]李商隱所用典故的例句只是舉例,并沒有全部把相關(guān)的詩句列出來。的統(tǒng)計,見表2。

表2 金圣嘆與李商隱用典相同的詩句

從表2可以看出,李商隱和金圣嘆詩歌在運用典故的出處上,有源于人物傳記的,有源于神仙志怪的。

在人物傳記方面,兩人所用典故突出的是司馬相如和蘇小小,兩人都充滿悲劇色彩。兩人提到的司馬相如是一個病困交加的形象,特意提到消渴疾,金圣嘆云:“相如又是真消渴,便解琴心奈若何。”[2]1193即使卓文君懂得琴心也不能相廝守,因有病而產(chǎn)生濃郁的自卑情感。李商隱在用典時歪曲史實,更寧愿相信他并沒有消渴疾,顯現(xiàn)出對司馬相如的同情。李商隱“西陵魂斷夜來人”,想象著人們經(jīng)過蘇小小墓地時為之悲傷魂斷的情境,金圣嘆則演繹了蘇小小的凄美愛情,有“油壁香車久到門,為人遷次此黃昏”[2]1224,為了等心愛的人出現(xiàn),直至黃昏,渴望與其結(jié)為同心,奈何“結(jié)得同心依舊散”[2]1193,成為情感上的悲劇。李商隱詩的感情基調(diào)總是凄艷感傷,懷著強烈的情感追求愛情最后總以失敗告終,將抽象的情感具體化,化用司馬相如、蘇小小的悲劇寄寓自身遭遇。金圣嘆的情感也充滿悲劇性[注]對金圣嘆情感方面的研究是個空白。陳飛先生在《千秋一嘆——金圣嘆傳》經(jīng)過考證推測首次提及金圣嘆的情感生活,尤其是愛情方面。他認(rèn)為金圣嘆對妻子感情平淡而尋常,至少在詩文中沒有充分的體現(xiàn),但對于其他女性卻不乏熱情洋溢、纏綿悱惻的詩篇。金圣嘆涉及女性的詩作分為兩類,一類是顯性的,諸如小史、小史翩、青衣、女史傅;另一類是隱性的,比如“十五女”、青溪女子、青樓女子等。她們在金圣嘆詩作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情感體現(xiàn)。,承受著愛而不得的痛苦,陳飛先生在《千秋一嘆——金圣嘆傳》中對此有所展現(xiàn)[6]。將感傷情懷借這些悲情典故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

在神仙志怪方面,詩人用神話和想象的典故,營造出朦朧的夢幻色彩?！缎骼ンw》有“一雙金屈戌,十二玉闌干”[2]1175,所用典故與李商隱《碧城三首》“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相同[5]1847,或許即來源于李商隱詩,用來形容兩人相會地方的豪侈。兩者都運用了巫山神女的故事。運用巫山神女的詩句還有“巫山亦有為云雨,人到高唐便得逢”[2]1238“巫山亦有晴天日,神女終無夢斷時”[2]1192?！氨毯！薄跋扇恕薄疤斓邸薄笆@干”都屬于道家的故事、典故?！胺N玉無田”“葳蕤鎖”“彩鳳”“鴛鴦”“蝴蝶”“犀角”“鯉魚”“烏鵲”“舜妃”這些都屬于神話故事。關(guān)于這些神話和想象的典故,本身就具有一種飄渺、朦朧、迷茫的夢幻色彩,以之來表現(xiàn)含蓄而朦朧的情感,極易調(diào)動讀者的情感,從而將其帶入意蘊綿長、深遠的遐想空間。

(二) 意象的運用

袁行霈先生認(rèn)為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思”[7]。李商隱詩歌意象的選擇,有輕柔纖細(xì)、精美富麗、殘缺清冷、非現(xiàn)實性等特點,金圣嘆將內(nèi)心豐富的情感外化,意象成為具有表層語言意義和深層情感意義的復(fù)義結(jié)合體,又以豐富、奇特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美麗憂傷、空靈虛幻的意境,與李商隱詩意象的使用所形成的境界有相似之處。首先,意象有輕柔纖細(xì)的特點。賀裳在《載酒園詩話》中說:“義山之詩妙于纖細(xì)?！盵注]王鳴盛《蛾術(shù)編(卷七七說集三引賀裳載酒園詩話)》，清道光二十一年世楷堂刻本。金圣嘆詩歌意象亦有此特點。如莓苔、蛛網(wǎng)、蝴蝶、青青楊柳、花、露、屏風(fēng)、簾幕、垂帷、楊花、浮萍、闌干等在詩中出現(xiàn)。其次,意象有精美富麗的特點,如“龍鳳搔頭”“葡萄繡領(lǐng)”“玉燕頭”“玉笛”“金屈戌”“紅燭”“彩鴛”等帶有華麗色彩的意象,色彩秾麗。再次,有哀愁、彷徨、感傷等冷色調(diào)的意象,如“夜雨”“斷岸”“密雨”“風(fēng)吹雨”等給人的感覺是凄冷、荒涼。此外,詩中還有大量非現(xiàn)實性意象,如“靈風(fēng)”“靈雨”“犀角”“鯉魚”“烏鵲”“碧?！钡?把一些神話融入詩中,使詩具有亦真亦幻、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

兩人的意象都有豐富的象征性。金圣嘆詩意隱晦,表達的是一種朦朧的情感,選擇的意象總帶有象征性,下面通過幾個典型的意象分析詩人意象的象征性?！盁魻T”是常用的意象之一?！叭氪河暄├啥嗍?逐夜燈檠夜有心”[2]1193和“三郎乘醉欲關(guān)扉,滿愿殘燈未解衣”[2]1225是寫女主人深夜時分依然等待著遠行人,預(yù)示著女主人公等待已久,是孤獨寂寞的象征?！昂鄙钍芪娜说南矏?“鴛鴦淫思多于睡,蝴蝶花狂卒未休”[2]1225“身似多情秋蛺蝶,不曾飛上別株花”[2]529,此處的蝴蝶蘊含著凄美愛情,對愛情忠貞,至死不渝?！坝辍币彩窃娙斯P下常見的意象。“西陵樹下風(fēng)吹雨”[2]1193“密雨連江舜廟秋”[2]1238,“雨”表面上是單純的環(huán)境描寫,金圣嘆認(rèn)為從來沒有無故寫景之詩：“余嘗謂唐人妙詩,從無寫景之句。蓋自三百篇來,雖草木鳥獸畢收,而并無一句寫景,故曰‘詩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盵2]750(杜甫《孤雁》題解)詩中之所以有寫景,皆因詩人是借景抒懷,景只是傳達情感的一個中介。此處的“雨”是孤獨寂寞的象征,雨水隔斷了雙方的居所,相望而不可即。

三、 接受的原因

(一) 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

金圣嘆和李商隱都是郁郁不得志的人。兩人都有才華卻得不到重用。李商隱生活在晚唐時期,一生沉淪下僚,在黨爭的夾縫中求生存,有志不得舒展,思想趨于內(nèi)傾,以著書立言傾瀉情感。金圣嘆與之相比較,多有相似處。金圣嘆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卒于清順治十八年(1661),正是社會、政治黑暗的時期,明王朝腐朽昏聵,宦官亂政,朝臣爭權(quán)奪利,王朝的經(jīng)濟、財政面臨全面崩潰,農(nóng)民起義不斷,正值改朝換代之際。金圣嘆有經(jīng)世之志,《詠松》詩云:“青桐黑石透深泉,鳳翅龍鱗到碧天。后土生時無萬物,秦皇封后有千年。圣朝殿堂須喬木,陸海風(fēng)濤仗大船。顧盼一朝逢匠石,蟄龍肯向此中眠?！盵2]1227詩人以“鳳翅龍鱗到碧天”的千年老松自比,希望能得“匠石顧盼”,成為“圣朝殿堂”的棟梁之才。“為兒時,自負(fù)大才,不勝侘傺,恰似自古及今,止我一人是大才,止我一人無陳屈者”[2]769,這是何等狂妄自信之語啊!然而現(xiàn)實中妄想破滅,“半生科目沉山外”,場屋蹭蹬,立功經(jīng)世的理想受挫,布衣終身?！翱v橫失計,妻子堪羞,衣里嫌身,人前短氣”[2]702,報國無門,家境貧困,以至于使金圣嘆“夜中千思萬算,左計不成,右計不成,耿耿不寐”,真是“君子之所悲也”[2]702。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和窘困的現(xiàn)實生活,再加上幼年時期慘遭家難,“造成其父母雙亡,兄弟離散;同時遭難和離散的還有金家的其他成員”[8],在身心上都給金圣嘆造成嚴(yán)重創(chuàng)傷,使其遁向內(nèi)心,注重主體精神感覺的抒發(fā),追求和表現(xiàn)精神層次上的滿足和平衡,也更精細(xì)地凸顯內(nèi)心的微妙波動和情感波折,因此其模仿李商隱詩歌時帶有兩個明顯特征:含蓄玄遠和秾麗委曲。因內(nèi)心世界的精細(xì),在表達上更加精雕細(xì)琢,不肯直接吐露胸臆,往往會回環(huán)吞吐,使用典故曲折隱晦地表達情感。

(二) 相同的思想傾向

兩人都深受佛道思想的影響。唐朝佛道盛行,李商隱深受其思想濡染,在郁郁不得志時所寫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濃郁的佛道思想,如“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5]1633?！按盒摹比绱夯ㄖ劝l(fā)而不可抑制,“相思”之情亦如春花之競發(fā),然終如香銷成灰,陷入絕望,卻還要做最后的掙扎、抗?fàn)?使情感超越現(xiàn)實,具有濃重的佛家思想,如朱鶴齡的說法:

春心之蕩漾之極矣。迨乎香銷夢斷,絲盡淚干,情焰熾然,終歸灰滅。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樂天《和微之夢游詩序》謂曲盡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歸乎實,義山詩即此義,不得但以艷語目之。[5]1638

《金剛經(jīng)》講“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9]751,主張人心應(yīng)當(dāng)像鏡子一樣,只是平靜地反映外物,而它的本身并不注入任何情感。李商隱在痛苦之際向佛道尋求超越,金圣嘆亦然。清人廖燕在《金圣嘆先生傳》中這樣評論金圣嘆:“凡一切經(jīng)史子集,箋疏訓(xùn)詁,與夫釋道內(nèi)外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蠻之所記載,無不供其齒頰,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盵2]158佛道兩種思想對金圣嘆詩歌創(chuàng)作深有影響,作品中喜用神仙道家典故,如仙人西王母、神女等,這些人物不僅賦予詩歌以瑰麗的色彩,也大大啟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增添來了詩歌的藝術(shù)魅力。佛家對人生痛苦具有深切的感悟,金圣嘆體驗得尤為深刻,在詩歌中發(fā)為凄切哀楚的吟詠。其中的痛苦即為求不得苦,愛別離苦,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徒有一腔追求卻又因無常變化而難以追攀,結(jié)得同心依舊散,相愛的人偏偏要勞燕分飛。佛教認(rèn)為,導(dǎo)致人生痛苦的根源在于無明,即與生俱來的欲望,種種欲望會破壞原本安寧祥和的心態(tài),染污潔凈澄明的本性,所以參禪學(xué)道者務(wù)必要遠離愛欲。這種思想也影響到金圣嘆大膽腰斬《西廂記》第五本,將全劇變成一場生離死別的悲劇,其悲劇觀可以從佛家尋得理論依據(jù)。《金剛經(jīng)》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入電,應(yīng)作如是觀?！盵9]752金圣嘆在《驚夢》一折的總批中將這一思想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以證明《西廂記》應(yīng)告終于“草橋驚夢”。他指出,“草橋驚夢”之文,“此有大悲生于其心,即有至理出乎其筆也”[2]1080,其“大悲”與“至理”即在于昭示了人生如夢的虛幻性。他的這段話殆可總括其旨:“今夫天地,夢境也;眾生,夢魂也?！盵2]1080金圣嘆以離別為從情天欲海中度脫的唯一途徑,可知他已經(jīng)敏銳地意識到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和社會環(huán)境下,崔張生離死別、義斷恩絕的悲劇結(jié)局具有必然性和真實性。由于封建禮教的桎梏、程朱理學(xué)的禁錮、門閥制度的阻隔和包辦婚姻的強制,封建時代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常常橫遭踐踏,他們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抗?fàn)幊３Ｒ允「娼K。金圣嘆意識到崔張二人的愛情悲劇從某種程度上看也是在寫自己的愛情悲劇，他希望藉此超越苦痛,從思想上尋求解脫。

綜上所論,金圣嘆有意效仿李商隱詩作,在詩語上使用帶有明顯色彩特征的詞匯,而這些大都能從李商隱詩中找到來源,金圣嘆將其直接借用或化用到自己的詩作中,但也不是完全沿襲,其中也有刻意立異之處;在詩歌藝術(shù)上,金圣嘆對李商隱的接受最顯著的表現(xiàn)是在典故和意象的運用上,金圣嘆詩中很多典故也都是李商隱詩中常用的,在意象上也有不少共同特征,從而使得詩歌意境有一定程度的類似。金圣嘆之所以對李商隱如此重視、一再效仿,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們具有相同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傾向:滿腹才華渴望為國效力,卻最終理想破滅,他們慢慢意識到政治仕途的追求都是妄想,只能將內(nèi)心的郁結(jié)之氣化為了文字。當(dāng)然,從詩歌成就來看,金圣嘆的效仿詩是難以與李商隱原作相媲美的,但作為李商隱的異代知音,金圣嘆是李商隱接受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環(huán),值得研究者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