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哲俊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100875,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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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山文學(xué)是日本中世代表性的漢文學(xué),與奈良漢文學(xué)、平安漢文學(xué)的不同之一是極大地拓展了與中國文學(xué)的接觸面,出現(xiàn)了大量的題畫詩,極大地拉近了繪畫與詩歌的關(guān)系,繪畫成為了五山漢詩量產(chǎn)的途徑之一。 五山詩人與瑞溪周鳳沒有局限在白居易、《文選》、《詩經(jīng)》等,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等最有成就的詩人進(jìn)入了五山文學(xué),其他的中國詩人也進(jìn)入到了五山詩人的視野。 王勃的《滕王閣序》是唐代文學(xué)的名作,五山后期代表性詩人瑞溪周鳳的《宴滕王閣圖》是一首題畫詩,與《滕王閣圖》相聯(lián)系,下面以《宴滕王閣圖》為核心,研究一下中日詩歌與繪畫的關(guān)系。
《宴滕王閣圖》
閻□開閣會英豪,獨(dú)有王生揮健毫。
腹藁賦成傾一座,西山南浦讓清高。[1]
五山文學(xué)有很多中國畫題的題畫詩,這些畫題及其詩歌在五山時期流行,形成了中日共有的傳統(tǒng)畫題,《滕王閣圖》及其題畫詩就是中日傳統(tǒng)畫題之一。 中日傳統(tǒng)畫題的繪畫不無中國名家之作,但名家之作往往會標(biāo)示出名家的名字,沒有標(biāo)示畫家名字的作品,多為日本畫師所作。 瑞溪周鳳所題的《宴滕王閣圖》是何人所作不明。滕王閣位于江西南昌市西北部沿江路贛江東岸,始建于唐永徽四年(635)。 貞觀年間,唐高祖李淵之子李元嬰封于山東滕州,故名為滕王。 后李元嬰調(diào)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在洪州修建樓閣,名為滕王閣。 滕王閣屢毀屢建,經(jīng)過多次重建,樣式、規(guī)模以及位置亦有變化。 上元二年(675)洪州都督閻伯嶼重修滕王閣,王勃寫成《滕王閣序》,滕王閣在王勃《滕王閣序》之后廣為人知,不僅成為江南三大名樓之一,也成為了東亞共有的傳統(tǒng)畫題,出現(xiàn)了很多《滕王閣圖》與詩歌。 宋大觀二年(1108),洪州知府范坦重建滕王閣,高度增加了十分之一,丞相范致虛作《重建滕王閣記》。 元代至元三十一年(1294),重修滕王閣,閣高五丈六尺。明代嘉靖五年(1526),御史陳洪謨重建,吏部尚書羅欽順撰《重建滕王閣記》。 清代亦曾多次重建,但與瑞溪周鳳、五山文學(xué)沒有太大關(guān)系了。
五山詩人題畫詩的內(nèi)容主要是來自于三個方面:一是繪畫的畫面內(nèi)容,二是詩人的詩文及其生平,三是題畫詩與其他文獻(xiàn)的關(guān)系。 其實題畫詩較少描繪畫面內(nèi)容,更多是根據(jù)詩人生平及其詩文創(chuàng)作詩歌,從而介紹了畫面本身無法講述的內(nèi)容。 因而五山詩人究竟了解多少王勃的信息,是創(chuàng)作《滕王閣圖》題畫詩不可缺少的部分。五山文學(xué)有關(guān)王勃的信息主要有三:其一,王勃是少年天才或天才。 中巖圓月《東海一漚集·藤蔭瑣細(xì)集》:“勝王閣者,唐高祖之子元嬰,封曰勝王,燕飲過度,遷于洪州都督,時建此閣,在陸興府城西。 閣成,九月九日,都督大宴于此,宿命其壻作序,以欲夸諸閣。 因出紙筆偏請,客莫敢當(dāng)。于是,勃欣然不辭。 都督不喜而起,遺吏候其文。轍報一再,語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瘯r勃十四歲。 韓文公(韓愈)有《重修滕王閣記》,王介甫詩云:‘自浪翻江無已時,陳蕃、徐孺去何之。愁來徑上勝王閣,反覆文公一片碑。’”[2]岐陽方秀《不二遺稿·令綱童子年僅十三歳,讀書賦詩,度越兒輩。 仍用元韻以賀之,已覺門風(fēng)未甚寒》:“唐朝王勃眼中看,天才亦露十三歳。 筆力縱橫硯滴干。”[3]橫川景三《小補(bǔ)東游續(xù)集·季才字說》:“瑞阜(永源寺)有少年,諱曰文,天資不凡。……烏虖,時方澆季,人才凋落,學(xué)佛之徒,馳求于外,名射利釣,莫不為也。 是則心醉墳典,思飄風(fēng)騷,或謂我得王勃天才,或謂我學(xué)李賀鬼才,甚則子建八斗[以至士元百里]斗諸葛十倍,舉而歸我,何其多也。 ……季才歲僅十四,與佛同名,加之遠(yuǎn)去父母之國,而知世相可離,其思惟也深矣?!盵4]王勃目為少年天才,6 歲解屬文,9 歲讀《漢書》,撰《指瑕》十卷,10 歲讀遍六經(jīng)。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王勃年方十五,上書右相,抨擊唐朝之侵略,反對討伐高麗。 麟德三年(666),王勃17 歲,應(yīng)制科高第,授朝散郎。 14 歲作《滕王閣序》之說見于《唐摭言》卷五。 14 歲作《滕王閣序》當(dāng)為傳說,上元二年(675)或三年(676)春,王勃前往交趾省父,路經(jīng)洛、揚(yáng)州、江寧,九月初至洪州,在此作《滕王閣序》,此時王勃當(dāng)為26 歲或27 歲。 次年秋渡海赴交趾,溺水而卒。
王勃被譽(yù)為初唐四杰之冠,王楊盧駱之說亦出五山詩歌,四位詩人的先后順序包括了價值判斷,這是五山詩人關(guān)心的問題。 友山士偲《友山錄·常州田谷寺鐘銘》卷中:“論其忠烈,不讓臯夔稷契。 振其詞鋒,不下王(王勃)楊(楊炯)盧(盧照鄰)駱(駱賓王)。”[5]又《友山錄·惟肖得巖禪師疏》:“愧前于盧(盧照鄰),恥后于王(王勃),無出右者?!盵6]希世靈彥《村庵槁·次韻樷上人病中詩并序》中卷:“又借前韻,賦詩自慰云:壯游王(王勃)后恥盧(盧照鄰)前,一事無成欲問天。 病鶴五更休警露,瘦牛千頃苦耕田?!盵7]汝霖妙佐《汝霖佐禪師疏·大愿麟祥住圣福諸山》:“宏光的骨孫,宗傳三關(guān),展佛手而不伸驢腳,世稱四杰。 恥王(王勃)后而不愧盧(盧兆鄰)前,孰云人中騏驥?!盵8]瑞溪周鳳《臥云槁·次河內(nèi)華屋上人勻》:“新涼綠減長堤柳,龝旱紅衰淺渚蓮。 欲續(xù)佳篇無好句,獨(dú)慙王(王勃)后與盧(盧照鄰)前?!盵9]王楊盧駱與王后盧前之說出于《舊唐書·楊烱》卷一百九十上:“烱與王勃、盧照鄰、駱賔王以文詞齊名,海內(nèi)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杰’。 烱聞之,謂人曰:‘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dāng)時議者,亦以為然。 其后崔融、李嶠、張說俱重四杰之文。 崔融曰:‘王勃文章宏逸,有絶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烱與鄰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f曰:‘楊盈川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yōu)于盧,亦不減王?!皭u居王后”,信然;“愧在盧前”,謙也?!盵10]
盧駱王楊的順序不同于王楊盧駱,但此說亦見于五山詩歌。 橫川景三《薝卜集·誦小艷而聞陳提刑之認(rèn)聲 矧居侍局》:“望族甲于源平藤橘,尚友祖于盧(盧照鄰)駱(駱賓王)王(王勃)楊(楊炯)。 德香難遮,蕙為大夫蘭為君子。 風(fēng)采可想,梅有丈人柳有少年?!盵11]此說見于宋代文學(xué),宋李石《方舟集·答田茂實解元啟》卷十二:“齊、韓、毛、鄭,世守一經(jīng);盧、駱、王、楊,名參四杰?!盵12]宋李彌遜《筠谿集·留題新安幕府聚秀軒》卷十五:“星聚群賢上幕賓,層軒髙敞枕溪漘。 一時盧駱王楊輩,望重東西南北人。”[13]王世貞《藝苑巵言》:“盧駱王楊,號稱四杰。 詞旨華靡,固沿陳隋之遺,骨氣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 五言遂為律家正始。內(nèi)子安稍近樂府,楊盧尚宗漢魏?!盵14]
其二,以《滕王閣序》描寫單純的自然景象。此山妙在(1296—1377)《若木集·諲上人由江西下浙》:“九夏霜華驗臘人,出門便草若為論。 滕王閣上清風(fēng)起,八月錢塘雪浪翻?!盵15]南江宗沅《漁庵小槁·讀滕王閣序》:“一謁中元水府君,蕩胸才炁涌如云。 風(fēng)帆夜發(fā)馬當(dāng)渚,新閣秋光屬此文?!盵16]心田清播《心田播禪師疏·祖苑孤鳳》:“與其高詠少陵詩,臥看西嶺之雪。 曷若快讀王勃序(滕王閣序),坐對南浦之云。”[17]橫川景三《薝卜集·重陽》:“子安之題滕王,落霞孤鶩。 筆勢錦囊?guī)熥?,羽儀金殿鴛鴦?!盵18]天隱龍澤《翠竹眞如集·八住法語》卷一:“時縱九月,序?qū)偃?,己事未明,光陰可惜?衆(zhòng)中還機(jī)輪底麼,西山走入滕王閣。”[19]
以滕王閣描寫與想象佛教建筑或景象,中巖圓月《東海一漚集·百丈法堂上梁文》:“地屬洪都,訪風(fēng)恰同滕王之作。 梯升云漢,望世界豈待張騫之槎,手摘星辰肩過日月。 天下師表,十八世而中興,上方靈蹤?!盵20]此為佛寺法堂上梁文,法堂與滕王閣本無關(guān)系,以滕王閣喻寫法堂是為了贊美佛教建筑。 此山妙在《若木集·廣南宏上人參百丈井般若》:“不用東西輕卜度,秋風(fēng)惡秋風(fēng)惡。 驚起大雄老白額,西山走入滕王閣。”[21]作為描寫佛教景象的想象,橫川景三《薝卜集·文叔住西禪江湖》:“風(fēng)前玉樹,天上梅花,覺范宗門固遷。 僧寶珠耀,雪竇詩壇李杜。 翰林月明,處嶮夷一莭不移,克終始萬全惟用。 東京列六十四之院,久寓相國名藍(lán),西山浮二千丈之嵐,有懷滕王高閣。 行者擊甘露皷,請師講大云經(jīng)。 后學(xué)過呼韓退之,斗瞻泰仰。”[22]景徐周麟《翰林葫蘆集·拈香》第十三卷:“九山大居士,舊時東方君子,今日上界神仙。 甫脫身金閨深,皓皓雪紈冰綺。 獨(dú)尋友黃卷里,孜孜春誦夏弦。 秋水與長天,滕王閣西山走入,波濤皈大海,匡廬峯瀑布高懸,如唐宣宗潛香嚴(yán)會,似韓大伯參柏樹禪?!盵23]太白真玄《峨眉鴉臭集·諸山·大江住廣嚴(yán)》:“父子善職,鄭人咸歌緇衣,公侯榮家。 石姓并建金節(jié),惟將相之有種。 雖今昔而無殊。 某直視無前。 橫機(jī)不讓。 收寳珠于華藏。 聲價彌天。 握神劍于豐城。 光芒射斗。 東山起謝安臥,南浦吟王勃詩。 佛祠莊嚴(yán),硫璃瓶含寳月。 仙島涌出,白銀盤擎青螺?!盵24]心田清播《心田和尚語錄·東山建仁禪寺入寺法語·除夕小參·讃說》:“西班諸位禪師,獨(dú)步威音前,奪南泉(普愿)鉢位,第一座分上也。 徑上兠率宮,攀大仰(仰山慧寂)藤條,第二座分上也。 書太虛空里祖意,成滕王閣上文章,記室作用也。 仲靈(明敎契嵩)所謂三藏十二部,無不讀者,東西知藏所職也乎。”[25]
五山僧人喜歡繪畫,以《滕王閣序》描寫畫中景象。 惟肖得巖《東海璚華集三·西山暮雨圖詩引》:“京西可十里,有山曰嵐。 秀拔可愛,而梵宇宏麗,據(jù)要以張勝,與山交資焉。 沅甫(梵龜)上人,自幼隸名京東龍阜(南禪寺),比冠歲,移居西山,其交海碧,惜之而不可挽。 乃取王子安言,作《西山暮雨圖》,以寓情焉,而請予題詩?!盵26]《翠竹眞如集·播陽室津圖記》卷二:“上人又善繪,自作室津之圖,張之壁間。 至一樹一石,不易其地,歷歷可指名也。 ……東南之隅、橫斜霞舉者,津南之紅梅花也。 竹樹蒼然,屋脊半露者,江隱也。 朝輝夕陰,氣象萬千,謂之岳陽之樓乎? 落霞孤鶩,水天一色,名之滕王之閣乎? 帆影轉(zhuǎn)而夕陽空,潮聲振而新月出,江隱無盡藏也?!盵27]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風(fēng)景,主要是攝取了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28]; “畫 棟 朝 飛 南 浦 云, 珠 簾 暮 卷 西 山雨。”[29]西山、南浦是風(fēng)景描寫的關(guān)鍵字。
其三,其他的信息來源。 滕王善畫的信息,邵庵全雍《三水南詩集·雙蝶啚》:“舞向春風(fēng)力欲無,雙飛淂意弄花須。 韓家舊約芳魂在,付與滕王寫作圖?!盵30]景徐周麟《翰林葫蘆集·真贊》第十一卷:“松潁倚窗,効他滕王圖蛺蝶,升平劍履上殿,令我鄼侯列麒麟?!盵31]滕王李元嬰(652—684)善畫蝴蝶,萬里集九《梅花無盡藏五·畫贊》:“第二十二子滕王元嬰,善畫蛺蝶。 朱氏評云:‘能巧之外,曲盡精理,是〔見〕畫譜也?!盵32]此語出《宣和畫譜》卷十五:“滕王元嬰,唐宗室也。善丹青,喜作蜂蝶。 朱景元嘗見其粉本,謂能巧之外,曲盡精理,不敢第其品格。 唐王建作《宮詞》云:‘傳得滕王蛺蝶圖’者,謂此也。 今御府所藏一:《蛺蝶圖》?!盵33]宋代詩人亦有詩歌提及,宋陳師道《后山詩·題明發(fā)髙軒過圖》卷十二:“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dāng)價。 異才天縱非力能,畫工不是甘為下?!盵34]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故事拾遺·滕王》卷五:“唐滕王元嬰,高祖第二十二子也,善畫蟬、雀、花卉而史傳不載。 惟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中書之。 及覩王建《宮詞》云:‘內(nèi)中數(shù)日無宣喚,傳得滕王《蛺蝶圖》?!酥渖飘嬕??!盵35]明朱謀垔《畫史會要》卷一:“滕王元嬰,髙祖子,善畫蝶,故王建宮詞有:‘內(nèi)中數(shù)日無呼喚,搨得滕王峽蝶圖’之句。 《酉陽雜俎》曰:滕王畫蛺蝶有數(shù),名江夏斑、大海眼、小海眼、村里來、菜花子。 唐藝文志有《滕王蛺蝶圖》二卷。”[36]
王勃與“不可不學(xué)醫(yī)”之誤也見于五山文學(xué),彥龍周興《半陶文集·醫(yī)師高橋法眼座右銘跋尾代桃源師》:“丙午之秋(文明十八年),遠(yuǎn)寄此紙,征余跋其語。 王子安(王勃)曰:‘為人子者,不可不學(xué)醫(yī)?!嚯m服其言,而今及耳順,不能為之,何以知醫(yī)之所以為醫(yī)乎?”[37]此誤,“為人子者,不可不學(xué)醫(yī)”一句并非源于王勃,此句在中國文獻(xiàn)中僅見二例,當(dāng)源于明周王朱橚《普濟(jì)方·針灸門》卷四百九徐正卿《資生經(jīng)序》:“他氏之說切于理以己之見得于心者悉疏于下。 針灸之書至是始畧備,古圣賢活人之意,至是始無遺憾。傳謂:‘為人子者,不可不學(xué)醫(yī)。’”[38]《針灸資生經(jīng)》七卷,舊本題葉氏廣勤堂新刋,麻沙本也。 不著撰人名氏,前有嘉定庚辰徐正卿初刋序。
以上幾乎為五山文學(xué)有關(guān)王勃的所有信息,王勃傳入日本甚早,日本藏有不少王勃詩文。 楊守敬《日本訪書志》著錄卷子本古鈔《王子安文》一卷,抄錄其中逸文十三篇。 羅振玉《永豐鄉(xiāng)人雜著續(xù)編》又輯《王子安集佚文》一冊二十四篇。羅氏序文記載日本京都“富岡君(謙藏)別藏《王子安集》卷廿九及卷三十”,京都大學(xué)影印唐鈔本第一集有《王勃集殘》二卷。 日藏古本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寫于文武天皇慶云四年(唐景元年,707)七月,這是王勃寫《滕王閣序》后的三十二年,最接近原貌。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此本作“孤霧”。 此本一些字的特殊寫法只用于武則天時代,例如天、地、人、日、月、云、星等,故此寫本被認(rèn)為是唐代寫本,說明8 世紀(jì)王勃的《滕王閣序》已經(jīng)傳入了日本。清拙正澄(せいせつしようちよう,1274—1339)是較早寫及滕王閣之五山詩僧,福建連江人,月江正印禪師胞弟,于杭州臨濟(jì)宗楊岐派愚極智慧禪師受法。 幕府執(zhí)政北條高時兩次遣使禮聘清拙正澄赴日,元泰定三年(1326),53 歲赴日,任鐮倉建長寺第二十二世住持。 1339 年圓寂,敕謚“大鑒禪師”,其法系稱“大鑒派”。 有《清拙和尚語録》二卷、《大鑒清規(guī)》。 清拙正澄《禪居集·仁侍者歸旌忠》:“金輪水際吼徧吼。 滕王閣上江山橫?!盵39]《禪居集》為其在中國時所作文集,《雜著》乃赴日后所作。 然據(jù)五山文學(xué)有關(guān)王勃的信息來看,清拙正澄及《禪居集》并非五山詩僧了解王勃的主要途徑。 五山詩僧熟悉王勃及《滕王閣序》,詩文中時常提及,入元五山僧人亦曾前往滕王閣觀賞。 但《王子安集》并非五山詩僧了解王勃與滕王閣的途徑,五山詩文所寫內(nèi)容僅及《滕王閣序》,不涉王勃之其他詩文,故五山詩僧當(dāng)未閱讀《王子安集》,多從《古文珍寶》的《滕王閣序》以及《舊唐書》《古今事文類聚》等文獻(xiàn)了解王勃及其《滕王閣序》。 五山詩文涉及書目與五山詩僧閱讀書目大體相合,亦有超出書目,但沒有閱讀《王子安集》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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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標(biāo)題《宴滕王閣圖》存在兩個問題:一是詩題與中國文學(xué)的關(guān)系;二是滕王閣題材繪畫的源流問題。 瑞溪周鳳《宴滕王閣圖》的詩題比較特別,題畫詩的一個常見特征就是詩題與畫題相同。 中國和日本的滕王閣畫多題為《滕王閣圖》。《宣和畫譜·山水二·宋》卷十一著錄孫可元《滕王閣圖》。 日本詩人比較熟悉王勃的《滕王閣序》,滕王閣畫題為《滕王閣圖》,五山禪僧惟忠通恕(1349—1430)《云壑猿吟·滕王閣圖》:“高閣曾開萬世基,李唐元?dú)庾粤芾臁?至今王勃詩中意,留在珠簾卷雨時?!盵40]此詩亦題《滕王閣圖》,而非題為其他標(biāo)題。 除了瑞溪周鳳之外,未見其他中日詩人或畫師將詩歌或繪畫題為《宴滕王閣圖》。
那么瑞溪周鳳的詩歌為何題為《宴滕王閣圖》呢? 從文學(xué)角度來看,王勃的古寫本《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是最早傳入日本的,那么應(yīng)當(dāng)成為瑞溪周鳳擬寫題畫詩標(biāo)題的來源。 《古文真寶》是五山詩僧最為重視的文學(xué)總集之一,亦題為《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七百十八題名相同。 這一題名較近于瑞溪周鳳的詩題,包含了滕王閣與宴會的兩個因素。 此題名非瑞溪周鳳《宴滕王閣圖》詩題的來源,包含的因素相同,但語言大為不同。 《王子安集》亦非瑞溪周鳳詩題之源,《王子安集》卷二題為《滕王閣》。 與瑞溪周鳳《宴滕王閣圖》的詩題最近的是《古今事文類聚》。 《古今事文類聚續(xù)集·居處部》卷七題為《秋日燕滕王閣詩序》,《燕滕王閣詩序》改為《宴滕王閣圖》,燕與宴相通。 《古今事文類聚》為五山詩僧的常用書目,東京大學(xué)史料編纂所校注的《臥云日件錄拔尤》記載《滕王閣序》當(dāng)是來自于《古今珍寶》。 但此說并不正確,《古文珍寶》著錄的題名與瑞溪周鳳的詩題不合,表明不是源于《古文珍寶》,當(dāng)源于《古今事文類聚》。 王勃撰《滕王閣序》之佚事載于《古今事文類聚》,其轉(zhuǎn)錄《唐摭言》,內(nèi)容與文字多有不同,《古今事文類聚》所載之事更富,然無“時年十四”作《滕王閣圖》之語,唯《唐摭言》載錄。 《唐摭言》非五山詩僧之閱讀書目,可知五山詩僧了解王勃并非限于《古今事文類聚》。
題畫詩的詩題與畫題多同,詩題多源于畫題,畫題名稱又多源于畫面構(gòu)圖與畫面內(nèi)容。 同類繪畫多有較為穩(wěn)定的畫題名稱,《滕王閣圖》就是常見名稱。 下面來看看各朝的《滕王閣圖》及其構(gòu)圖,考察畫題名稱與構(gòu)圖的關(guān)系。 宋代郭熙有《滕王閣圖》,郭熙生卒不詳,自學(xué)繪畫,終成杰出畫家。 曾為御畫院藝學(xué)、翰林待詔直長等?!缎彤嬜V》著錄《奇石寒林圖》《古木遙山圖》《煙雨圖》等,還著有其子郭思記錄整理的畫論《林泉高致》。 郭熙《滕王閣圖》的畫面上同樣也沒有題寫畫題名稱,《滕王閣圖》的畫題也應(yīng)當(dāng)不是郭熙題寫。 滕王閣中的畫面幾乎看不清,無法判斷是否畫了宴會場景。 宋代宮廷畫《滕王閣圖》畫了一些人物,宴會場景比較明顯,但仍題為《滕王閣圖》,而不是名為《滕王閣宴會圖》,其原因是《滕王閣序》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滕王閣與宴會,畫中有無宴會,都不會影響畫題名稱。
元代《滕王閣圖》更為豐富,傳世之作亦更多。 唐棣的《滕王閣圖》為水墨畫,紙本,27.5 cm×84.5 cm,1352 年作,藏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唐棣(1296—1364),字子華,號遁齋。 曾師從趙孟頫,延佑初以繪畫侍奉宮廷,待詔集賢院,遍覽歷代書法名畫。 傳世作品還有《林蔭聚飲圖》(元統(tǒng)二年,1334,藏上海博物館)、《霜浦歸漁圖》(至元四年,1338,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等等。 此圖的視角與構(gòu)圖同宋代的《滕王閣圖》基本相同,畫面的左半部是遠(yuǎn)山、遠(yuǎn)水與近水,右半部是滕王閣與群山。 其實幾乎所有的中國《滕王閣圖》都選取了這一視角,滕王閣的視角未必只有一個,但宋元明清各朝的文人皆有同一視角,滕王閣的構(gòu)圖必然相似。 比較宋元兩朝的《滕王閣圖》,也會發(fā)現(xiàn)不同之處:一是滕王閣的建筑構(gòu)造不同;二是滕王閣近處皆有群山,但群山形態(tài)不同。 滕王閣的建筑構(gòu)造不同,恐怕與滕王閣數(shù)十次的重新建造不無關(guān)系。 可是滕王閣附近群山的形態(tài)完全不同,宋元朝代的更替不只是因為戰(zhàn)亂重新建造了滕王閣,難道也重新修建了周圍的群山? 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所有的宋元《滕王閣圖》都有著相同的特征。 元人《滕王閣圖軸》的畫面也是分為兩個部分,左半部是江水與群山,江坡浩渺,漁舟往來,右半部是滕王閣與群山,樓閣亭臺,高低錯落,主殿為二層樓閣。 這里是整個畫面的重心,以墨筆白描法勾勒樓閣。 還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殿內(nèi)文士雅集,也就是舉行宴會,所謂滕王閣宴會。 夏永的《滕王閣圖》藏于美國佛利爾博物館,是具有代表性的元代界畫,界畫與文人畫不同,要求精確,為此需用界尺。 界畫向來不受重視,被認(rèn)為缺乏藝術(shù)價值,但是具有更高的史料價值。 如果以夏永的《滕王閣圖》作為基準(zhǔn),那么可以明白宋元《滕王閣圖》的建筑構(gòu)造和周圍山水形態(tài)不同,但滕王閣的位置與周圍山水大體是真實的。 元代兩幅《滕王閣圖》畫面皆有蠅頭小楷,夏永《滕王閣圖》以小楷書寫了王勃《滕王閣序》。 此正是元代繪畫的詩畫合一形式,與宮廷畫家一圖一文的方式不同,一圖一文原本是佛經(jīng)插圖繪畫的形式。
隨著時代的變化,《滕王閣圖》的建筑樣式與江景變化更大。 明代也有不少《滕王閣圖》,唐寅的《滕王閣圖》看起來與宋元時期的《滕王閣圖》構(gòu)圖相似,也都是將畫面分為兩個部分,左半部是山水,右半部也是滕王閣與周圍風(fēng)景。 此畫有一點(diǎn)不同,右半部滕王閣周圍的群山消失了,只有各種樹木。 此畫采用了一圖一文的形式,文征明書寫了王勃的《滕王閣序》。 當(dāng)代畫家的《滕王閣圖》也有類似的特征。 如當(dāng)代畫家何海霞早年師從張大千,此畫與唐寅的《滕王閣圖》有一點(diǎn)相同,畫面右半部的滕王閣周圍群山消失了。 視角與構(gòu)圖基本相同,但滕王閣周圍的群山從有到無的變化,似乎是畫師的想象。 《滕王閣圖》確實存在不少想象的虛構(gòu)因素,例如滕王閣周圍群山的細(xì)節(jié)并不完全相同,想象與虛構(gòu)是山水樓閣繪畫的重要因素,因而有必要根據(jù)各種文獻(xiàn)研究清楚想象與虛構(gòu)的因素。 如果對照現(xiàn)今滕王閣的照片,就可明白《滕王閣圖》中的想象部分。 當(dāng)代《滕王閣圖》照片的視角、構(gòu)圖更為豐富,所有照片無遠(yuǎn)近群山,周圍皆平原。 對照當(dāng)代畫人的《滕王閣圖》,可以清楚地看到畫人的想象與虛構(gòu),然而明代明代《滕王閣圖》更接近于照片。
中國畫幾乎都名為《滕王閣圖》,日本畫亦多名《滕王閣圖》,今亦存《滕王閣圖》,然未見中世的《滕王閣圖》。 圖1 是近世狩野山雪的《滕王閣圖》,狩野山雪(かのうさんせつ,1590—1651)是江戶時代初期狩野派的畫家,遲于瑞溪周鳳100多年。 狩野山雪的《滕王閣圖》不可能是瑞溪周鳳題畫詩的畫作,但也存在一定的參考價值。 此外遠(yuǎn)坂文雍(とおさかぶんよう,1783—1852)是江戶時代后期南畫家,也有一幅《滕王閣圖》(天保十年,1839),藏于德川美術(shù)館。
此圖藏于日本串本無量寺的串本應(yīng)舉蘆雪館,錦江山無量寺位于和歌山縣東牟婁郡串本町,臨濟(jì)宗東福寺派的佛寺,由五山詩僧虎關(guān)師煉開山。 現(xiàn)在的無量寺是在寶永四年(1707)寶永地震之后重建的佛寺,文保愚海禪僧在天明六年(1786)重建的。 遇海在京都本山東福寺時與圓山應(yīng)舉有過親密的交往,后重建無量寺峻工之后,圓山應(yīng)舉來到過無量寺,并畫了十二面障壁畫。 無量寺還藏有其他諸多書畫。
狩野山雪的《滕王閣圖》與中國的《滕王閣圖》既有不同因素,也有相似的因素。 總體來說,最為相似的因素是總體構(gòu)圖。 此圖的上圖是左半部,下圖是右半部,合在一起是完整的一幅畫面。 畫面的左半部是江山,右半部是滕王閣,這是所有中國《滕王閣圖》的構(gòu)圖特征,說明選取了相近視角。 狩野山雪應(yīng)當(dāng)看過中國的《滕王閣圖》,并在中國《滕王閣圖》的構(gòu)圖基礎(chǔ)上重新創(chuàng)作。 狩野山雪《滕王閣圖》在江水對面的遠(yuǎn)景也勾畫了群山,但在滕王閣周圍的近景像宋元《滕王閣圖》那樣畫了怪石聳立的群山。 江水對岸的遠(yuǎn)景畫了起伏平緩的山脈,這也是中國《滕王閣圖》的共同因素。 但此畫亦有不同的細(xì)節(jié):其一,狩野山雪《滕王閣圖》的視角與中國的《滕王閣圖》稍有變化,宋元的滕王閣圖多是在畫面右下畫有群山,可知獨(dú)狩野山雪的《滕王閣圖》當(dāng)以宋元《滕王閣圖》為摹本。 其二,狩野山雪《滕王閣圖》的滕王閣臨江水的一面畫了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更像城門樓,不像觀景樓。 中國的《滕王閣圖》沒有城門洞,當(dāng)今照片亦無臨水城門洞。 滕王閣重修29 次,位置亦有移動,在各朝的滕王閣圖均無臨水城門洞。 狩野山雪《滕王閣圖》無宴會場景,中國《滕王閣圖》大多仍會畫宴會場景,但在畫面所占比例甚小或完全省略,宴會因素在中日滕王閣圖中并不是重要因素。
瑞溪周鳳詩題強(qiáng)調(diào)宴會,并非來自于創(chuàng)作動機(jī),只是因為沿用《古今事文類聚》。 瑞溪周鳳的題畫詩名為《宴滕王閣圖》,改動了滕王閣圖的傳統(tǒng)畫題名稱,這似乎違悖了題畫詩的詩題與畫題名稱關(guān)系的慣例。 但慣例并非不可更改,畫題名稱亦非固定不變,即使是同一畫亦有多種畫題名稱,實際上畫題名稱并不穩(wěn)定。 《滕王閣圖》為最常見畫題名稱,然有兩幅題為《滕王閣宴會圖》:其一是宋代李升,《宣和畫譜·道釋三·五代·李升》卷三:“《滕王閣宴會圖》一、《滕王閣圖》五?!盵41]李升的《滕王閣宴會圖》當(dāng)與《滕王閣圖》不同,元王惲《秋澗集·玉堂嘉話卷之三》卷九十五:“李昪水墨《滕王閣圖》。 合幅。 上畫人物宴集甚盛。”[42]可知李升《滕王閣圖》以宴會為畫面主要內(nèi)容,但他并非只有一幅《滕王閣宴會圖》,又以有《滕王閣圖》,二圖并非一幅,畫題名稱亦不同。 其二是宋代趙伯駒《滕王閣宴會圖》,一般認(rèn)定為趙伯駒真跡,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趙伯駒(1120—1182),字千里,宋太祖七世孫,趙令穰之子,南宋著名畫家,遠(yuǎn)師李思訓(xùn)父子,善畫山水、花果等。 官至浙東兵馬鈐轄。
清《石渠寶笈·貯·御書房七》卷三十四:“宋趙伯駒畫《滕王閣宴會圖》。”[43]此書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宮廷編纂的文獻(xiàn),共四十四卷,著錄了清廷內(nèi)府所藏的書畫,這是書畫著錄史的集大成之作。①此畫還有其他的著錄名稱,清《萬壽盛典初集·慶祝五·貢獻(xiàn)四》卷五十七:“趙伯駒《滕王閣圖》。”[44]此畫左面題寫的畫題名稱是《滕王閣序圖》,而不是《滕王閣宴會圖》或《滕王閣圖》。 古代文獻(xiàn)著錄的趙伯駒滕王閣圖僅此一幅,未見著錄其他滕王閣圖。 此畫并無趙伯駒題寫的畫題,畫題是后人題寫于左側(cè)。 故《滕王閣序圖》或者《滕王閣宴會圖》皆為后人題寫的畫題名稱,畫題名稱并不統(tǒng)一,同一幅繪畫有不同名稱亦不足怪。 趙伯駒的此畫以滕王閣與周圍山水景色為主,故名為《滕王閣圖》或《滕王閣序圖》。 但又名《滕王閣宴會圖》亦無不可,滕王閣宴會場景畫面雖然很小,但并沒有省略宴會場面。 畫題雖有常用名稱,但亦有較多其他名稱。畫題名稱與畫面內(nèi)容相關(guān),但也并不是重要內(nèi)容一定體現(xiàn)在畫題名稱,宴會是《滕王閣圖》的重要內(nèi)容,但在畫題名稱可有可無。 由于畫題名稱有一定的自由,題畫詩的標(biāo)題名稱也有一定的自由,這正是瑞溪周鳳《宴滕王閣圖》的依據(jù)。 《宴滕王閣圖》具有了滕王閣與宴會兩個基本因素,與趙伯駒《滕王閣宴會圖卷》相同,但瑞溪周鳳詩題名稱當(dāng)非源于趙伯駒的《滕王閣宴會圖卷》,亦非源于滕王閣圖,而是源于《古今事文類聚》,故異于其他滕王閣圖的畫題與題畫詩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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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歌的問題不只是在詩歌的畫題、詩題與繪畫的關(guān)系,詩句中也存在王勃《滕王閣序》與其他歷史文獻(xiàn)的關(guān)系。 “閻□開閣會英豪”的問題是閻□,玉村竹二氏未能??保瑯?biāo)注了未能??钡姆枴哎蕖ⅰ薄?閻□作閻公,□當(dāng)為公字。 閻伯嶼舉行開閣宴會,宴請諸多英豪,王勃《滕王閣序》:“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 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暫駐?!盵45]
“獨(dú)有王生揮健毫”是指只有王勃揮毫寫了詩歌與序文,此事不只見于王勃的記載,還見于多種文獻(xiàn),并非虛構(gòu)。 《唐摭言》載:唐高宗上元二年(675)秋,王勃省父交趾,途經(jīng)南昌,遇都督閻伯輿新修滕王閣成,撰《滕王閣序》。 《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天時部·作滕王閣記》卷十一亦載此事:“唐王勃,字子安,六歲能文,詞章蓋世。 ……重九,南昌都督命客作滕王閣序,子有清才,盍往賦之。 勃曰:‘此去南昌七百余里,今日已九月八矣。 夫復(fù)何言?!旁?‘子誠往,吾助清風(fēng)一席?!廊话萸抑x且辭,問:‘叟仙耶神耶?’叟笑曰:‘吾中元水府君也。 歸當(dāng)以濡毫均甘。’勃即登舟,翌日昧爽,已抵南昌。 會府帥閻公宴僚屬于滕王閣時,帥有壻吳子章善為文詞,公欲夸之賔友,乃宿搆滕王閣序,俟賔合而出為之,若即席而就者,既會公果授簡諸客,諸客辭,次至勃,勃輙受。 公既非意,色甚不怡,起歸內(nèi)閣,密囑數(shù)吏,伺勃下筆當(dāng)以口報。 一吏即報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此亦儒生常談耳?!焕魪?fù)報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故事也?!謭笤?‘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床徽Z,俄而數(shù)吏至以報,公但頷頤而已。 至‘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矍然曰:‘此天才也?!暥某桑髳x。 子章聞之,慙而退。公私燕勃,既行謝以五百縑。 勃舟行故地,而叟已先坐石幾矣。 勃拜謝曰:‘當(dāng)具菲禮,以荅神休?!判υ?‘但過長蘆,焚隂錢十萬,吾有未償薄 債 也?!?勃 過 長 蘆, 如 數(shù) 焚 之 而 去。 《摭言》?!盵46]《氏族大全·婚姻》卷十二:“閻伯嶼壻吳子章,隨婦翁守洪都。 時滕王閣落成,子章作記,欲于席上出以夸客。 王勃為之。 閻意不恱?!盵47]《古今事文類聚》等文獻(xiàn)的記載固然是傳說,但只有王勃一人揮毫作序當(dāng)是事實。 《新唐書·文藝上》卷二百一:“初,道出鐘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 因出紙筆徧請客,莫敢當(dāng),至勃,汎然不辭。 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輒報。 一再報,語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請遂成文,極歡罷?!盵48]王勃《滕王閣序》不載王勃獨(dú)自一人撰文之事:“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 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fēng)。 舍簪笏于百齡,奉晨昏于萬里。 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 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 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嗚乎! 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 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 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盵49]《古今事文類聚》與《新唐書》均為瑞溪周鳳之閱讀書目,二書均有可能為此句之典據(jù),不可強(qiáng)斷《古今事文類聚》或《新唐書》為典據(jù)。
瑞溪周鳳以“腹藁”稱王勃,這一號稱見于《新唐書·文藝上》卷二百一:“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則酣飲,引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時人謂勃為腹稿。 尤喜著書。 初,祖通,隋末居白牛溪,教授門人甚眾。 嘗起漢、魏盡晉作書百二十篇,以續(xù)古《尚書》,后亡其序,有錄無書者十篇,勃補(bǔ)完缺逸,定著二十五篇?!瓏L讀《易》,夜夢若有告者曰:‘《易》有太極,子勉思之。’寤而作《易發(fā)揮》數(shù)篇,至《晉卦》,會病止?!盵50]中巖圓月《東海一漚集·藤蔭瑣細(xì)集》:“王勃,乃文中子(王通)孫也,有腹藁之譽(yù)?!盵51]王勃為王通孫之事不見于《新唐書》,見于元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經(jīng)籍考五十八·集》卷二百三十一:“《王勃集》二十卷:鼂氏曰:唐王勃,子安也,通之孫。 麟徳初,劉祥道薦其才,對策髙等,授朝散郎。 沛王召署府修撰。 以戲為諸王鬬雞檄,髙宗怒斥出府,父為交趾令,勃往省,溺海死。 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酌飲引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時人謂之腹槁。”[52]
此詩最后一句的“西山南浦”,出于王勃《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盵53]這是五山詩僧最多化用的語句,日本母語文學(xué)亦有化用。 王勃寫《滕王閣序》的傳說是五山詩人最感興趣的部分之一。 王勃寫此句之前,滕王對王勃不以為然,但寫出此句之后,便極贊王勃為天才。 通過瑞溪周鳳的《宴滕王閣圖》詩與繪畫的關(guān)系,可以明白五山文學(xué)的詩歌與繪畫存在著一定的距離,繪畫是詩歌產(chǎn)生的媒介,但詩歌顯然不依賴于畫面內(nèi)容,詩歌仍然保持了相當(dāng)高的獨(dú)立性,并沒有成為繪畫的附屬品。
注釋:
①故宮博物院藏清內(nèi)府抄本合編《石渠寶笈》(精選配圖版),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故宮出版社,2014。 在石渠寶笈的基礎(chǔ)上配圖,使用極為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