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我們在這樣一個參照系里,它會為我們文明的走向提供參照﹄
閻崇年
清史專家、北京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86歲的歷史學家閻崇年因參加央視“百家講壇”而知名,2012年,他開始講“大故宮”系列,之后八年,他寫了八本與故宮有關的書籍。2020年,閻崇年完成了第八本與故宮有關的書。
閻崇年第一次去故宮是在1949年,這些年算下來,已經(jīng)去了故宮一千多次。
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后不久,閻崇年來到北京。父親帶他去看故宮,從天安門、午門進入,門外有人賣烤白薯。那時大殿對游客開放,導游拱他上去坐坐,閻崇年想到金鑾寶座是皇帝坐的,拒絕了?!安蛔杂X地對文物、對皇帝寶座有種敬畏。”他回憶。
在閻崇年的印象里,當時故宮年久失修,太和殿前廣場的磚地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會崴腳。后來幾年,故宮修繕工程面積達到8萬平方米,到1957年,整個修葺一新。
講了《大故宮》系列后,遠遠從神武門走過,閻崇年會被工作人員熱情地迎進去。他笑稱自己成了故宮的宣傳員。
有一次閻崇年寫到雍正皇帝從乾清宮搬去養(yǎng)心殿,歷史上都說雍正務實勤政,去乾清門上早朝更近了。閻崇年疑惑,“很近,到底有多近呢?”問了幾個故宮老先生,都說不出具體,于是他請原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一起去實地測量。兩個人用皮尺測量了后寢殿前門到養(yǎng)心殿后門的距離,“雍正皇帝上班,從邁出家門口到辦公室門口一米八,不是親自量我也不信?!?/p>
單霽翔評價閻崇年,“這些學者身上有特別重要的一個精神就是嚴謹?!?/p>
2020年5月,閻崇年所著《大故宮六百年風云史》由青島出版社出版。以下是他的自述:
“故宮是一次看一點”
我跟故宮的歷史,淵源很深。我是山東蓬萊人,曾祖父、祖父、父親、我哥哥,四代在北京打工。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了,我15歲,在家里也沒什么可做,說那就到北京來吧。
到北京來第一件事是看金鑾殿,農(nóng)村的房子都很低矮的,一看見宮殿又高又大,當時心里頭很震撼。太和殿琉璃瓦縫都是草,故宮的地草到膝蓋這么高,一片破敗,清朝末期和民國沒有好好修理。屋子都黑洞洞的,但是可以進,三宮三殿都可以進,也有的小孩兒上去坐。我沒上去坐,大人不讓。因為大家也有個意識,那個座是不可以隨便坐的。
當時我就住在現(xiàn)在府右街的南口,學校和故宮,南長街一街之隔,平常吃完飯之后,就在天安門那兒散步,對故宮太熟悉了。那時候故宮要買票,1949年,人民幣合1毛錢,很便宜,相當于一個燒餅錢。
后來我學清史,原因之一就是跟故宮的關系近。因為清朝的首都是北京,那么宮殿、文獻、檔案在北京,比別的地方有地理上的優(yōu)勢。當時的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存了一千多萬件檔案、兩百多萬件滿文檔案,還有蒙古文檔案等等,大多數(shù)檔案別的地方?jīng)]有,只在故宮有。
我寒暑假每天都去,早上起來開門就先進西華門,一開門就進去了,不用買票,因為每天都去,都認識,一說我們去看檔案的,也不用登記。去了趕緊看,中午帶著飯。
后來我參加的幾個研究學會都跟故宮有直接關系,有時候在那里頭開會,順便看看地方。有時候就專門考察一個地方,比如說這一次考察慈寧宮及花園,就是孝莊太后住的地方,當時不開放。后來有幾次機會,就爬到午門上頭,沿著城墻走,感覺完全不一樣。八九千間房子,這次看這兒,下次看那兒,基本上都看了。故宮是一次看一點,有一點體會,看的次數(shù)多了體會就更深了。
我最喜歡的就是太和殿前廣場。這個廣場一般人都不大注意,這個地方雄偉,1952年在這開過一個亞洲與太平洋區(qū)域的國際性大會,5萬人裝得下。后來去多了,你看這太和門瓦是黃的,柱子是紅的,圍墻是赭色的,水是綠的,橋是白石橋,這個地方是灰地,七色都有,簡直是一幅油畫。所以我說故宮初看是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再就看文化、看藝術,再就是更高了——看故宮的精神。
故宮的精神四個字:中、正、安、和?!爸小本褪侵休S線,中軸線就是故宮的中,也是北京的中。太和殿的寶座恰好壓在中軸線上,一直到景山,再往北,地安門、鼓樓鐘樓,南到永定門。那時候我要講故宮,專門走過中軸線,一天,一邊走一邊看。我們中國就是這個“中”,中庸之道那個“中”,“中”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優(yōu)秀精神的核心?!罢保憧次玳T前是正陽門,把“正”放在最前頭。“安”,天安門、東安門、西安門、地安門?!昂汀蹦?? 太和殿、中和殿、廣和殿又全叫和,和諧,整個治國的理念,也是社會和國家的理念。這是我總結的。
“我們的三大殿他們也建不起來”
我的學術研究的過程,跟研究故宮的過程是平行的、交叉的。這也得益于天時地利人和。有什么問題,比如關于瓷器,打電話給他們瓷器部主任呂成龍,幫我看一看。書畫也是,那么多的藏畫,打給他們書畫研究的專家,隨時查資料。
還有建筑專家,比如說,故宮西華門到中南海的東門距離多少? 康熙皇帝老去西苑,他的皇子上課在這兒,夏天早朝在那兒,多遠? 光說很近不行,得有個準確數(shù)。我到中南海門口去量也不方便。我問他們有沒有數(shù)據(jù),專家張克貴說用儀器給我測量,200米。所以故宮里有很多朋友,老的、年輕的專家,故宮這條紐帶給我們連在一起。
我在晚上去過幾次故宮。一次是八月十五晚上,2010年,太和殿的前面有一個“邀月”活動,邀請月亮共度中秋,我那天去了挺高興。還有一次也是范圍很小的一個活動,晚上九點多出來,故宮的燈都很暗很暗,整個那么大故宮一點聲音沒有,好幾個人走,一邊走一邊說話,彼此壯膽。
所以我就想著,故宮其實夜里頭陰森森的。我沒覺得有神鬼,我們普通人在夜里如果沒有燈的話,一個人在那兒走內心有一種自然的恐懼感。他們傳說故宮晚上什么鬼叫、冤魂,我不相信,反正我是沒聽見過。
當年明朝的老太監(jiān)跟康熙說,故宮最多的時候宮女九千人,太監(jiān)十萬人,所以里頭人很擁擠的,我想房間也很緊張。即使有九千間房,好多宮女肯定住集體宿舍了。過去故宮工作人員的宿舍就在故宮里頭,現(xiàn)在沒有了。宿舍我去過,晚上有時候出去了回故宮,也是一個人走,也挺瘆得慌。
故宮有過三次大輝煌,第一次是永樂建故宮,第二次是乾隆年間,第三次就是新世紀的時候。第一次就是永樂建故宮,你想想看在六百年以前,原來畢竟沒有高樓,周圍都是小平房、灰房,平地起那么一個宮殿,太輝煌燦爛了。后來它著了幾次火,再后面財力不夠,裝修一次很費錢。
到清朝又出現(xiàn)一次輝煌。康熙年間經(jīng)濟比較緊,剛統(tǒng)一中原,連續(xù)百年戰(zhàn)爭,國庫很空虛,所以康熙講儉樸。到乾隆的時候,經(jīng)過差不多一百年的恢復了,中原地區(qū)沒什么大的戰(zhàn)爭,所以財力比較豐富。乾隆對故宮進行了一次大修。
過去老說故宮要“修舊如舊”,老先生都這么說,那么這個“舊”是什么時候的“舊”?后來定了,就以乾隆時期的“舊”來修故宮,大修,幾個大殿都修了,和璽彩畫,金光燦燦,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故宮,大體上相當于乾隆輝煌時期的故宮。
我們故宮五千年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最大的寶庫。在全世界來說,范圍之博大、內容之豐富、歷史之悠久、保存之完好、傳承之有序,是唯一的。這是我們民族的幸運,也是世界的幸運。
我有一次到羅馬,看羅馬教堂。有中國游客說,太了不起了,我們故宮算什么。我當時說:朋友,我也是中國人,你這看法不對,這個教堂的確我們沒有,我們的三大殿他們也建不起來,各有各的優(yōu)勢,各有各的精彩。我覺得故宮每一件作品,都是中國人民智慧的結晶,那個時代的作品都是工匠、藝術家,合起來凝聚而成,每一件都是國寶。無價,隨便一個都無價。
祝勇
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作家
祝勇常常從西華門出入故宮,工作的地點在故宮西北角樓下的四合院,紫禁城城隍廟的舊址,如今成了故宮研究院。盡管前殿游人如織,故宮的工作區(qū)域卻相當靜謐,祝勇感覺故宮的時間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它的時間仿佛停滯,讓人和歷史距離更近了。
祝勇大多數(shù)寫作都圍繞故宮,有長篇小說,也有大量散文。他還為《辛亥》《蘇東坡》等紀錄片擔任總撰稿,策劃了文化綜藝節(jié)目《上新了,故宮》。2011年,他正式進入故宮博物院工作,現(xiàn)為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
祝勇不止一次在故宮里從黃昏待到深夜。有一次日落時分,他走過太和門廣場,空曠無人,只有武警戰(zhàn)土訓練的號令聲依稀傳來,和白日里熱鬧的故宮完全不同。
“我似乎一瞬間讀懂了宮殿的孤寂?!彼凇哆h路去中國》里寫道,“在白天,它是那么理性,它雖繁復,卻莊嚴典雅、秩序井然,只有在夜里,它才變得深邃、迷離、深不可測?!?/p>
祝勇喜歡英國作家肯·福萊特,認為他的作品如同巨型建筑,每一部都規(guī)則嚴謹、規(guī)模宏大,組成莊嚴浩大的城池。祝勇形容自己的寫作就像紫禁城的磚木,日久天長地搭建,才逐漸眉目清晰、結構健全。
在新書《故宮六百年》里,祝勇把宮殿當作舞臺,古往今來人們的命運在此上演。故宮是明清兩代國家權力的中心,對掌權者來說,權力也總是成為作繭自縛的牢籠。
年輕時,祝勇把故宮看作典型的封建集權主義建筑,批判它抹殺人性。后來這些年,他說自己慢慢變得溫和了,更帶有“歷史之同情”?!拔也粣奂瘷嘀贫?,但集權主義建筑卻有它的壯麗。沒有集權主義制度,就沒有我們眼前這座美輪美奐的故宮,沒有這些從歷代皇家流傳至今的珍貴文物。”他說,“當然,封建集權有扼殺人性的一面,我在作品里有足夠的批判?!?/p>
“鐘表帶來了觀念的變革”
南方周末:故宮六百年的歷史非常駁雜,你用了空間和時間結合的敘事方式,這是怎么考慮的?
祝勇:我不想寫得太刻板,不想簡單地按照時間的流程來寫一個編年史,那樣太機械了。有很多朋友到故宮來,我會陪著走一走,游客對于故宮的認識首先是空間上的。中國文化本身也是先有空間后有時間,古人通過立桿測影來確定南北子午線、確定東西,夜晚通過星象來確定四季,先有空間后有時間,跟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也是一脈相承。故宮有東西南北四個門,代表四方。東西南北橫縱坐標的交點是中央,加上中央正好是五方。五方又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五行相配合。我覺得故宮本身就是一個大的表盤,像太和殿前面的日晷一樣,表的轉動帶動著所有歷史上的事情,各種人在時間運轉的過程中生生死死。
南方周末:你多次提到,宮殿本身具有一種敘事功能和等級秩序。你怎么解讀故宮的空間政治?
祝勇:皇帝必須在中軸線上,兩邊是三宮六院,就是一個逐步遞減的空間關系,它通過建筑的層級關系,來突出王權的權威性。但是它本身也釀成了一些悲劇,比如說在中軸線上發(fā)生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明朝嘉靖皇帝夜里險些被十幾個宮女暗害,就發(fā)生在中軸線的乾清宮里,正是因為至高無上的皇權,導致了楊金英為代表的十幾個宮女,憤怒無處發(fā)泄,最后極端反抗,深更半夜用三尺白綾想勒死皇帝。嘉靖的命運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這就是紫禁城空間政治里個人命運的生動投影。
南方周末:萬歷對自鳴鐘很感興趣,你猜測因為萬歷對時間這個概念有執(zhí)念。西洋鐘表帶來的時間觀念,與中國古代的時間觀念是否產(chǎn)生了文化上的交鋒?
祝勇:有交鋒。過去,中國的時間是皇權代表的,擁有時間是最大的權力,只有最有權力的人,才能夠給你時間。所以,皇帝要授時,就是把時間授給天下大眾,紫禁城是空間的起點,也是時間的起點。西洋鐘表進來后,它帶來了一個西方科學的“時間”。很多傳教士到欽天監(jiān)工作,這是負責天文立法的部門,一個非常重要的部門,它不是單純天文學的概念,而與神權、皇權密切結合在一起,從明朝開始,一直到清朝都有,很多欽天監(jiān)里的官員是洋人。西方人與中國宮廷的密切關系,也逐漸帶來了我們觀念上的一些變化。比如天圓地方的傳統(tǒng)觀念的變化,我們逐漸認識到地球是一個球體,地球是自轉的,我們開始地圖測繪等等,它帶來一系列綜合的變化,推動中國向近代社會轉型。它不僅僅是鐘表的問題、技術的問題,鐘表帶來了時間、空間以及對地球的認識,帶來了觀念的變革。
南方周末:你說過這些當時到中國來的傳教士實際上發(fā)揮了記者的作用,他們的信件全是來自東方最真實的報道,為什么這樣說?
祝勇:這些傳教士的通信到西方后被集中出版了,在西方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尤其是到了人文主義者手中,他們切切實實意識到,中國沒有上帝,照樣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文明。宋代、明代的中國遠遠領先于世界。有了這些傳教士的通信,就有了來自中國的信息,東方文明不斷進入西方視野,那時是西方翻譯中國典籍的高潮時期,來自中國的經(jīng)典在西方都是暢銷書,而從但丁、孟德斯鳩的著作里面也能看到孔子、老子的影子。華夏文明實際上成為西方啟蒙主義者對付教會勢力的有力武器,成為西方走出中世紀黑暗的杠桿。
歷史的發(fā)展進程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我們)可以通過中國來看西方歷史,通過西方歷史回歸東方歷史。這個來回對照的過程,能打開我們看故宮歷史的狹隘視界,更加開放地看故宮的歷史,以及我們民族的歷史。
南方周末:你怎么理解歷史中的人物與他們所處時代的關系?
祝勇:它是一個雙向的影響。每個人物都試圖影響他所處的時代,尤其是這個宮殿里的掌權者,他們希望能夠引領他們的時代,同時他們也被那個時代所控制。我們與歷史、歷史人物之間也有一個對話關系?,F(xiàn)實和歷史不是沒有關系的兩樣事物,而是一種對話關系。我們在這樣一個參照系里,它會為我們文明的走向提供一些參照。
“宮殿里的權力者形成了一個悖論”
南方周末:你書里的很多人物都帶有不能左右命運的悲劇色彩。宮殿作為集權的場所,和這些個體命運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祝勇:首先大一統(tǒng)王朝有它的歷史必然性,中國文明是大陸文明,這種以皇權為代表的權力金字塔,比較符合中國歷史的特點,在這兩千年里還是有它的歷史合理性。同時它當然也有集權反人性的一面,在紫禁城里邊有比較集中的體現(xiàn)。
集權不僅僅是對下層百姓形成了一種專制,其實對于權力者本身也是有加害的。宮殿里的權力者本身形成了一個悖論。一方面他要強化他的個人權力,所以中國封建皇權從秦漢、唐宋,一直到明清,它是不斷在強化的,強化到了極致狀態(tài),最后就導致了皇權的崩潰,最后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不斷加強的皇權,其實并不能保證帝國的長治久安,像康雍乾經(jīng)常被我們今天吹捧為盛世,但是很多問題沒有解決,包括康熙的九子奪嫡、雍正秘密立儲等等,背后都沒有建立良性的政治制度。
皇帝個人實際上也受到很大損害,我在這里面以康熙和乾隆著墨最多,康熙的家庭生活還是挺有缺憾的,他的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是難產(chǎn)去世的,他對赫舍里氏有很深的感情,一心想把皇位傳給嫡長子,但是兩立兩廢,對康熙的打擊挺大的。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
乾隆也是集權力于一身的皇帝,他自己發(fā)誓要做千古一帝,要超過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這些古代的大帝,所以他把皇權緊緊抓在手里。他執(zhí)政六十年退位,把皇位禪讓給了他的兒子嘉慶,但是退位之后三年半的時間里,并沒有真正地退休,仍然是緊緊抓住權力不放,直到在養(yǎng)心殿咽氣。所以他真實掌握權力的時間應當是將近64年,他自己號稱“十全老人”,覺得自己一生十全十美。實際上人世間沒有十全十美,他個人的家庭生活、情感生涯也是非常不如意。
南方周末:你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篩選標準是什么?哪些內容是你特別想寫的?
祝勇:主線就是在宮殿這樣的舞臺上,各色人等的命運軌跡。有些是掌握權力的人,有些是太監(jiān)、宮女,為權力服務的人,但無論怎樣,他們都處在權力中心的位置上,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對他們個人的命運施加了各種各樣的影響。他們的命運又反過來影響歷史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