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坤
《莊子·天下》評述了先秦各家學說,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學術史。作者從道術和方術的角度,對包括墨家、儒家、法家和名家在內的各家學說進行了評價,認為它們的學說都屬于道術一端的“方術”,“寡能備于天地之美”。作者認為道家學說最能體現(xiàn)道的普遍性與整體性,道家思想能代表真正的道術,是“內圣外王”之道。
自晉郭象為《莊子》作注以來,學術界主要圍繞以下兩個問題對《天下》篇進行研究:其一、關于《天下》篇的作者與時代問題;其二、關于《天下》篇的主旨問題。關于作者問題,分歧仍在,至今沒有定論。有學者認為《天下》篇的作者是莊子本人,如王夫之、胡文英、梁啟超等人從文風的角度進行了論證,認為此文“浩博貫綜”“微言深至”、文體豐茂,故為莊子自作;也有學者認為《天下》篇的作者是莊子后學,如林云銘認為文章將莊子與同為道家的關、老分別評述,“莊叟斷無毀人自譽至此”,故為后人所作。當代學者劉笑敢提出,《天下》篇的作者出自莊子后學“黃老派”,因為黃老道家對儒墨法諸家不僅不排斥,甚至融合兼收諸家觀點,表現(xiàn)出包容并蓄的學術傾向。劉的觀點具有啟發(fā)性,值得進一步論證、分析。
關于《天下》篇的主旨,主流的觀點認為在于闡發(fā)“內圣外王”之道。結合《天下》篇文本本身和《莊子》全書來看,“內圣外王”確實是貫穿《莊子》全書的一條線索,這個出自《天下》篇的道家術語,如今卻被廣泛運用于儒家學說,儒學甚至被概括為“內圣外王”之學?,F(xiàn)在,我們回到“內圣外王”的出處——《莊子·天下》,看看道家的“內圣外王”是個怎樣的面貌?!短煜隆菲凑瘴恼聝热?,可分為七個部分。從開篇至“道術將為天下裂”為總綱,余下段落分論從墨子到惠施六門學派。
文章的開始作者就提出古之道術“無乎不在”,認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耙弧庇斜驹葱?、整體性的含義?!肚f子·天地》有言:“通于一而萬事畢”,結合《天下》篇來看,“一”可以是道的別稱。圣、王皆源于道,道是“內圣外王”的根本。作者繼而劃分出七類人:天人、神人、至人,他們不離于“宗、精、真”,距離古之道術最為接近,是道家理想的狀態(tài);圣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能預見萬物的變化,上承天人、神人、至人,下又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緊密,是較為特殊的一種狀態(tài);君子、百官、民,生活在仁、義、法、禮之中,是人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這七類構成了道家眼中人的全部生存狀態(tài),結合開篇作者提出的:道術是關于人生和宇宙本源最高的學問,它“無乎不在”,上至天人,下至民,古之道術無所不在,所以有天地之純、古人之大禮的說法。
總綱的最后,是“一”向“裂”的轉折,即道術分裂為方術。百家之說“皆有所長”,但“譬如耳鼻口目,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作者認為諸家學說都是偏于道術一端的方術,且各家“往而不返”,最終導致“道術將為天下裂”的結局,內圣外王之道也因此抑郁不發(fā)。在作者看來,“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與道術的分裂有很大關系。綜合上文來看,《天下》篇所列出的七種人中,天人、神人、至人不離天地之本,取天地精華,代表的是內在修養(yǎng),君子、百官奉行仁義、禮法,是外在的經(jīng)世之術,前者是內圣,后者為外王,圣人貫通二者。由此觀之,以道術為根本的“內圣外王”,是具有普遍性和整體性的,這是道家“內圣外王”的理想所在。下文對各家之說的評述,也從側面反映了道家所主張的“內圣外王”的具體內容。
首先,對于墨家學說,作者肯定了他們的出發(fā)點,卻否定了他們的救世方法,認為其主張“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圣人之道”,“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矣”。作者認為墨子學說太過嚴苛,脫離實際,難以實行?!皟仁ネ馔酢弊钪饕氖且先说膶嶋H需求,雖不提倡縱欲享樂,但墨家“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的自苦方式對普通人來說又是另一個極端,走向了“兼愛”的反面,因此很難實際地推行這種主張。墨家雖能獨行此道,但算不上真正的“內圣外王”之道:“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
與墨家類似,宋钘、尹文“不累于俗,不飾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眾”,主張“禁攻寢兵”、“情欲寡淺”,為世間的太平安寧而奔走不息、上下說教,但這類行為仍然是“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作者認為他們的這種做法是不懂“道”的表現(xiàn)。他們的注意力幾乎全部放在別人的身上,因此“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站在作者的角度來看,齊同是非、消除取舍之心,順應萬物,先成就“內圣”,“外王”才可能得以實現(xiàn)。
再看彭蒙、田駢、慎到一派:他們崇尚“不教”之教,認為事物經(jīng)由人的主觀選擇,必定會有所遺漏,所以“道則無遺者矣”,順著道就不會有遺漏。他們的道是以外物為基礎的,因此他們的“去己”是被動、迫不得已的。他們樹立了一個客觀標準,即“萬物皆有所可,皆有不可”,于是“泠汰于物,以為道理?!迸砻?、田駢、慎到放棄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將人“至于若無知之物”,認為“無知”、“無用知”是保全道的途徑,他們的學說被認為是“死人之理”也就無足為怪了。雖然他們“齊萬物以為首”,讓人聯(lián)想到莊子的“齊物”,但他們的“齊物”是不得已而為之,與莊子的“齊物”不同:莊子認為萬物都是渾然一體的,并且在不斷地相互轉化,因此要齊而觀之。反觀彭蒙、田駢、慎到,他們“決然無主”,認為萬物都有一個客觀的標準,于是去除人的主觀性,正是所謂的“棄知去己”。再看莊子的“無己”:莊子的無己是要突破世俗的束縛,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追求一種絕對自由的人生觀,最終成就“逍遙游”。二者如此大相徑庭,這也是作者在段末說“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的緣由。
接著,作者的視角轉向了道家。老聃、關尹“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作者認為他們的道雖未至極,但對其仍多有稱贊。關尹的“在己無居,形物自著”,表明關尹不偏執(zhí)己見,使有形之物各自彰顯。老聃“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是以退為進的智慧。作者肯定了他們的道的觀點和謙下的處世態(tài)度,老聃、關尹把握了自然的天道,因此他們也最接近道,所以作者稱他們?yōu)椤肮胖┐笳嫒恕薄Gf周與老聃、關尹相比,更進一步。他“寂漠無形,變化無?!?,“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在作者看來,莊周的學說雖然“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奇特瑰瑋,但無傷道理。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但不為老子所限,莊子的道術“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包羅萬物,其理不竭。作者對道家學說做了高度的評價,道術的普遍性也從中顯露了出來。
文章的最后,作者評述了惠施之學。首先,作者沒有提惠施“聞其風而說之”,而說“惠施多方”,從墨子到莊周,雖然各家之說有異,但都不離“古之道術”??梢娫谧髡哐壑?,惠施之“術”與古之道術是有區(qū)別的。作者在段首指出,惠施“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直接對惠施之學進行了批評。中間敘述惠施的“歷物十事”和“辯者二十一事”,認為惠施的學說是“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是逞口舌之快的詭辯之術,在作者看來就是浪費生命。最后以“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的感嘆結束全文,無不透露出作者對于惠施之才的惋惜。雖然作者對以惠施為代表的名家學說進行了詳細評述,但并沒有意識到名家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上的貢獻。名家學說中相對主義的認識論和邏輯悖論在科學、邏輯學方面都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而這些正是包括莊子在內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所欠缺的。
從道術與方術、內圣外王的角度看,《莊子·天下》不僅是一篇關于先秦諸子思想的學術史。作者通過“道術”的視角,評述了百家之學,圍繞“內圣外王”之道,認為莊周之學“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面對自然天道(“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做到了內圣;在外王(“應于化而解于物”)方面,“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將莊子自由和真實的一面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莊子的未盡之言和在《莊子》書中無盡的道理都留待后人去體悟和發(fā)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