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文學作品,其實都是作者與讀者的對話。作品是“第一文本”,讀者的閱讀是“第二文本”。作品只有讀者閱讀了,才是真正地完成了它的任務。在這個意義上,閱讀了的作品即“第二文本”才可以說是實現(xiàn)了的文本,真正的文本。
不同的讀者閱讀同一作品,會有不同的體認,不同的感悟,不同的收獲。也就是說,“第二文本”對不同的讀者來講,大不一樣。
這里存在一個闡釋學的問題,也即是理解的問題。且不說“第一文本”的事,僅就讀者來看,你的閱讀期待,你的生活閱歷,你的文化背景,你的知識結構,你的興趣愛好,你的審美取向和所達到的水準,你當下的心境,將決定你對作品的閱讀和理解。
一部《金瓶梅》對不同的讀者,它是多么不同的一部作品。
早在《金瓶梅》問世之初,就對《金瓶梅》的思想傾向表示出大相徑庭的意見。貶之者謂之淫穢至極,譽之者認為“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清人張竹坡認為《金瓶梅》是一部泄憤的世情書,是一鄂“史公文字”。
魯迅就曾認為:“故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事不綱,爰發(fā)苦言,每極峻急,然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薄白髡咧谑狼椋w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p>
鄭振鐸在《讀〈金瓶梅詞話〉》一文中對小說的思想傾向曾有過肯定的評價。他說:“赤裸裸的毫無忌憚的表現(xiàn)著中國社會的病態(tài),表現(xiàn)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扎著生存在那里呢?!编嵉倪@篇評論寫于20世紀40年代,當時中國社會處于大變革的前夜。
這說的是讀者。
我們接著說說作者。
聶紺弩在回憶蕭紅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蕭紅認為,魯迅是以俯視的眼光看取蕓蕓眾生的,魯迅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而她,蕭紅自己是以仰視的眼光看待她筆下的人物,在那些悲劇人物身,上,她會去發(fā)掘他們身上的閃光點。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既不俯視,也不仰視,而是以平等的眼光去看待人生。
這是一個敘述者的姿態(tài)問題,在姿態(tài)的背后,有敘述者的人生立場在,人生襟懷在,人生境界在。
不說整個文壇,僅說散文。散文是一個廣袤的原野,草木蔥郁,奇花爭艷,各色鳥兒競相鳴唱。
我們讀過或高高在上、自我欣賞,或孤芳自賞、顧影自憐,或憤世嫉俗,或調侃一切的散文,讀過炫耀財富、炫耀知識、炫耀權力、炫耀姿色的散文,讀過玩弄字,耽于酒、色的散文。當然,我們也讀過或清新可愛、或深沉幽遠的散義。
讀冠琦的散文集《長歌行》,第一印象是敘述者絕不擺架子,他完全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敘述他所處的時代、所處的社會、所接觸的人與事。他自已的感受和自己的愿望及理想,以此與讀者進行交流。
冠琦的語言質樸無華,絕不虛張聲勢,更不劍拔弩張,他不故弄玄虛,更不盛氣凌人,他就是那么娓娓道k,傾訴著他心里的話,他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展開與讀者的對話。
賈平凹說,“冠琦是一個很年輕的作者,他的文章視野開闊,情真意切,富有正氣,文筆舒緩,寫的是些日常話,卻寫得頭頭是道,讀起來很有滋味,我祝福他?!蔽乙詾?,平凹說得準確到位,說到了點子上,平凹對冠琦寄予希望。
冠琦不到30歲,他還年輕,讀他的《長歌行》中些好的篇章,如《父親樹》之類,我會聯(lián)想到20世紀40年代梁遇春的散文。梁寫《春醪集》《淚與笑》時,還不到30歲,他在人世僅存活了26歲。冠琦當然不是梁遇春。梁遇春中西文化的深厚功底,讓他的小品文雋永而靈動。我之所以把冠琦和梁遇春放在一起講,是因為作為敘述者,他們都是以一個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展開他們筆下的文字。不去討好讀者,也不瞧不起讀者,而是以平常人寫平常事,與讀者似乎是在促膝對話,燈下漫談。我以為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
《父親樹》這篇文章之所以被我看好,文字樸實是一方面,在樸實的文字背后,是冠琦的人生價值取向。冠琦回憶他爺爺?shù)耐拢埸c是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正直,并不單純是一種品格,它也是人一生的追求。冠琦揭示了人性里的復雜。每一個人,作為生命個體,都是復雜的。從不同的層面,肉體的、精神的、情感的、理性的、非理性的層面,呈現(xiàn)了不同的風景。在不同的側面,個人獨處時,與家人、親人相處時,大庭廣眾中,公眾場合,私人領域,你的人格“面具”真是千姿百態(tài)。
重要的是,你能否透過種種表象,深人靈魂深處,抓到這個人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是人生共相與個性的中介,是文學創(chuàng)作最重要關注的“核”。這是當年匈牙利馬克思主,義美學家盧卡奇的觀點。能否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人物的特殊性是考驗一個寫作者文學才華的試金石。
并不是說,冠琦已經具備了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人物“特殊性”的能力。
《長歌行》告訴我,冠琦已經有了這方面潛質。他能夠從不奇處發(fā)現(xiàn)奇,這不只是作為作者的藝術敏感,它尤其涉及作為敘述者的自身修為,也就是人生境界的高下,襟懷抱負的大小,文字駕馭的優(yōu)劣等諸多方面。
冠琦善于觀察,更善于思考,在一些平淡的人與事中,一些日常生活瑣事里,冠琦有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并將這種發(fā)現(xiàn)驅之于筆端,給他自己,也給社會,留下了生活真相的記錄。
讀《素描畫九幅》,你不難看到,冠琦善于人物速寫?!段抑赖膭⑹佬邸贰懂嫾彝醮狠x》《古董收藏者老楊》《小菲》《李建設》這幾篇人物小品,如果不是冠琦寫下了他們,他們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生不可能為世人所知。重要的不是寫了他們,平凡而又不平凡,而是冠琦是如何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些閃光而又可貴的人生亮點,也即是盧卡奇所說的特殊性。
關鍵也許正是在這里,以一種同情的理解,以一種誠懇而真誠的眼光,去看待他人,也看待自己。
不是說冠琦幸運,會遇到這么多奇人奇事。而是說,日常生活中蕓蕓眾生里,你是不是以一顆善良的心去與人相處。在不經意間,你與你筆下的人物,有了心靈的撞擊與溝通,有了彼此的呼應,有了情與理的真正傾訴。
《長歌行》所收作品,并不都是在同一水平線上,有些篇章,還有待在結構上、在文字上、在意蘊上加以提升。
我與冠琦接觸不多,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有為的青年。就《長歌行》的文字看,冠琦走的是一條“風清氣正”的文學路,這一點我以為太重要了,審美倫理的選擇與堅持,同文學成就是互為因果的。
冠琦的文學路還長,美好的前景正向他招手。
作者簡介:王仲生,筆名仲真。浙江蘭溪人。1936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安文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哈佛大學、耶魯大學邀請學者。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獲得者,陜西省首屆“德藝雙馨”稱號獲得者,陜軍“東征”筆耕成員。
1957年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學院中文系。1957年起任西安市中學語文教師,灞橋區(qū)教育局教研室語文組長,1982年后任西安聯(lián)合大學中文系教授,《唐都學刊》主編,并任全國高校文科學報理事、學術委員會主任,陜西省魯迅研究學會副會長,西安市作協(xié)副主席,市文史館員。1957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為《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綜史》副主編、撰稿人?!懂敶膶W新編》《鄧小平文藝思想研究》編委、撰稿人。個人專著《魯迅作品試析》1981年獲陜西省首屆社科學術研究優(yōu)秀獎,《賈平凹的小說與東方文化》1996年獲陜西省第六屆文學獎。1995年被評為市勞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