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斌

在“地解天崩”、兵荒馬亂的明末清初，大批文物書畫遭到破壞，而一些有識之士出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摯愛，依然堅持保護、鑒賞、收藏、學習書畫，延續(xù)中華的藝文之脈，武進鄒之麟就是其中的代表。惜代久年湮，有關他的生平與藝術活動一直未被后人認真研究過，然而大洋彼岸的美國高居翰先生，生前所著《山外山》第五章第二節(jié)中，有千余字論及鄒氏的繪畫活動，發(fā)人深省，只是語焉不詳。1參見[美]高居翰[James Cahill]著、王嘉驥譯，《山外山：晚明繪畫（1570-1644）》，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79―180頁。筆者在閱讀明清之際史料與文獻中，略有所得，因撰文以對鄒之麟的鑒賞及藝術活動作番初步的考察，彌補高氏之不足，并求教于方家。

一 鄒之麟其人

鄒之麟（1574—約1664），又名之麐，字臣虎，號衣白，又號逸麟、阿誰、逸道人，晚年自號逸老、逸翁、六朝遺老、忍辱仙人、昧庵、梅庵等，武進（今屬江蘇常州）人。2參見上海博物館編，《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下），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328―1330頁；[清]佚名撰，《十百齋書畫錄》戊卷，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第565―566頁。父親鄒大賓曾任永嘉（今屬浙江溫州）主簿。在家庭的影響下，他喜好詩文翰墨，萬歷三十四年（1606）為應天鄉(xiāng)試解元。三十八（1610）與常熟錢謙益為同榜進士，授禮部觀政。鄒之麟秉性清高，清人姜紹書《無聲詩史》稱他“骨性勁挺，氣度傲岸，有不可一世之意，恥隨人俯仰，人亦緣是擠之”。3[清]姜紹書撰，《無聲詩史》卷三，《鄒之麟》，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第855頁；《萬歷三十八年庚戌科序齒錄》。鄒之麟在京中沉浮宦海八年，歷官順天同考，降為上林苑監(jiān)典簿，升任大理寺評，后為工部都水司主事（正六品），卻又因不善官場爭斗，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遭排擠，落職離京南歸，在家閑居達二十余年。

據清初無錫計六奇《明季北略》《明季南略》所載，4參見[清]計六奇撰，《明季北略》，卷二之38《天鑒錄》、之39《選佛錄》；[清]計六奇撰，《明季南略》，卷三之112《正月甲乙史》，中華書局，1984年。泰昌、天啟、崇禎三朝政局濁亂，朝野紛爭不已，但清高自守的鄒之麟，既沒有投靠奄黨魏忠賢集團，又沒有參加東林黨活動，與松江董其昌、常熟瞿式耜等江南士人一樣，政治態(tài)度上屬于“明哲保身”“為人正直”的人物。姜紹書亦稱他“高臥林泉近三十年，朝事瀾倒，互相傾軋，公卿罹刑僇者不可勝數，公獨超然免于評論”。5同注3。

甲申之變后，鄒之麟應召入南京，在南明福王弘光政權中任尚寶司丞（正六品）、后升為尚寶司卿（正五品），又升為應天府丞（正四品），協(xié)掌京府之政令，兼管學校，以“清修自守”而聞名朝野。6參見《明季南略》，卷二之97《十二月甲乙總略》，之112《正月甲乙史》。

但好景不長，順治二年（1645），清兵攻克揚州，殺人如麻。南京弘光政權聞風喪膽，福王出逃被俘，大臣開城投降。鄒之麟不肯屈從，降清大臣王鐸欲罪之，幸得另一位降清大臣錢謙益以同年進士之誼為其周旋，乃得以免禍。此后，鄒之麟再次返歸故鄉(xiāng)，不與新政合作，閉門讀書作畫，益肆力于翰墨，并與明遺民僧函可等往還，約九十歲后逝世，是一位富有民族氣節(jié)的明遺民。7參見[清] 王其淦、吳康壽撰，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二十三《人物》。

二 鄒之麟的書畫創(chuàng)作活動

作為優(yōu)秀的書畫鑒賞家，除有較高的文化理論修養(yǎng)，熟諳書畫史與歷史，以及幡閱書畫無數之外，更應有書畫創(chuàng)作的實踐，鄒之麟正是具有這種理藝兼修功力的人物。

他在萬歷年間入京為順天同考時，因科場事被降為上林苑監(jiān)典簿，仕途的不遇令人煩惱，為排遣郁悶，鄒之麟乃寄趣丹青，開始學畫山水，仿元人黃公望，筆墨簡率疏朗，且僅作小幅便面。后來落職離京回武進，他就更以丹青自娛，崇禎年間所作山水，既以草書、篆籀書法入畫，線條蒼勁，而且還兼學元人王蒙，構圖充盈，皴法繁密。無論或疏或繁，鄒之麟的繪畫皆有靜穆蕭散的個人面目。清初書畫收藏大家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中回憶道：“衣白甫登第，即以科場事降上林苑，余從之游。彼時初學畫，僅作小便面，蕭蕭數筆。后升工部，誤竄身宣城邪類中，為時不容，落職家居，始肆力于畫。”孫承澤還評論鄒之麟一幅淡設色《仿黃子久山水》，稱其“氣韻高邁”。8[清]孫承澤撰，《庚子銷夏記》卷三，《鄒衣白仿黃子久》，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第772頁。又評論鄒之麟崇禎年間所作一件《小幅山水》云：“此幀乃晚年最佳之畫，用筆如草書，如篆籀，力深韻逸，近代無敵手。畫于崇禎十四年，至十六年重題之，自亦矜秘之甚。”9同上，《衣白小幅山水》，見《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第772頁。

崇禎年間，鄒之麟除居家武進外，也到南京等地訪文游藝，曾與復社名流桐城方以智合作《山水》冊頁，以贈復社名士武進王章（字漢臣，號芳洲、屺云）。10參見《山外山》第177頁；楊廷福、楊同甫編，《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頁。而昆山少年龔賢曾慕名向其求教丹青藝事。11參見楊建峰編，《龔賢》（下），〈龔賢生平年表》，江西美術出版社，2009年，第382頁。

圖1 鄒之麟，《山水圖》

南明福王弘光政權滅亡后，鄒之麟再次避禍返鄉(xiāng)，遺民終老，此時他更傾心繪事，丹青之趣成為他超脫塵俗的良方。據江蘇昆山昆侖堂美術館所藏鄒之麟《山水圖》軸自題：“終日與際卿論畫，移刻成此，相對大笑。時甲辰七月七日。逸翁。”12昆侖堂美術館編，《昆侖堂藏書畫集》（上），內部資料，2008年，第56頁。圖上押“六朝遺老”白文印等（圖1）。則此為康熙三年（1664、甲辰）所寫，即鄒之麟91 歲之作?？梢娝砟觊e居家中，紙上煙云供養(yǎng)，開心自娛，得享高壽，這在明清鼎革的遺民中是十分罕見的。

從《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等文獻的著錄中，人們可以初步窺見鄒氏存世作品大略。中國大陸有17 件：《平陵水色圖》軸（1641年作）與《山水》九開冊頁（1654年作），湖北省武漢市文物商店藏。《山水》軸（為騎旅老人作）與《山水》軸，故宮博物院藏?！豆潘赂叻鍒D》軸（1640年作），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掇盗_山房圖》軸（1638年作），南京博物院藏。《近水遠山圖》軸，上海博物館藏?！肚嗑G山水圖》軸，上海文物商店藏?！稖娼剿畧D》軸，（1641年作），重慶市博物館藏?！斗鹿派剿畧D》軸，安徽省博物館藏?！犊丈绞栌陥D》扇面（1638年作）與《山舟圖》軸，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藏。《山水圖》軸（1664年作），江蘇昆山昆侖堂美術館藏?！赌瘛飞让妫?641年作），浙江省博物館藏?！缎袝呗稍姟份S，蘇州博物館藏?！缎袝飞让媾c《行書白樂天詩》扇面，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13參見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文物出版社，1998年；《昆侖堂藏書畫集》（上）。

中國臺灣有1 件：《鄒之麟與方以智合作山水冊》，其中前四開為鄒之麟所作，臺北后真賞齋舊藏。14參見《山外山》，第177頁、第188頁。

中國香港有5 件：《山水圖》軸（1651年作）、《仿黃公望南山喬木圖》軸、《山水》扇面、《深山訪友圖》扇面（圖2）、《行書詩》扇面，均為香港藝術館藏。15參見香港藝術館編制，《虛白齋藏中國書畫：立軸》、《虛白齋藏中國書畫：扇面》，香港市政局，1994年。

圖2 鄒之麟，《深山訪友圖》扇面

日本東京有1 件：《臨黃公望溪山無盡圖》軸，橋本先生藏。16[日]澀谷區(qū)立美術館編，《橋本收藏特別展：中國的繪畫（明末清初）》，便利堂，1991年。

另據清初佚名《十百齋書畫錄》，著錄鄒之麟作品4 件：《山水冊》（1637年作）、《山水》、《舟行紀勝圖》卷（有清初查士標1687年跋）、《阿誰松畫》。17《十百齋書畫錄》，戊卷《鄒之麟阿誰松畫》，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第565―566頁。孫承澤《庚子銷夏記》，著錄鄒之麟作品2 件：《山水》小幅（1641年作）、《仿黃子久山水》。18《無聲詩史》，卷三《鄒之麟》，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第855頁。

從上述記述中可知，鄒之麟善于山水，兼及松石、墨竹及行書。他的山水絕大多數傳承黃公望之風，簡遠疏朗，而墨線多于暈染，皴法更為簡潔，構圖亦有倪云林兩岸一水之姿，無論樹石、云水、舟橋、屋舍、人物，皆有率意為之的天真，富有抒寫胸臆的妙諦，甚得消遣的墨戲之趣，如香港藝術館藏《山水》軸等（圖3）。而少許的山水則傳承了王蒙構圖繁密之風，皴擦豐富，線條細勁，且有裝飾意趣，如上海文物商店藏絹本《青綠山水》軸，并題有“僧繇本、千里色”等句。然而不論疏密各體，他的山水總體是抒寫胸中逸氣，以適其超脫與樂觀之性。誠如姜紹書所述：“畫仿黃子久、王叔明，而瀟灑蒼健，自抒性靈，絕去畫史畦徑，惟覺奇逸之氣拂拂楮素間。圖成而署其款曰逸老、昧庵，蓋率興于磅礴者也。然亦頗自矜惜，豪貴函幣請之，終不可得。而貧交故舊，輒贈以潤其枯腸，如蘇端明之于賈耘老焉?！?9同注18。

鄒之麟雖倡抒寫胸臆，但并非一味地書齋造境，他也有寫生之作，如《十百齋書畫錄》所著錄的《舟行紀勝卷》，圖后有清初“新安畫派”畫家查士標的題跋道：“鄒衣白先生嘗從毗陵入新安，放舟江行，凡經過山水勝處，輒紀之以畫。予往見其畫冊數十翻，驚賞叫絕。今于邗上再觀此卷，巒壑逶迤，川原回合，一一逼肖，尤稱杰作。先生既胸次曠邁，學識淵深，盤薄游戲，第其余事耳。昔宗少文情耽山水，晚年寡出，倩人圖五岳于壁間，以當臥游。余以落拓羈人久離鄉(xiāng)井，展閱此卷，恍如身行新安道中，城郭舟車，歷歷在目，桑梓之思，庶藉少慰不止?？滴醵∶拢槭繕寺}于寓居之待雁樓?！?0《十百齋書畫錄》，壬卷《鄒之麟舟行紀勝卷》，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第600頁。

鄒之麟的松、竹，亦以意為之，夸張浪漫，以表現(xiàn)松之奇?zhèn)ィ裰逡?，借此抒其所寄，而不囿于他人。他在《阿誰松畫》上自跋云：“畫松一似真松樹，此癡人說夢耳。非我前身，何必定真，況古人頰上益三毛。我來今日，正欲變亂此法，使世間畫匠不必拘拘曰某法某法也。”21同注17。又在《墨竹》（浙江博物館藏）扇面上題曰：“平生不甚畫此，見畫竹者習氣太重，特以意為之?！?2《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十一冊，第66頁。可見他以畫為樂、以畫為寄的畫旨。

鄒之麟的行書以瀟灑遒勁見長，轉折之間靈活自然，而柔中蓄剛，筆勢縱橫，透出清逸不羈之趣，如香港藝術館藏《行書》扇面（圖4）、蘇州博物館藏《行書七律詩》軸等。

圖3 鄒之麟，《山水》

圖4 鄒之麟，《行書》扇面

此外，鄒之麟和許多明遺民書畫家一樣，入清后他的書畫作品一概不署清朝年號，僅記干支而已，富有強烈的民族精神。

順治十六年（1659），常州學人蔣星煒在觀賞鄒之麟《山水》九開冊頁后，題跋稱鄒之麟“筆意高妙，非世人所能擬，然多不合古處。其不合古處，正先生自作古也”；“先生筆筆大癡，絕不束縛于大癡，此豈刻舟求劍者可語哉”。又稱“其生平頗自矜貴，不輕以畫許人，亦不輕以畫與人，不可一世之意，即不可古人之意也”。23參見鄒之麟繪，《山水》九開冊頁，1654年作，現(xiàn)藏湖北省武漢市文物商店，載《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十八冊，第126頁。從這段時人的評論中，我們不難看出鄒之麟這位文人書畫家人品的孤傲與畫品的清逸。

三 鄒之麟的收藏活動

不諳宦海風波的鄒之麟，對文史甚有興趣，并因此而涉獵古文物的收藏，以物證史，以古啟今，以物習藝，與古為徒，使自己閑居數十年的家鄉(xiāng)生活變得充實豐富，也使得自己的審美學養(yǎng)日益深厚扎實，這自然也有助于他書畫水平與鑒賞眼光的提升。

姜紹書稱鄒之麟自北京落職南歸家居時，“冥搜幽討，博極群書，嘗手披《二十一史》，丹鉛數遍。文辭歌詩，追古作者。兼蓄晉唐以來墨跡，洎商周彝鼎，清賞自娛?？岷妙仌?，咀其精髓。嘗得魯公《贈裴將軍詩》真跡，作齋藏之，而鏤其詩于壁?！?4同注3?？梢娻u之麟喜好商周青銅器以及晉唐以來書法碑帖，而且他特別欽佩唐代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忠臣顏真卿，將其書法真跡筑齋珍藏，還刻其詩于壁，以便日日相守，時時學習。

惜代久年湮，有關他的收藏活動已無更多的文獻或實物予以證實，但鄒之麟對文史與古文物的酷愛，卻從上述史料中可見一斑。

四 鄒之麟的書畫鑒賞活動

圖5 張靈，《織女圖》及鄒之麟題詩

鄒之麟對明代吳門書畫家張靈《織女圖》及祝允明《小楷一江賦卷》皆有鑒賞題跋，前者為崇禎十七年（1644、甲申）所題，后者為順治八年（1651、辛卯）所題。

張靈是唐寅的童年好友，字夢晉，號可泉，善畫人物、山水、竹石、花鳥等，他于明弘治甲子（1504）秋日作《織女圖》軸（圖5），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鄒之麟題其圖曰：“七夕相看一笑過，無情天地老銀河。個中還有支機否，乞與齋頭作研磨。崇禎甲申七夕鄒之麟題。”才思敏捷的鄒之麟，見到圖上有張靈自款“弘治甲子新秋張靈寫”，乃于“新秋”聯(lián)想到“七夕”，聯(lián)想到織女盼牛郎相會的故事，聯(lián)想到天上織女用以支撐織布機的支機石，浪漫地想問織女討一塊支機石，以用作書齋的石硯。他的題跋詩，彌補了畫上的空白，而且還為張靈的畫作增添了詩情，讓觀者浮想聯(lián)翩，使畫意更富有文化內涵。此軸初由明人張允中藏，入清為汪鼎、畢瀧、秦祖永收藏。25參見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美術全集》，繪畫編7·明代繪畫中，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第80頁、圖版說明第20頁。

祝允明《楷書一江賦卷》現(xiàn)存上海博物館，26參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二冊，第264頁。此卷后有鄒之麟跋云：“祝京兆書最深，入門卻從趙吳興一派。此卷文章澎湃，娓娓數千言，源發(fā)岷山，激流于海，令人不能窺其涯涘，而楷法疏秀勁拔，超逸絕群，與平原不相下，可稱雙璧也。辛卯九秋，題于養(yǎng)閑館，昧庵老人。”順治八年鄒之麟題后，過了三年，至順治十一年（1654、甲午）藏家又將此卷請查士標題跋，查氏稱“此《一江賦》筆法全學平原《麻姑仙壇記》”，應當是受到鄒氏的啟迪，乃順其審美觀而發(fā)揚之。從這則例子中，我們不難了解鄒之麟鑒賞水平得到后學的尊重，同時也可以認識到他收藏顏書對學養(yǎng)的提升。

除對吳門書畫作品有題跋鑒賞外，鄒之麟還對元代繪畫有題跋鑒賞，如元初趙孟頫《松水鷗盟圖》軸，款云：“至大三年十一月二日，子昂?！毕登嗑G設色絹本，詩堂有鄒之麟跋云：“愛古者重趙千里，趨今者重沈石田。若使此幅令千里為之，則無此皴法。令石田為之，則無此華采。此松雪翁之所以軼逸于今古也。天客其善藏之。乙亥上元日，逸老識?！保▓D6）當是崇禎八年（1635、乙亥）鄒之麟閑居鄉(xiāng)里、篤情丹青時所題。正因為他本人既有畫絹本青綠山水的實踐，又有水墨山水的創(chuàng)作，故能站在畫史的高度去分析趙氏筆墨、造型、設色等技法，概括出此圖的皴法、華采之優(yōu)，讓藏家好好珍惜。而這位請他題跋鑒賞的收藏家為武進唐宇金，字人玉、天客，號三養(yǎng)，系當地望族。此軸后來曾為陸廷燦、張大千、郭子權等收藏，現(xiàn)為香港黃氏“沃雪齋”所藏。27參見黃君實、龐志英編著，《沃雪齋藏古代繪畫選集·元代繪畫》，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36―40頁；《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下），第273頁。

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即《無用師卷》）也被鄒之麟題跋鑒賞（圖7）。收藏者為宜興吳洪裕（字問卿，號楓隱），此卷乃其祖父吳達可從董其昌處購得，傳給父親吳之矩，再遺留給他珍藏，當是吳氏三代傳家之寶。

順治七年（1650、庚寅），鄒之麟應邀去宜興吳氏楓隱園富春軒，年邁的吳洪裕將此傳家之寶請其題跋，以為《富春山居圖》增色。作為黃公望的仰慕者，鄒之麟展卷觀后，欣然為友人吳洪裕此卷揮毫題曰：“余生平喜畫，師子久，每對知者論子久畫，畫中之右軍也，圣矣！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海內鑒賞家愿望一見不可得。余辱問卿知，凡再三見，竊幸之矣！問卿何緣，乃與之周旋數十載，置之枕藉，以臥以起；陳之座右，以食以飲。倦為之爽，悶為之歡，醉為之醒。家有云起樓，山有秋水庵，夫以據一邑之勝矣。溪山之外，別具溪山；圖畫之中，更添圖畫。且也名花繞屋，名酒楹樽，名書名畫、名玉名銅，環(huán)而拱一《富春圖》。嘗聞天上有富貴神仙，豈勝是耶！又聞子久當年元是仙人，故遺此跡與問卿游戲耶！國變時，問卿一無所問，獨徒跣而攜此卷。嗟乎，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徇之矣！彼五岳有形圖，而富春亦有之，可異地。當年此圖畫與僧無用追隨，問卿護持此卷者，亦是一僧，可異也!庚寅畫畫，題畫人來又適庚寅，可異也！雖然，余欲加一轉語焉，繪畫小道耳，巧取豪敓，何必蚤計，載之記中也。東坡不云乎：冰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記東西。問卿目空一世，胸絕纖塵，乃時移事遷，感慨系之，豈愛根猶未割耶！龐居士不云乎：但愿空諸所有，不欲實諸所無。嗟乎，余言亦太饒舌矣。野老鄒之麟識。”28何傳馨主編，《山水合璧（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1年，第26頁；張毅清、查律著，《一望六百年（富春山居圖傳奇）》，知書房出版社，2011年。（圖8）

在這段跋文中，鄒之麟將《富春山居圖》視為山水畫的圣峰，猶如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這一簡潔明快的評論，至今成為世人欣賞《富春山居圖》的入門真言。鄒之麟還在跋文中記述了吳洪裕對《富春山居圖》珍如性命的摯愛，然而面對垂垂老矣的知交，他以《蘭亭序》中王羲之的達觀，來奉勸吳洪裕要安心放下，“空諸所有”，不必為此煩惱，以免傷身害體?？上呛樵鄹q未割，就在這一年冬，臨終前竟將此《富春山居圖》火燒以殉，希圖死后仍與之相伴。幸而此卷被其侄從火爐中搶出，雖成兩截，但依然在人間，至今分存浙江博物館、臺北故宮博物院。

不過從《富春山居圖》卷落火被救的命運中，我們反觀鄒之麟的題跋，真可謂既知畫之價值，又知收藏者之心思，實在高明，而非饒舌。這自然與他豐厚的學養(yǎng)大有關系，這數百字題跋，足見他的鑒賞具有厚積薄發(fā)之功。

鄒之麟身經明清改朝換代之變，在這場血與火的變革之，家破人亡者不可勝數，書畫文物亦在劫難逃。如北京鞏氏、米氏收藏之文物，在李自成入京時被焚毀；揚州鄭氏、汪氏收藏之書畫，在清兵屠城時遭毀；紹興祁氏所蓄書畫，在清兵攻城時被焚；桂林朱氏收藏之書畫文物，在清兵入城時遇劫，凡此種種，在《明季北略》《明季南略》《甲申朝市小記》《小腆紀傳》《爝火錄》、《鹿樵紀聞》等史書中皆有所記載。也有許多士人，在明清之際黨社斗爭中遭到創(chuàng)傷，所蓄書畫文物、圖書典籍散失無存，謝國楨先生《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中可窺見一斑。而孤高自賞、篤于藝文的鄒之麟，能超脫于塵俗的紛爭，以畫避禍，遺民終老，實在難得。雖然他在明末清初的畫史上并無太高的地位，被歸入業(yè)余畫家，但他知書畫，知書畫史，與古為徒，熟諳歷史，富有學養(yǎng)，因此有較高的書畫鑒賞水平，僅管他留下的題跋鑒賞墨跡不多，但字字硃磯，睿智閃爍，雪泥鴻爪，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