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祎 朱曉輝
圖1 《聽琴圖》(局部)
圖2 《聽琴圖》中蓮花杯式爐
北宋《聽琴圖》(圖1)中,畫家于香幾上描繪了一只修長瑩潤、香煙裊裊的束腰杯式爐。它吸引了學(xué)界諸多關(guān)注。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該爐為汝窯器,但缺乏有力的實物證據(jù)來證明。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有數(shù)件出土于朝鮮開城(原高麗開京一帶)的中國宋代青白瓷香爐,本文圖3—5 所示均是。1見[韓]國立中央博物館編,《新安香爐》,國立中央博物館出版社,2008年。這里的新安香爐,指的是從新安海底沉船中打撈出來的香爐。葉文程和丁炯淳在〈從新安海底沉船打撈的文物看元代我國陶瓷器的發(fā)展與外銷〉中提到:“新安海底沉船打撈的陶瓷器,其種類可以概括為青瓷、青白瓷、白瓷、黑瓷、仿鈞瓷和白釉黑花瓷等。在這些瓷器中,有少量的青瓷具有南宋的式樣,如青瓷魚耳瓶、多口瓶、長頸瓶、貫耳瓶、鬲形爐和束口碗等。” 見《海交史研究》1985年第2 期,第39頁。其中圖3所示這件花足束腰蓮瓣杯式爐與前述《聽琴圖》中描繪的高足杯式爐(圖2)驚人地相似;而圖5所示這一件則與福建沙縣大洛官窯昌村出土的南宋青白釉杯式蓮花爐(圖6)款式完全一致,通高13.7厘米,蓮花托座上擎出算珠式柄,其上以仰蓮?fù)衅鹌甙昊诘臓t身。福建博物院認(rèn)定此類蓮花爐為福建產(chǎn)品。上述這類杯式爐,同時代中國北方窯口也有出產(chǎn),只是南方所產(chǎn)的杯式爐口沿較窄,北方窯口所產(chǎn)口沿較寬。此類蓮花杯式爐的器型從何而來一直是學(xué)界關(guān)心的問題。本文認(rèn)為,它是從行香用的蓮花鵲尾爐演變而來。
關(guān)于鵲尾爐,《法苑珠林》“鵲尾香爐”條有云:“香爐有柄可熱者,曰鵲尾爐?!?[唐]釋道世撰,《法苑珠林》,轉(zhuǎn)引自劉靜敏著《宋代香譜之研究》,臺灣文史哲出版社,2007年,第347頁。
鵲尾爐是一種金屬制成的長柄焚香手爐,又名柄香爐或香斗。一端供持握,另一端為一小香爐,可在站立時或出行時使用,熏燒的香品多為香丸、香餅、香粉等。關(guān)于焚香之俗,林梅村認(rèn)為這種風(fēng)俗起源于近東,始見于古埃及第五王朝(公元前2500—公元前2400年)法老浮雕。公元前一世紀(jì)左右,中亞犍陀羅高僧開始使用手爐行香禮佛。后隨著中亞佛教向東方的傳播,行香禮佛的習(xí)俗在絲綢之路沿線新疆、河西走廊流行起來,并傳入中國西北地區(qū)。3參閱林梅村、郝春陽撰,〈鵲尾爐源流考:從犍陀羅到黃河、長江〉,載《文物》,2017年第10 期,第64頁以下。魏晉時期,朝廷會舉辦“行香”法會,而魏晉時期手持香爐禮佛的情景,已見于后世的文字記載,南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七載:“東魏靜帝常設(shè)法會,乘輦行香,高歡執(zhí)爐步從?!?[宋]程大昌撰,〈演繁露〉,載《四庫全書》本,卷七,葉五甲。
圖3 高麗出土蓮花杯式爐,《新安香爐》,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2008年10月版,第99頁。
圖4 高麗出土蓮花杯式爐,《新安香爐》,第93頁。
圖5 高麗出土蓮花杯式爐,《新安香爐》,第99頁。
圖6 南宋青白釉蓮花杯式爐,福建沙縣大洛官昌村出土,見揚之水,《香識》,第99頁。
中國境內(nèi)目前所見最早的手爐出于公元五世紀(jì)甘肅炳靈寺石窟第169 窟十六國時期的西秦壁畫中(圖7)。這種長柄焚香手爐的造型到北魏平城時代(471—494年)有了新變化——長柄末端下出現(xiàn)了折形似鵲尾的新造型,即鵲尾爐,見于云岡石窟造像中。鵲尾爐在中國的流傳變化情況,林梅村做過說明,根據(jù)他的研究,北魏洛陽時代(494—557年)開始出現(xiàn)蓮花座鵲尾爐樣式,香斗為折沿式。這種折沿的蓮花座鵲尾爐至此已成為中國本土化的造型。江蘇丹陽南朝畫像磚墓磚雕(圖8)中出現(xiàn)的蓮花座鵲尾爐與之同款。湖北當(dāng)陽長坂坡南朝墓還出土了實物蓮花座鵲尾爐,與北魏洛陽時代鵲尾爐如出一轍。5同注3,第72頁以下。說明使用蓮花座鵲尾爐行香禮佛在南北朝時期已較為普遍。現(xiàn)存出土及傳世的鵲尾爐數(shù)量并不多,爐身造型有許多種,口沿寬窄不一,材質(zhì)多數(shù)為銅架或銀架。實物收藏以日本與韓國為多。圖9—12 所示均為日本收藏的中國長柄香爐。圖9所示為南北朝時期的鵲尾形柄香爐,口沿不像唐宋時期那么寬厚。圖10所示為唐—五代時期花形香爐。圖11和12 分別是唐代和宋代的寬沿爐形。以上可見早期行香用爐的型制并無定制。
“行香”至唐代依舊盛行,張籍《送令狐尚書赴東都留守》詩有云:“行香暫出天橋上,巡禮常過禁殿中”6[唐]張籍撰,〈張司業(yè)詩集〉,載《四部叢刊》景明本,卷四,葉十乙。,白居易《行香歸》詩有云:“出作行香客,歸如坐夏僧”7[唐]白居易撰、謝思煒集校,《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2199頁。等,皆可為證。當(dāng)時有關(guān)行香的文字記載如此,而行香的場面則可從存世繪畫中窺見一斑。
美國克里夫蘭美術(shù)館藏北宋趙光輔《番王禮佛圖》(圖13)中,就可看到“行香”的場景。其中一位供養(yǎng)人手捧一只高足杯式香爐,爐身的裝飾仿佛還刻著花,式樣近于耀州窯的刻花爐(圖14)。這是北宋時期北方最為常見的瓷香爐樣式,為高足杯式,開敞,無爐蓋。爐身通常在10 厘米以下,平展的寬大沿,下接直壁折腰或圓弧的爐膛,細腰,小喇叭座,有白釉、青釉、黑釉,也有刻花。定窯、宋金耀州窯、磁州窯、宋介休窯、宋魯山窯都燒造過這種類型的香爐。這說明在北宋時期,隨著陶瓷業(yè)的興起,以往行香時流行使用的金屬鵲尾爐,逐漸演變成了瓷爐,且爐身不再有執(zhí)柄。執(zhí)柄消失的原因,應(yīng)該是陶瓷本身絕熱效果好,不像金屬那樣燙手,所以瓷爐上的長柄漸漸消失,變成了手執(zhí)的行爐。不少研究者認(rèn)為這種高足杯式器是古代的燈具,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琴爐,其實它是禮佛時焚香所用的香爐。因為這種杯式香爐既可以放置在原地使用,也可以手持行走使用,故稱為行爐。
圖7 甘肅炳靈寺西秦壁畫所繪長柄香爐,《文物》,2017年10 期。
圖8 江蘇丹陽南朝畫像磚墓磚浮雕,《香識》第20頁。
圖9 [南北朝]鵲尾形柄香爐,日本和泉市久保物美術(shù)館藏,《香爐:特別展》,日本和泉市久保物記念美術(shù)館,2008年,第15頁。
圖10 [唐―五代]花型柄香爐,日本和泉市久保物美術(shù)館藏,《香爐 特別展》,第16頁。
圖11 [唐]獅子鎮(zhèn)柄香爐,日本白鶴美術(shù)館藏,《香爐:特別展》,第15頁。
圖12 [北宋]蓮弁文柄香爐,日本藏?!断銧t 特別展》,第16頁。
圖13 《番王禮佛圖》(局部),美國克里夫蘭美術(shù)館藏,見《香識》,第92頁。
圖14 [宋]耀州窯刻花爐,耀州窯址出土,《香識》,第93頁。
圖15 [唐]北方天王像局部榆林窟第25窟前室東壁北側(cè)代。《中國敦煌壁畫全集》。
唐—五代時期的圖像材料表明,這一時期的行香之爐呈現(xiàn)出長柄鵲尾爐與杯式爐并用的格局。敦煌榆林窟第25 窟前室東壁北側(cè)唐代壁畫中,北方天王像右下方的天女手托一只香爐,已經(jīng)是束腰高足寬沿葵口杯式爐(圖15)。敦煌第61 窟為五代壁畫,所繪女供養(yǎng)人像(圖16)手持蓮花高腳行爐,爐中正燃著香料,香煙裊裊。敦煌第159 窟于闐國王李圣天供養(yǎng)像(圖17)亦為五代時期壁畫,畫中人物手持托板與高腳行爐。該爐型制與北宋的陶瓷高足杯式爐已經(jīng)極為相似。以上數(shù)例說明唐至五代時期杯式爐的廣泛運用。另一方面,繪于中唐時期的敦煌第159 窟吐蕃贊普出行圖,圖中女使所持行爐還是一種短柄鵲尾爐與高足杯式爐結(jié)合的爐式(圖18),而圖19所示敦煌榆林窟第19 窟五代曹元忠父子供養(yǎng)像中,人物手持的仍是舊式樣的長柄鵲尾爐。鵲尾爐與杯式爐的共存期正是從前者向后者演變的過渡期,本文認(rèn)為宋以后被廣泛使用的高足杯式爐是佛事香爐中逐步演化來的一個造型,其前身應(yīng)該是鵲尾爐。
揚之水對蓮花鵲尾爐的來龍去脈及香具在兩宋的發(fā)展都做出了說明。她舉出的例子中有兩件相似的蓮花鵲尾爐,其中一件出自美國奈爾遜美術(shù)館藏畫(圖20),另一件為內(nèi)蒙古赤峰寧城埋王溝出土的銅蓮花鵲尾爐實物(圖21)。揚之水指出正是這種裝飾著蓮花的長柄鵲尾爐日后逐漸演變成蓮花瓷香爐。8參閱揚之水著,《香識》,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95頁以下。除了上述例子,我們還在北京故宮藏傳唐代盧楞伽的《六尊者像》冊和北宋趙光輔《番王禮佛圖》中都找到了持握長柄蓮花鵲尾爐的長者形象(圖22—23)。他們手中所持的蓮花鵲尾爐與圖20—21 所示香爐相似,特別是圖22所示香爐與圖20—21 所示香爐可以說是同款,連起伏和葉脈紋理都類似。就是這種裝飾著蓮花的長柄鵲尾爐日后逐漸演變成蓮花瓷香爐。此外,在傳盧楞伽《六尊者像》中,案頭還畫有一只蓮花座香爐(圖24)。其形為一朵仰蓮花托起杯式爐身,花瓣舒展,下接高柄寬圈足,敦厚沉穩(wěn),看來像瓷香爐。傳世有一件宋代耀州窯址出土的青瓷蓮花香爐(圖25),爐身為仰蓮,最下一層是覆蓮的托座,可以看作畫中這件香爐的實物證據(jù)。這只蓮花香爐與圖20—23 所示香爐的爐身完全一致,是后來的蓮花香爐的基本型制,往后的發(fā)展也無非是在此基礎(chǔ)上增減裝飾而已。蓮花香爐至此完成了它從長柄金屬爐轉(zhuǎn)變?yōu)樘沾杀綘t的歷程。
圖16 [五代]供養(yǎng)人像61窟,見《中國敦煌壁畫全集》。
圖17 [五代]于闐國王李圣天供養(yǎng)像第159 窟,見《中國敦煌壁畫全集》。
圖18 敦煌壁畫第159 窟吐蕃贊普出行圖局部,見《中國敦煌壁畫全集》。
圖19 曹元忠父子供養(yǎng)像,見《中國敦煌壁畫全集》。
圖20 蓮花鵲尾爐,美國奈爾遜美術(shù)館藏(摹本),見《香識》,第26頁。
圖21 帶寶子的蓮花鵲尾爐,銅,內(nèi)蒙古赤峰寧城埋王溝遼墓出土,見《香識》,第24頁。
圖22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唐代盧楞伽(傳),《六尊者像圖冊》(局部)。
圖23 《番王禮佛圖》(局部),美國克里夫蘭美術(shù)館藏,見浙江大學(xué)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第六卷。
圖24 《六尊者像圖冊》(局部)
材質(zhì)雖然從金屬變成了陶瓷,工藝上卻仍殘留著過去使用金屬材質(zhì)的痕跡。揚之水提到過河南寶豐清涼寺汝窯遺址中心燒造區(qū)發(fā)現(xiàn)的宋代蓮花香爐殘件(圖26),把它與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鎏金銀羹碗子(圖27)對比,能看出這件宋代汝窯蓮花香爐就是對圖27所示鎏金銀羹碗子的陶瓷仿制品,瓷香爐下覆的荷葉裝飾與金屬器上的紋理同樣清晰,翻卷的程度也一致。
到了宋代,蓮花香爐已經(jīng)廣為流行,不論繪畫圖像還是實物遺存,留下來的都不少。上文提到的汝窯、耀州窯以及南方福建等窯口都燒制了不少蓮花香爐。總體來說,北方蓮花香爐是在繁復(fù)中求韻味,相比之下,南方的蓮花香爐窯造型簡練很多,體現(xiàn)在存世繪畫中,傾向也是如此。
文獻中有香爐的使用情況,但是對香爐本身的描述大多不夠詳細。古畫中的圖像于是便成為重要的證據(jù)。當(dāng)然,我們知道,因為繪畫受到藝術(shù)語言本身的限制,而且畫家追求的也未必是客觀還原,因此在使用圖像作為證據(jù)時,需要格外小心。好在我們有足夠多的香爐實物出土,能夠讓文獻、圖像和實物三者相互印證,從而勾畫出香爐這一器物的演化過程?;氐健堵犌賵D》上,我們現(xiàn)在可以推斷,畫中所繪香爐是南方地區(qū)生產(chǎn)的青白釉束腰杯式蓮花爐,它是從長柄蓮花鵲尾爐演變而來。
圖25 耀州窯蓮花香爐,見《香識》,第97頁。
圖26 河南寶豐清涼寺汝窯遺址蓮花香爐殘件,見《香識》,第97頁。
圖27 陜西法門寺地宮出土鎏金銀羹碗子。 [日]新潟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等,《唐皇帝からの贈り物》,第68頁,新潟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等,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