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龍
《竇娥冤》位列元雜劇四大悲劇之首。劇中,關漢卿以他個性的手筆,運用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手法,既反映了無官不貪,無獄不冤的社會現(xiàn)實,又以“竇娥三誓”的夸張與用典、竇娥顯靈的夸張與想象,營造了悲劇氣氛,反映了竇娥們的理想與愿望。在劇中,竇娥既指斥天地“不分好歹”“錯勘賢愚”,又只能依靠天地來“動地驚天”“感天動地”。這是竇娥的矛盾和命運,這也是關漢卿的矛盾和命運。
四典引出三誓愿。《竇娥冤》中,竇娥臨刑前許下了三樁極具浪漫主義色彩同時也極具反抗性格的誓愿,歷來為人所稱道。竇娥由“萇弘化碧”和“望帝啼鵑”這二個典故發(fā)出了她的第一樁誓愿——血濺素練,由“六月飛霜”這一典故道出了第二樁誓愿——六月飛雪,由“東海孝婦”這一典故許下了第三樁誓愿——亢旱三年。
四典三誓皆含冤。無論是萇弘無罪被殺其血化為美玉,望帝死后化為杜鵑日夜啼血,鄒衍忠心反被囚禁以至六月天降飛霜,東海孝婦含冤被殺郡中枯旱三年這四典,還是竇娥所發(fā)血濺素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這三誓,都藏著一個“冤”字,都帶著濃厚的浪漫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色彩,充滿著失意文人悲苦的呻吟與自我申辯,故事的主人公都飽受冤屈,難以自辯。在元朝那個“八娼九儒十丐”的時代,在那個“我不肯順他人,倒著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竇娥冤》第四折【雁兒落】)的社會,萇弘、望帝、鄒衍,以及為東海孝婦而爭而哭的循吏于定國等先賢何嘗不是關漢卿的精神慰藉。萇弘化碧、望帝啼鵑、六月飛霜,哀而美,貴且雅,這何嘗不是關漢卿的悲苦呻吟與強烈抗爭?這何嘗不是關漢卿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呢?但他卻終生無法實現(xiàn),于是他借竇娥之口道出來了,道出了他想成為賢臣如萇弘的心聲,也道出了縱使萇弘也只能一腔熱血徒化玉的無奈,這便是關漢卿的悲哀。
指天罵地雖激烈,伸冤依舊靠青天。面對冤獄,即將問斬的的竇娥指斥天地——“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竇娥冤》第三折【滾繡球】)這支《滾繡球》指天罵地,痛快淋漓,彰顯了正義,反映了弱小者對強權者的憤怒和反抗,是最能體現(xiàn)竇娥反抗精神的曲子,也是《竇娥冤》全劇中最精彩的部分。
在中國,尤其是在中國古代,“天地”往往有其特殊含義,是一個極為神圣、不可冒犯的東西。天高地迥,天命靡常,人們敬天畏天?!墩撜Z·季氏》中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薄盾髯印ぬ煺摗分幸舱f:“人之命在天?!痹诨噬夏颂熳拥臅r代,竇娥的指天罵地實在是膽大包天,也讓人覺得痛快。
然而,面對冤屈,面對“覆盆不照太陽暉”(《竇娥冤》第二折【采茶歌】)“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竇娥冤》第四折【收江南】)的社會現(xiàn)實,竇娥這個“銜冤負屈沒頭鬼”(《竇娥冤》第二折【黃鐘尾】)一方面指天罵地,“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氣口難言”(《竇娥冤》第四折【雁兒落】);一方面卻又“叫聲屈動地驚天”(《竇娥冤》第三折【端正好】),幻想著“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竇娥冤》第二折【黃鐘尾】)“皇天也肯從人愿”(《竇娥冤》第三折【一煞】),希望天地能證明自己的冤屈,希望通過“靈圣”而“感天動地”“動地驚天”,進而使自己的冤屈得以昭雪。面對監(jiān)斬官,竇娥怒發(fā)三誓,這三樁誓愿樁樁都要借助天地的神力——“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竇娥冤》第三折【耍孩兒】)“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著我尸骸現(xiàn)”(《竇娥冤》第三折【二煞】)“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提遍”(《竇娥冤》第三折【煞尾】)。在全劇末尾,竇娥鬼魂請求做了高官的父親竇天章“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竇娥冤》第四折【鴛鴦煞尾】),而竇天章則表示“豈可便推諉道天災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應通天。今日個將文卷重行改正,方顯的王家法不使民冤”(《竇娥冤》第四折末尾【詞云】)這些事實上難以實現(xiàn)的凄美愿望讓人對主人公更增同情,也讓作品更增悲劇美。
既指斥天地,又只能依靠天地,這種無奈與痛苦是竇娥的矛盾和命運,是關漢卿的矛盾和命運,也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百姓的矛盾和命運:“哎,只落得兩淚漣漣”(《竇娥冤》第三折【滾繡球】))。
借歷史“四典”引竇娥“三誓”;借竇娥之命運,寫己身之遭際;借竇娥之指斥與反抗,寫己身之無奈與痛苦。這或許是關漢卿創(chuàng)作竇娥這一經典文學形象的重要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