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與以往關(guān)注《大浴女》文本內(nèi)涵、社會價值或其譯介的研究不同,本文主要聚焦小說直接引語的英譯。研究發(fā)現(xiàn),《大浴女》以隱性直接引語為主,敘事風格脫俗,但譯者卻將其處理成顯性直接引語。話語表征方式的變異導致原本敘事變形,但未影響譯本在英語世界的接受和傳播。譯者堅持“真誠性”原則,不囿于原作者的詩學意識,側(cè)重于傳遞作品思想和語言信息以服務讀者的文學體驗,這突顯了譯者“以讀者為本”的理性意識以及“務實為上”的行為取向。
關(guān)鍵詞:《大浴女》;直接引語;形式變異;譯者理性
Abstract: Unlike the previous studies that focused on the intention, the social values and their disseminationin The Bathing Women,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translation of direct speeches from a micro-perspective. The study shows that the novel is characterized by implicit direct speeches with unique narrative features; all have been translated into explicit ones in English. Such formal variation leads to a different narrative style from the original, but does not pose any negative influence on the popularity of the translation among English readers. The translators, following a validity claim to truthfulness and not confined to the authors poetic awareness, tend to transmit the novels main idea and plot embodied in the words, and bring to readers pure literary experience. And this demonstrates the translators reader-oriented rationality and utility-oriented behavior.
Key words: The Bathing Women; direct speech; formal variation; translators rationality
Author: Pan Dong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Xuzho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Xuzhou, 221018, China) and Ph.D. candidate at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9,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he comparison of Chinese and English languages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E-mail: tonypan168@163.com
一、引言
鐵凝小說《大浴女》以細膩的筆觸書寫了中國當代女性的人生際遇及其道德與情感,2000年甫一面世便成為文學圖書市場的寵兒,2009年入選作家出版社“共和國作家文庫”。2012年,美國斯克瑞伯納出版社(Scribner)出版了張洪凌和杰森·索默(Jason Sommer)合譯的英文版The Bathing Women,引起海外廣泛關(guān)注,并于同年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決選名單。這一方面顯示了《大浴女》本身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翻譯在中國文學海外傳播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橋梁作用。以往對《大浴女》的研究主要聚焦小說的文本解讀和社會內(nèi)涵(如王一川 54-60;徐曉芳 38-40;陳雨馨、黃德志 108-111;鄭利萍 87-90;梁盼盼 74-78等)。譯介方面,學界已從宏觀層次探討了《大浴女》的英譯模式、翻譯策略及其在英語世界的接受情況(吳赟 4-10),但鮮有涉及直接引語翻譯等微觀層次的研究。
直接引語在塑造小說人物、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展現(xiàn)敘事風格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其英譯是中國文學“走出去”所遇到的一個具體問題。那么,在中國當代小說直接引語英譯中,譯者會將其變異為其它表征方式嗎?其中原因如何呢?本文擬以鐵凝小說《大浴女》及其英譯本為個案,分析直接引語英譯的處理方式及其成因,以期為小說直接引語英譯提供些許借鑒。
二、直接引語的重新范疇化
直接引語是對原話語(original discourse)的復制或模仿(Li 40),在內(nèi)容與用詞上與原話語一致(Quirk et al. 1021)。利奇和肖特(Leech & Short 322)認為,直接引語具有兩個形式特征:一是具有引號標記;二是有轉(zhuǎn)述句(introductory reporting clause),這也是敘述者存在的顯性形式標記。徐糾糾(54)也把是否忠實呈現(xiàn)原話語的形式和內(nèi)容以及是否具有引號標記作為界定直接引語的兩個標準。不過,夸克等(Quirk et al. 1022)認為,在小說中,如果說話人的身份能語境明示,直接引語的轉(zhuǎn)述句或引號可以省略;在正式的會議報道和標題中,轉(zhuǎn)述句或引號有時也可以省略,但說話人(有時會大寫或者伴有冒號或逗號)會置于直接引語之前。趙毅衡(80)根據(jù)引號或轉(zhuǎn)述句的存在與否,認為直接引語包含兩個副型;申丹(也談中國小說敘述語76)區(qū)分了直接式“兩可型”引語。學界對于直接引語的形式及分類還未達成統(tǒng)一的認識,因此,有必要對直接引語進行重新范疇化。
羅納德·蘭蓋克(Ronald Langacker)從認知的角度研究直接引語轉(zhuǎn)述句與被轉(zhuǎn)述句之間的關(guān)系。轉(zhuǎn)述句和被轉(zhuǎn)述句表征不同的心理空間,具有不同的指示中心。直接引語描述的是一個言語事件,涉及兩個說話人:實際說話人(actual speaker, S)和替代說話人(surrogate speaker, S),前者對整個引語負責,后者只對被轉(zhuǎn)述的內(nèi)容負責;S具有特定的現(xiàn)實概念(conception of reality, R),包含其自身和現(xiàn)實語境(actual ground, G),S也有其替代語境(surrogate ground, G),是其現(xiàn)實概念(R)的一部分(Langacker 253)。R和R是兩個不同的心理空間,轉(zhuǎn)述句和被轉(zhuǎn)述句分別部分表征了這兩個不同的心理空間。在直接引語中,兩個心理空間互不干擾,轉(zhuǎn)述句中的時間、地點和人稱以S和G為參照,而被轉(zhuǎn)述句則以S和G為參照(辛斌,間接引語指示中心7),采用的是被轉(zhuǎn)述者的視角。
視角是觀察故事的角度(申丹,視角52),“是內(nèi)嵌于語篇中用以呈現(xiàn)事件和表征知識的角度,是語篇過濾和調(diào)整信息的語言策略”(苗興偉37)。我們把以替代語境及其被轉(zhuǎn)述者為參照、采用被轉(zhuǎn)述者視角的話語表征形式稱為直接引語。在小說中,S是敘述者,S是小說中的人物,是被轉(zhuǎn)述者,G是敘述者創(chuàng)設的語境,G是與小說人物相關(guān)的原始語境,直接引語中的指稱以S和G為指示中心。小說中的直接引語都是作者虛構(gòu)的,是一種建構(gòu)的對話(Tannen 17);而引號作為標點符號,可以看作是一種明示被引表達式的符號手段(Reimer 135),是話語標記語,其存在的必要性取決于語境(Washington 592)。我們以引號和轉(zhuǎn)述句為形式標準,對直接引語進行次范疇化(sub-categorization),具體如圖1:
根據(jù)引號的使用與否,直接引語可以分為顯性直接引語和隱性直接引語;根據(jù)是否存在轉(zhuǎn)述句,顯性直接引語可以分為典型顯性直接引語和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隱性直接引語分為典型隱性直接引語和非典型隱性直接引語。這樣,我們把自由直接引語(Leech & Short 322-323)也納入直接引語的系統(tǒng)網(wǎng)絡。另外,由于漢語無動詞時態(tài)標記,人稱代詞又時而省略,漢語小說中的隱性直接引語有時要靠語境來判定。
三、《大浴女》直接引語英譯的形式變異
卞學光(30)認為,典型的直接引語包含發(fā)話方式修飾語、發(fā)話人提示語、冒號、引號和分行等五個要素。如果把直接引語看成包含轉(zhuǎn)述句和被轉(zhuǎn)述句的轉(zhuǎn)述框架,那么,發(fā)話方式修飾語、發(fā)話人提示語和冒號屬于轉(zhuǎn)述句框架要素,而引號屬于被轉(zhuǎn)述句框架?,F(xiàn)代小說為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發(fā)展需要,有時會故意省略其中一個或多個要素,獨辟蹊徑,尋求人物話語的最佳表征方式,生產(chǎn)出具有獨特敘事風格的作品?!洞笤∨啡宋锏膶υ捯噪[性直接引語為主,擦除了引號標記,求新求異,產(chǎn)生了獨特的藝術(shù)效果。該小說的英譯是由張洪凌和杰森·索默兩位譯者合作完成的。張洪凌是旅美雙語作家,專攻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作家特有的敏銳洞察力,在理解作家思想和作品敘事風格方面具有極大的優(yōu)勢;杰森·索默是詩人,具有文學審美特質(zhì)。張洪凌翻譯初稿,而后杰森·索默對譯本進行文學潤色,這種合譯模式能增強譯文的文學性和可讀性,從而確保目的語讀者對譯文的接受(吳赟6)。研究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譯者并未完全忠實于《大浴女》直接引語的表征形式,而是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具體如下表:
3.1典型顯性直接引語改譯成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
典型顯性直接引語包含轉(zhuǎn)述句和被轉(zhuǎn)述句,具有引號標記??淇说龋≦uirk et al. 1020)認為,轉(zhuǎn)述句提供背景信息,可以指明說話人和交際方式(如Tom said,Tom wrote等)、說話人和聽話人(如Tom told us)、說話態(tài)度(如Tom said hesitantly)和言語行為環(huán)境(如Tom said while washing his hair)等。引號有助于突顯人物的話語,在視覺上能引起讀者注意,在聽覺上能起到一定的音響效果(申丹,小說中人物話語17)。例如:
(1)“現(xiàn)在你滿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說。(鐵凝9)
英譯:“Happy now?” He looked directly into Tiaos eyes with a faintly condescending attitude.(Tie Ning 14)
例(1)是典型顯性直接引語,轉(zhuǎn)述句在被轉(zhuǎn)述句之后,指明了說話人“他”、聽話人“尹小跳”、說話態(tài)度“屈尊地直視著”以及交際方式“說”,引號有助于強化責備的音響效果。但譯文省譯了轉(zhuǎn)述動詞“說”,模糊了交際方式。在句法功能上,修飾成分“似乎屈尊地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在譯文中提升為獨立小句,表明了言語事件的態(tài)度和環(huán)境,但失去了轉(zhuǎn)述句的身份。
范德蘭奧特(Vandelanotte 49)認為,從句法學的角度講,轉(zhuǎn)述句可看作是轉(zhuǎn)述結(jié)構(gòu)的中心詞(head),是轉(zhuǎn)述框架的決定性成分(determinant),被轉(zhuǎn)述句是轉(zhuǎn)述句的子結(jié)構(gòu),兩者之間存在概念依存關(guān)系,轉(zhuǎn)述句需要被轉(zhuǎn)述句以獲得意義的完整性。從語義學的角度講,轉(zhuǎn)述句是敘述者話語,被轉(zhuǎn)述句是被轉(zhuǎn)述者話語,分別屬于不同的語義框架。韓禮德(Halliday 508)認為,轉(zhuǎn)述句與被轉(zhuǎn)述句之間是一種投射與被投射的關(guān)系,投射不是經(jīng)驗的直接表征,而是語言表征的表征。話語(loucution)投射是言說小句(verbal clause)的表征,與語詞(wording)相關(guān),是一種詞匯語法現(xiàn)象,直接引語的投射句和被投射句是并列關(guān)系(509)。例(1)的英譯內(nèi)容“求真”,轉(zhuǎn)述動詞“說”的省譯并未對原文的意義產(chǎn)生明顯的影響,但卻改變了原文的句法關(guān)系和投射關(guān)系。譯文的劃線部分變成了敘述話語,它和引語之間不再是投射與被投射的關(guān)系,譯文被改譯成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譯文形式“務實”,符合英語的表達習慣,能為讀者理解與接受。
典型顯性直接引語在《大浴女》中為數(shù)不多,譯者一般不會改變原文的引號標記以及轉(zhuǎn)述句的位置,但有時會省略原文的轉(zhuǎn)述動詞。不過,譯者并未改變原文顯性直接引語的話語表征方式。徐松健和孫會軍(79)發(fā)現(xiàn),在《北京折疊》英譯中,譯者會把原文直接引語的轉(zhuǎn)述句省略,這與我們的研究略有區(qū)別。
3.2典型隱性直接引語處理成典型顯性直接引語
典型隱性直接引語保留轉(zhuǎn)述句,但省略引號標記,是《大浴女》的主要話語表征方式。例如(下劃線為作者所加,下同):
(2)……她們都有點兒醉意。她們分別躺在兩張床上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伊小帆說你喜歡陳在嗎?尹小跳說陳在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尹小帆說結(jié)婚和喜歡不喜歡是兩碼事,為什么你不能正面回答問題呢?(鐵凝204)
英譯:…Both a little drunk, they lay, each in her own bed, carrying on an intermittent conversation. Fan said, “Are you attracted to Chen Zai?”
Tiao said, “Chen Zai is married.”
Fan said, “His being married and your being attracted or not are two completely different matters. Why dont you answer my question directly?”(Tie Ning 228)
原文沒有引號,但根據(jù)轉(zhuǎn)述動詞“說”和人稱指示代詞“你”等詞匯線索,我們可以判斷例(2)的劃線部分是基于說話人視角,屬于典型隱性直接引語。轉(zhuǎn)述動詞“說”后沒有冒號或逗號標記,直接引語與作者的敘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客觀敘事的印象。缺少逗號和引號的干預,敘述流更加順暢,更像是醉酒后人物的喃喃自語,輕松自然。但譯者采用典型顯性直接引語英譯,明示原文的人際對話,有助于讀者明晰人物的話語內(nèi)容;轉(zhuǎn)述動詞“said”之后逗號和引號的使用,增大了敘述者干預的程度,中斷了敘事流;在語相上(graphological)采用分行,人物之間的話語界限更加明顯,更像是說話人正襟危坐面對面的正式交流,增加了段落的對話性,但卻疏遠了人物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與原文不同的敘事風格。
3.3典型隱性直接引語調(diào)整為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
有時,譯者會省去轉(zhuǎn)述句,用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英譯。例如:
(3)尹小跳說你不會掉下去你永遠也不會掉下去可是——我還是害怕。
唐菲嘆了口氣說,小跳,告訴我你想讓我做點什么事,告訴我。
尹小跳搖搖頭。
唐菲說我知道你想讓我干什么,你想讓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尹小跳說我沒有。
唐菲說別廢話了吧,把他的電話和地址給我,我去替你和他見個面。
不不,你千萬別去。尹小跳說。(鐵凝152)
英譯:“You wont fall. Youll never fall, but—Im still afraid.”
“Tiao, tell me what I can do for you. Tell me.”
Tiao shook her head.
“I know what you want me to do. You want me to go to Beijing to talk to Fang Jing.”
“No, I dont.”
“Lets not waste time. Give me his phone number and address. Ill go see him for you.”
“No, no, please dont.”(Tie Ning 170-171)
在例(3)中,譯者把典型隱性直接引語全部處理成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原文沒有引號標記,無法產(chǎn)生音響效果,人物的對話更像是敘述者走進人物心理的客觀描述。劃線部分是尹小跳擔心唐菲會從窗臺上跳下去的話語,由于心中焦急,因而語速較快,原文并未使用標點符號斷句,意欲生成人物心理焦急緊張的敘事效果。而譯文卻按照英語表達習慣正常斷句,弱化了人物因擔心而焦急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省譯了“嘆了口氣”,隱藏了說話人的態(tài)度。由于沒有轉(zhuǎn)述句,譯文降低了敘述者干預度,把人物話語直接呈現(xiàn)給讀者,不僅縮小了人物角色的閱讀距離,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而且能突出人物之間的話語交鋒,加快敘事的節(jié)奏感。譯文雖然沒有轉(zhuǎn)述句,無法明確話語來源,但讀者可以根據(jù)語境信息獲得心理明示。同時,引號的使用有助于增強話語的識別度,人物的對話顯得響亮與突出,對話性更加明顯。
3.4非典型隱性直接引語變異為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
非典型隱性直接引語沒有轉(zhuǎn)述句的干預和引號標記,在人際對話中,只能依據(jù)語境和詞匯線索來判斷話語表征的視角。在《大浴女》中,非典型隱性直接引語通常被英譯為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例如:
(4)小跳,你說你一直坐在樓門口看書,那天你主要的任務是看小荃還是看書?
是看小荃。
那你為什么只顧看書呢?
我沒想到他能走遠。(鐵凝124)
英譯:“Tiao, you said you had been sitting in front of the building reading the whole time. Was your main responsibility that day to watch Quan or read a book?”
“It was to watch Quan.”
“Then why did you only tend to your reading?”
“I didnt expect she would walk so far away.”(Tie Ning 140)
例(4)的語境是尹亦尋一遍又一遍地當著章嫵的面向尹小跳質(zhì)詢尹小荃的死因。在這種肅穆和悲痛的氣氛下,敘述者話語變得多余,引號成為一種束縛,缺少了敘述者干預,人物之間的對話更加自由獨立、自然、流暢,能產(chǎn)生讀者與人物直接對話的效果。由于是多次詢問,兩者的對話又似乎變成了一種表演,帶有明顯的戲劇性。尹亦尋知道尹小荃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只是扮演父親的角色,代替章嫵表現(xiàn)她不敢表現(xiàn)的悲痛;尹小跳在尹小荃走向死亡的過程中故意未加挽救,而且謊話連篇,也帶有表演的成分。兩人的話語沒有絲毫的感情,已經(jīng)成了平淡無奇的客觀敘述。在《大浴女》中,非典型隱性直接引語在人際對話中的使用只有一處,譯者將其處理成非典型顯性直接引語,突顯了人物的聲音,人物聲音由客觀化變成了主觀化,變成了正常的交流,損害了原文無縫對接的敘事效果,阻滯了讀者的閱讀速度。
四、直接引語英譯形式變異的理性分析
《大浴女》中的直接引語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話語表征方式,多以隱性直接引語展示人物對話,能“帶給人以視覺、心理、聽覺上的新奇感,符合人們的求新意識,具有獨特的沖擊效果,增加了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卞學光 31)。在小說文本中,隱性直接引語代表的聲音比顯性直接引語獨立自由(辛斌,直接引語的形式與功能69),主人公就像一個“在場、能聽到作者的話并能現(xiàn)場作答的人”,作者“是和主人公談話,而不是在講述主人公”(巴赫金84)。隱性直接引語的陌生化使用,鑄就了《大浴女》獨特的敘事風格。這既是作者刻畫人物、展現(xiàn)人物反常關(guān)系的需要,也是作品求新、求異的內(nèi)在需求,既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詩學取向,也滿足了讀者獵奇求異的心理。
周領順(179)指出,文學作品的文學性表現(xiàn)在“文”和“情”兩個方面:“文”是形式,涉及語詞選擇、句法結(jié)構(gòu)和敘事方式等方面;“情”為內(nèi)容,是作者借語言之力表征的情感。譯者是理性的個體,具有語言性和社會性(161),要合理地呈現(xiàn)原文的“文”與“情”。小說中的直接引語是“文”和“情”的結(jié)合體,“文”以表“情”,“情”借“文”力,形式與內(nèi)容相輔相成。但是,根據(jù)上文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譯者把對話中的隱性直接引語都譯成了顯性直接引語,并未完全考慮原文的敘事風格和敘事效果,忽視了作者的詩學意識。隱性直接引語是《大浴女》的一大語言特色,譯者基本置若罔聞,一律處理成顯性直接引語,“文”的變異必然會帶來“情”的改變。這說明譯者在翻譯實踐中會脫離作者的詩學意識,受控于自身的實踐理性。
理性既包含人的思維能力,也包含適應客觀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價值判斷和存在屬性,只有通過人的實踐活動才能得以表征。哈貝馬斯為重建人類的交往范式,構(gòu)建了以真實性(a validity claim to truth)、正當性(a validity claim to rightness)和真誠性(a validity claim to truthfulness)等三大有效性為原則的人際交往理性。他強調(diào),語言是人類實現(xiàn)溝通與理解的首要手段,理解是人類交往的核心目標(Finlayson 34)。交往理性是對人類實踐行為的理性思考,對人類實踐活動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翻譯具有交往行為的特質(zhì),“它試圖跨越不同話語傳統(tǒng),使各民族的思想與文化得以溝通和交流”(許鈞49);其本質(zhì)上是以語言符號為媒介,實施知識傳播和話語交際的實踐活動(魏向清67)?!罢鎸嵭浴痹瓌t制約著譯者忠實于原文的內(nèi)容,以求真翻譯體現(xiàn)譯文對原文的忠實度,“真誠性”原則指導譯者以目標讀者為取向,以務實翻譯體現(xiàn)譯文的務實度,“正當性”原則要求譯者順應原文和譯文所屬的社會、文化和語言規(guī)范和價值標準(潘冬 69)。哈貝馬斯強調(diào),“任何言語行為都包含三個有效性要求,這是達成理解的必要條件。但在具體語境中,只有一種有效性會得以突顯或主題化”(Finlayson 35-36)。譯者在交往理性指導下,以翻譯為實踐手段,通過主體間和文本間的對話,實現(xiàn)不同思維和文化的理解與互動。
隱性直接引語的翻譯突顯了譯者的“真誠性”,即以溝通和交流小說的思想與文化為主要目標,以語言信息為取向,而不附和作者的詩學意識。王東風(45)認為,“與文學家在創(chuàng)作中追求陌生化、追求變異的積極的詩學選擇不同,文學翻譯家則多選擇以求穩(wěn)求舊乃至求古為特征的表達方式?!弊鳛樾≌f家,張洪凌應該能夠認知隱性直接引語對于敘事的沖擊力,但她無一例外地把人際對話中的隱性直接引語都處理成顯性直接引語,這與其洞悉當代美國小說的創(chuàng)作習慣以及服務讀者的積極意識是分不開的。張洪凌等(12)在訪談中認為,自海明威以來,現(xiàn)代英文更追求簡潔與簡短,在中文中恰如其分的表達在英文中卻不一定合適,需要順應英語語境進行調(diào)整,力求為讀者所接受?!白g本必須具備較強的社會傳真的功能,必須充分考慮譯本讀者的閱讀習慣,讓讀者的主體世界有足夠充分的顯現(xiàn)”(吳赟 7)?!洞笤∨逢P(guān)于特定時代女性親情、友情與愛情等的主題具有普遍的討論價值,迎合了以女性讀者群為主體的英語閱讀市場,英譯本設定的讀者群是從審美層面和文學風格上閱讀文學作品的普通讀者(張洪凌等12),而非關(guān)注語言和文化的專業(yè)學者,因而,譯者就不會處處受限于作者的詩學意識,轉(zhuǎn)而以傳遞作品思想和語言信息以及服務讀者文學體驗為主。直接引語的變異處理恰恰反映了譯者“以讀者為本”的理性意識以及“務實為上”的行為取向。
五、結(jié)語
隱性直接引語缺失引號標記,敘事流暢,人稱指示代詞“我”“我們”“你”等能產(chǎn)生與讀者直接對話的效果;而顯性直接引語的引號則暗示了說話人對被轉(zhuǎn)述話語的專屬身份,敘述者干預度增強,對敘事流具有一定的干擾。張洪凌和杰森·索默傾向于把《大浴女》中的隱性直接引語英譯為顯性直接引語,雖然在內(nèi)容上忠實于原文,但形式的變異客觀上改變了原文的敘事效果。不過,話語表征方式的調(diào)整并沒有影響《大浴女》英譯本在海外的傳播,這一方面說明了顯性直接引語順應英語世界普通讀者的閱讀心理,另一方面也說明小說反映的“對欲望的追逐、對苦難的同情、人世跌宕里的悲歡離合”(吳赟10)等人類共性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亦是其“走入”異域文化的重要因素。因此,順應接受者閱讀習慣的翻譯策略是譯作接受的重要條件,作品的文學性和社會意義的呈現(xiàn)則是譯本生產(chǎn)與傳播過程中重要的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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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