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今的《老子》詮釋似乎陷入到了一人一義、十人十義的“詮釋學的無政府主義”窘境。但通過對地上地下幾個重要版本的對勘,可獲取更為可信的文本,從而為校準或深入理解老子思想奠定堅實基礎。此處擇取一些爭議性字詞進行考辨,以確定“恒有欲也”“弗始”“弗恃”“道盅”“猶乎其貴言也”“正臣”等文本,消除或防止相關的一些誤讀,并在可能的情況下梳理出文本流變歷程。
[關鍵詞]《老子》;爭議性字詞;簡帛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可能的《老子》——文本對勘與思想探原(道篇)”(16FZX004)。
[作者簡介]汪韶軍(1973-),男,哲學博士,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海口570228)。
一、虛詞問題
敦煌寫卷P.2353載唐代成玄英言:“是知五千之文先有定數(shù),后人流傳亟生改易。案,河上公本長五百四十余字,多是‘兮‘乎‘者‘也。蓋逗機應物,故文飾其辭耳。但高士逸人多尚其業(yè),好異之徒例皆添糅,遂使魚目亂珠,玉石無辨。太極仙公欲崇本抑末,乃示以本文,止五千字?!钡覀冎?,《老子》祖本字數(shù)并非5000整,所謂的五千文本乃對《老子》強加剪裁,以就五千成數(shù)?,F(xiàn)代學者于省吾依然認為虛字少者近古:“《老子》原書必古質簡凈,今本虛字十九為后人所增?!笔聦嵡∏∈?,祖本雖然古質,但不必簡凈。即如第1章,帛甲有8個“也”字,漢簡尚保留4個,傳世本中卻被刪除凈盡。對比地上地下諸本可以發(fā)現(xiàn),多虛詞是簡帛《老子》的特色之一,它往往說明這一版本年代較早。筆者以為,簡帛《老子》在地下埋藏了兩千多年,不像傳世本那樣經(jīng)過多次整理、傳抄和刊刻,故更接近祖本原貌,其中的虛詞不可隨意刪削。清末譚獻指出過:“閱《史記》,知后世之節(jié)字省句以為古者,皆可笑也!”
然而現(xiàn)代學者古棣又從另一角度對此加以否認,他堅持認為:“全章多了八個‘也字,不成其為詩了,《老子》故書必不如此?!惫砰εu他人唯帛書是從,自己卻掉進了唯傳世本是從的誤區(qū),主要原因在于他先人為主地把《老子》當成了詩。部分學者可能比較習慣于傳世本的整齊對偶,認定《老子》五千言是一部哲理詩,因而對簡帛本的參差句式頗不適應。我們以為,《老子》的部分文句似詩,其思想也透著一種詩意,但我們不能認真地把老子當作詩人,他終究是一位哲學家、思想家。劉笑敢說得好:“我們也不能真的把《老子》當作詩。說到底,《老子》并不真是詩歌,而是詩之句式與散文相交替、相融合的一種特殊文體。先假定《老子》應該是詩的語言,這本身就是不確切的?!?/p>
虛字不是浮詞。作為語氣助詞,虛字可以起到舒緩語氣的功用。舉個例子,帛甲“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傳世本刪去諸“也”字,變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相比之下,帛書本語氣比較雍容舒緩,傳世本則顯得簡潔緊湊。從老子本人的思想以及《莊子·天下》對老子“博大真人”的評價來看,老子是一位有著寬廣胸懷的智慧長者,簡帛多虛字、語氣助詞的文風應該更貼合老子的性格與思想特色。
“也”除了舒緩語氣外,還有加強肯定語氣的作用,如“非恒道也”“非恒名也”“萬物之始也”“萬物之母也”。
虛詞雖無實義,然非可有可無,因為它們有時還關系到如何斷句,而這是一個非常吃緊的問題。仍以1章為例,簡帛“也”字提示應該斷句為“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嗷”,這樣我們就必須做出調整,去正視“恒有欲也”并設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二、弗辭、弗始、弗治、弗司
2章河上公本“萬物作焉而不辭”,傅奕本作“萬物作而不為始”。取“不辭”者,一般解釋為不言(如劉巨濟、吳澄、王道、胡與宗、俞樾、繆爾紓、周紹賢),或不推辭(如司馬光、薛蕙、許嘯天),或不辭辛勞(如林希逸、何道全、陳懿典、姚鼐、丁福保、奚侗、支偉成、大田敦)。取“不為始”者相對要少,如成玄英、勞健、蔣錫昌、盧育三。此外,又有學者認為應讀“不司”(如高亨、于省吾、古棣、丁原植),或“不治”(如石田羊一郎、黃釗、廖名春)。我們先考察后面兩種非主流觀點。
石田羊一郎將經(jīng)文徑改為“萬物作而不治”,并解釋道:“‘不治本作‘不為始,‘為字恐后人所增?!寂c‘治字形相近,傳寫者誤作‘始耳。王弼本作‘萬物作焉而不辭,‘辭字恐本作‘罱?!剑喂盼?,后人誤加旁為‘辭?!晦o當改作‘不治也?!惫P者以為,此說雖與老子主張的無為政治相合,但徑直改變經(jīng)文的做法殊不可取,我們應優(yōu)先照著本字去理解。
筆者最終將此句校訂為“萬物作而弗始也”,意為讓萬物自在興作而圣人不造作事端,這正是被老子視為三寶之一的“不敢為天下先”。唐代成玄英疏殊有精義:“始,先也。圣人無心,有感斯應,譬彼明鏡,方茲虛谷,感而后應,不為物先。故莊子云:常和而不唱也。”在老子看來,為政者只應反省自己是否做到了“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是反過來濫用圣智聰明,妄圖先民導民。勞健也準確指出:“‘不為始者,謂因其自然而不先為之創(chuàng)也?!秶Z》范蠡諫越王云:‘人事不起,弗為之始。又云:‘人事不起而創(chuàng)為之始,此(‘此字乃筆者補人)逆于天而不和于人。其說蓋本于此章。”
三、弗志、弗寺、弗侍、弗持、不恃
2章傳世本“為而不恃”,“不恃”,楚簡、帛甲作“弗志”,帛乙、漢簡作“弗侍”;傳世本51章再次出現(xiàn)“為而不恃”,楚簡未摘抄此章,帛甲作“為而弗寺”,帛乙殘,漢簡作“為而弗持”。這樣就有了志、寺、侍、持、恃之不同。
丁原植取“弗志”:“‘為而弗志,指圣人的施為不表現(xiàn)著自身的意志。”廖名春、崔珍皙亦持斯論。筆者以為,“志”作為動詞用時,義項主要是立志、記著、記載、標記,并沒有“表現(xiàn)自身意志”的用法。羅義俊、辛戰(zhàn)軍取“弗志”,但釋義不同,比如:“志,記也。謂萬物自為而君王并不記在心中以為己功。”這種訓釋并不切合文義。
彭裕商等人讀“志”為“持”:“以上下文觀之,似當讀為‘持。持者,據(jù)有之意?!边@一觀點在隨后公布的漢簡本那里似乎得到了印證,因為漢簡就有“為而弗持”一說。漢簡本整理者也這樣認為。
筆者以為,簡帛《老子》雖無“恃”字,但這里應是通過假借字表達“弗恃”。其一,“恃”在郭店楚簡中出現(xiàn)過一次,見《語叢一》:“《詩》所以會古含(今)之恃也者。”裘錫圭疑“恃”讀為“志”或“詩”,后來學界多讀作“志”。又侯馬盟書宗盟類195:1“敢有志”,156:4作“敢有恃”。這些都證明“志”“恃”互通,“為而弗志”當可讀為“為而弗恃”。其二,據(jù)陳錫勇考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寺人披請見?!夺屛摹罚骸卤居肿魇獭!睹献印とf章上》:‘侍人瘠環(huán)?!墩f苑·至公》‘侍作‘寺。”這是“寺”“侍”互通。而與帛書《老子》同時出土的《黃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亡論》有:“守國而侍其地險者削,用國而侍其強者弱?!薄笆獭憋@然通“恃”。這樣一來,“寺”“侍”皆可通“恃”。其三,67章傳世本“持而保(寶)之”,“持”,漢簡作“侍”,說明51章漢簡“為而弗持”可以讀為“為而弗侍(恃)”。總之,“志”“寺”“侍”“持”在2章應是“恃”之借字。另從文義判斷,這里表達的也應該是“弗恃”(不自負己能)。
四、持、恃、擅、殖
歸納起來,關于首字字義的理解只是兩種:執(zhí)持或儲積。現(xiàn)做一分析?!爸场闭?,繁殖、儲積也,如“貨殖”之殖。但嚴遵本作“殖”只是一孤證,且嚴遵有可能是涉下文“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而把“擅”誤讀為“殖”。
9章首句應校訂為“持而盈之,不若其已”?!俺帧闭撸瑘?zhí)持、保有也。此句顯然在戒“盈”,并非專指積藏財富,下文“金玉盈室”“貴富而驕”,皆屬“持而盈之”。成玄英疏:“持,執(zhí)也。盈,滿也。已,止也。言不能靜退謙虛,恒欲執(zhí)求盈滿,夸矜我大,意在陵人,必致傾危,不如止而行也。故莊子云:卮滿則傾危。又《書》云:滿招損,謙受益?!边@種戒“盈”的思想,實乃先秦一些進步政治家、思想家的共識?!蹲髠鳌ぐЧ荒辍罚骸坝貧В熘酪??!薄豆茏印ぐ仔摹罚骸俺侄鴿M之,乃其殆也。名滿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名進而身退,天之道也。”此與老子思想毫無二致。
五、(シ盅)、盅、沖
4章王弼本“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沖”,地上地下諸本中唯傅奕本作“盅”。筆者以為,本字應是“盅”,“沖”乃借字。《經(jīng)典釋文》注音“直隆反”,正是“盅”之讀音。45章“大盈若沖”,帛甲作“大盈若盞”。“盞”大概就是“盅”“沖”二字之由來。另從文義判斷,《說文》:“盅,器虛也?!献釉唬旱乐讯弥?。”段注:“盅虛,字今作沖。水部曰:‘沖,涌繇也。則作沖非也。沖行而盅廢矣?!薄爸选庇柼?,“沖”訓涌搖,二字義殊,所以使用場合應該不同。日本學者大田敦所論甚是,其言日:“沖,傅奕校定本作‘盅?!緯谒氖逭隆笥魶_,其用不窮,奕本又作‘盅。蓋此章及四十五章所謂‘沖者,虛也,字當作‘盅。諸本作‘沖,非也。若四十二章‘沖氣以為和,即‘沖字為是。諸家不明辨沖氣之沖為何訓,或解為沖虛,非也。……傅奕本改此章及四十五章‘沖字為‘盅,而四十二章獨不改字,可謂善校古書者也?!迸c“盈”相對時,△應是“盅”;而42章“△氣以為和”,△應是“沖”。傅奕本區(qū)分著使用二字,是矣;它本一概用“沖”,非也。要之,《老子》中“盅”“沖”二字的區(qū)別使用,當壹以傅奕本為正。
學界多將“盈”訓為竭盡,非是,實則“盈”在《老子》中沒有一處用為此意?!坝碑斢枬M,與“盅(虛)”相對,傅奕本及《文子·微明》所引正作“滿”。
關于4章首句的句讀,有在“道”處斷者,有在“道沖而用之”后斷者。兩種斷句法都是將“沖而用之”連讀,非是。對勘諸本,筆者將此句校訂并句讀為“道盅,而用之又弗盈也”。無論從文義還是葉韻方面考慮,都應該以“道盅”絕句,這樣可以與下文“宗”字協(xié)韻,全句意謂道之體用均虛而不盈?!爸选本偷荔w言,“又弗盈”就道用言。道體本身是虛的,它在發(fā)用過程中“又弗盈”,“又弗盈”還是“盅(虛)”。15章又說“保此道者不欲盈”。為什么呢?因為天道惡盈而福謙。盅而弗盈實是提醒世人不自盈滿,虛己游世,故下接挫銳解紛、和光同塵。
六、似一怡一始
4章傳世本“似萬物之宗”,“似”給人一種捉摸不定的感覺,于是有人往“似是而非”一面理解,比如韓國學者崔珍皙認為:“老子在‘似萬物之宗這一句中想表達的意思是,盡管道像‘萬物之宗,看上去所有萬物都是從道中演繹和發(fā)生,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通過這些,我們應該明確了解老子并非把道看做實體或萬物發(fā)生的根源?!贝苏f非是。崔氏一直否認老子思想的形上維度,故在這類疑似不定之詞上做文章,將其往“似是而非”一路上引,這種努力終歸無效。我們切不可認為老子使用這類字眼就表明他自己心里也沒底。對于道的實際存在、道為帝先、道為萬物之宗等,老子的態(tài)度是很肯定的。
“似”,帛甲作“始”,帛乙、漢簡作“怡”。與崔氏相反,尹振環(huán)認為老子對道是堅信無疑的,并認為此處經(jīng)文必是“始萬物之宗”:“始者,創(chuàng)始也,根本沒有什么‘似的含義。……‘始萬物之宗,意思就是‘創(chuàng)始萬物的主宰?!币线€煞有介事地論證“怡”當作“始”。此說大誤!《說文》:“怡,癡貌。從人,臺聲,讀若騃。”“似”,金文書作,小篆反書作“(侶)”??梢?,“似(侶)”“怡”音義了不相涉,但二字形近易混,此即“似”被寫作“怡”之緣由,而帛甲“始”蓋又因形近“怡”而誤。8章“上善若水”,帛甲卻作“上善治水”,“治”也應該是因形近“怡”而誤抄。
可見,本字就是“似”,傳世本此處沒有問題。那么,老子為什么經(jīng)常用“似”“或”“象”“若”等疑似不定之詞呢?筆者以為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道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本來就是一種虛虛實實、若有若無的樣態(tài),難以名狀,所以用這些疑似不定之詞,實乃不得已之事。其二,它們的大量使用,也是為了杜絕自信滿滿的獨斷,這符合老子謙退不爭的思想。要之,老子論道看似閃爍其詞、費人猜度,其實是因為道恍惚難言,故不可必之也。劉笑敢所言甚是:“本章多用‘似、‘或、‘象、‘不知等猶疑之詞,其他章中在談到‘道時也常用這種不確定的表達方式。這種表達表面上似乎是不科學的、不精確的、非理性的,實際上卻反映了最接近科學的、理性的、謹慎的態(tài)度。宇宙之根本不是任何具體存在,不可能以確切的語言來描述,因此疑似之詞反而是最準確或最恰當?shù)摹!?/p>
七、猷、猶、悠、由
17章王弼本“悠兮其貴言”,首字楚簡、帛乙作“猷”,帛甲殘,漢簡及傳世本多作“猶”,歷史上又有景龍碑本、寇才質本作“由”。羅尚賢、廖名春、鄧各泉取“猷”,釋為多思或謀劃。陳碧虛、劉巨濟、林希逸、葉夢得、陳懿典、徐學謨、大田敦等人取“猶”,釋為猶且,如林希逸理解為“猶安然以言語為貴”。朱謙之、彭浩等人亦取“猶”,但釋為“思悠悠貌”。奚侗、任繼愈、陳鼓應、樓宇烈、王邦雄、吳怡、傅佩榮、王垶、黃瑞云、馮達甫、朱維煥、余培林、張松輝等人取“悠”,釋為悠閑貌或幽遠貌,如樓宇烈認為:“‘悠,閑暇貌,無所作為之意?!备旭R敘倫、高亨認為本字當作“呶”。
以上諸說皆非。本字當作“猶”,“猷”即“猶(猶)”。5章“其猶橐筲”,“猶”,楚簡、帛乙作“猷”,帛甲、漢簡作“猶”,情況與本章雷同;又63章“圣人猶難之”,“猶”,楚簡、帛甲作“猷”,可證帛甲“猷”“猶”并用,二字僅“酋”與“犬”左右位置互換耳;而“悠”“由”皆因音同而成為“猶”之借字。
猶者,猶豫不決貌,但這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優(yōu)柔寡斷,而是引申為審慎?!蔼q”的這種用法亦見于15章“豫乎其如冬涉川,猶乎其如畏四鄰”。全句當校訂為“猶乎其貴言也”。“其”用以加強語氣,如同《尚書·益稷》“帝其念哉”、《左傳·隱公三年》“吾子其無廢先君之功”之“其”,暗含敦促的意味?!百F言”意為以言為重,表現(xiàn)出來即為“希言”(少言、不輕言),推到極致便是“不言”。為什么“貴言”“希言”“不言”?《莊子·人間世》指出:“言者,風波也。”更何況《老子》17章談的是為政,為政者之言很容易上升為教令、政令,考慮到其言可能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則其出言可不慎乎?言且不敢輕忽,又況為乎?所以貴言是無為政治的題中應有之義。要之,“猶乎其貴言也”是在告誡為政者慎之又慎,盡量避免隨意地下達各種指令,以便做到“輔萬物之自然”,故經(jīng)文后接“而百姓日:‘我自然也”。其實漢代河上公注就已挑明:“說太上之君,舉事猶猶,貴重于言,恐離道失自然也?!贝俗㈦m有未愜之處,但已把主要意思講明,遺憾的是,古今多數(shù)人誤從王弼本取“悠”,并普遍誤解為“悠閑的樣子”。
八、正→貞→忠
18章河上公本:“國家昏亂,有忠臣?!贝颂幱姓?、貞臣、忠臣之異文現(xiàn)象。出土四本中,楚簡作“正臣”,帛書兩本、漢簡本作“貞臣”。其實在傳世本中,傅奕本、范應元所據(jù)古本亦作“貞臣”,而且范應元說:“‘貞字,嚴遵、王弼同古本”。統(tǒng)計起來,“正臣”僅見于楚簡本,更多版本則作“貞臣”,不過古今人們記住的卻是“忠臣”。
丁四新、郭沂取“正臣”,李零、廖名春、劉笑敢取“貞臣”,黃人二則認為必作“忠臣”。筆者取“正臣”。《楚辭·七諫·沉江》:“正臣端其操行兮,反離謗而見攘?!睎|方朔在此感慨道,像屈原這樣的正直之臣,卻受到奸佞之徒的誹謗而遭排擠?!稘h書·劉向傳》也有:“正臣進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亂之機也?!倍∷男滤撟顬樵敽?,其言曰:“正臣,強調人臣的正直品格,與‘道相應;‘忠臣則強調人臣對于人君或某個利益集團的忠誠方面,而未必合‘道?!憽ⅰ忠敉x近,楚簡有互用之例。不過,‘貞有時訓‘正,有時訓‘忠?!断髠鳌煛罚骸?,正也?!妒酚洝ぬ飭瘟袀鳌罚骸页疾皇露?,貞女不更二夫。此‘忠、‘貞對言,而‘貞近于‘忠的含義??傊?,從文義來看,作‘正字是;作‘貞字尚可,然此字人們容易作‘忠字理解,且‘貞臣一詞典籍罕見。作‘忠字,對《老子》文意有了明顯改變?!c‘忠,二字含義相差較大?!薄肌薄柏懗肌薄爸页肌比?,“貞臣”似乎是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通過它,既可以引向“正臣”,也可以引向“忠臣”。“正”“貞”同音假借,而“貞”訛變?yōu)椤爸摇?,應是歷史上某加工整理者受忠貞觀念的影響所致,其后人們便記住“忠臣”,反而“貞臣”成了罕見的說法。但由于“貞臣”可能導向“忠臣”的歧出,又因目前最早的版本作“正臣”,所以故書當作“正臣”。經(jīng)版本對勘,全句應校訂為“邦家昏亂,安(乃)有正臣”,意謂亂世才有對正臣的強烈需求,此非國家之福也。老子不提倡英雄主義,而是要批判亂世。
結語
如上,筆者擇取一些可能引起思想歧變或錯舛的爭議性字詞做了考辨。我們發(fā)現(xiàn):
《老子》祖本多虛詞,后世卻強刪虛詞以湊整,導致文本變得整齊,語氣變得急迫,甚至妨礙到人們的正確斷句和理解。我們應充分重視虛詞所起的作用,不得隨意刪削。
2章“弗始”意為“不始之”或“不之始”。歷史上可能有人未注意“弗”“不”之別,而將“弗始”改為“不始”;之后又有人覺得“不始”令人費解,故又增為“不為始”。另一條流變線索是,“弗始”蓋因音近而訛為“弗肄”,后再變?yōu)椤安晦o”。就這樣,本來是“弗始”,后來卻演化出了“不為始”與“不辭”兩種不同版本。今全句校正為“萬物作而弗始也”,意為讓萬物自在興作而圣人不造作事端,這正是老子常后而不先的思想。
傳世本“為而不恃”在2章、51章各出現(xiàn)一次,在簡帛《老子》中卻作“為而弗志”“為而弗寺”“為而弗侍”“為而弗持”。經(jīng)查證,盡管簡帛《老子》未出現(xiàn)過“恃”,但這里的確是要表達“弗恃”(不矜己能),“志”“寺”“侍”“持”應是“恃”之借字。
部分現(xiàn)當代學者受西漢嚴遵本影響,將楚簡“朱而盈之”、帛書“擅而盈之”讀為“殖而盈之”,非是。我們仍應讀作“持而盈之”,此命題是在戒“盈”,并非專指積藏財富。
我們將4章首句校訂并句讀為“道盅,而用之又弗盈也”?!坝币鉃闈M,古今卻普遍誤解為竭盡。此句言道之體用皆虛,故本字作“盅”。“盅”訓虛,“沖”訓涌搖。與“盈”相對時,應用“盅”;42章中則應表述為“沖氣以為和”。要之,“盅”“沖”二字義殊,其用法當壹以傅奕本為正。
5章簡帛“始萬物之宗”“怡萬物之宗”當讀為“似萬物之宗”?!八疲▊H)”“怡”二字篆文形近易混,故“似”被誤書為“怡”,而帛甲抄手蓋又誤作“始”“治”?!八啤薄盎颉薄跋蟆薄叭簟钡纫伤撇欢ㄖ~值得玩味,它們表達的不是懷疑,而是因為道本來就恍惚難言,故不可必之也。用這類詞實出于不得已,同時也杜絕了自信滿滿的獨斷。
17章“猷”“悠”“由”皆“猶”之音假?!蔼q乎其貴言也”是在告誡為政者慎之又慎,盡量避免隨意地下達指令,從而不打擾百姓之“自然”。遺憾的是,古今多數(shù)人誤從王弼本取“悠”,并普遍誤解為“悠閑的樣子”。
18章存在“正臣”到“貞臣”到“忠臣”的文本演變線索?!罢薄柏憽蓖艏俳?,后又因忠貞觀念的影響,“貞”從此訛變?yōu)椤爸摇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