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明
“右手抬高,跳音不要拖泥帶水。”
“爬升?別忘了指法?!?/p>
“停——反復——又忘了?”
“實話告訴我,你在家練了琴嗎?”
我把手縮回腿上,手指摳著褲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琴鍵。這八十八個黑白琴鍵,就是通向媽媽想要的那個未來的階梯。但我并不知道我能走向哪里。
“再這樣偷懶,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過特長生自招?;丶壹泳o練琴!”
一下課,我飛似地逃離了琴房。這間囚禁我的琴房,大概只有三個平方,除去一架星海牌舊鋼琴和兩張凳子外,還有一排小柜子,橫躺在地上,媽媽來聽課就會坐在后面。琴房與外面的走廊隔著一道厚厚的玻璃墻。
空氣酸酸的,風里摻著工地上的粉塵,肆虐著路上的一切,也讓我喘不過氣來。馬路對面的田漢大劇院快要竣工了,綠色安全網(wǎng)下的機器在運轉著。我把棉襖裹緊,戴上耳機,聽著肖邦的《夜曲》,匯入了行人中。
站在公交站臺上,我瞇著眼看向車來的方向,卻提不起什么勁回家。從家里得到的,除了錢,就是一次次的暴力和沖突。136路公交車終于駛近站臺,趕著回家做飯的大媽們一手提著菜,一手舉起紅皮的老年乘車證。我自覺退后,等所有人都擠上了車我才邁上前去,剛好還夠上一個人。
道路兩側栽滿了高大的梧桐。一到夏天,整條路都會被肥大的梧桐葉罩住,陽光從葉縫滲到路面,如白鍵與黑鍵交錯,刻板單調的基礎和弦加了花,變得活潑、歡快。可是在十一月的深秋,零落的樹枝顯得張牙舞爪,一片蕭瑟。
下了車,一首巴赫正好可以用來結束我的一整天,節(jié)奏弱,無抒情,像意識流小說般,不知所終,但又頭頭是道,這種感覺與我一無所獲的一天十分般配。
家在藩后街上,住了十年。站臺離家不遠,走三分鐘就能到家。我拉好外衣的拉鏈,整個人縮進外套里,今天我想用這三分鐘好好發(fā)個呆,指揮我雙腿走回家的是肌肉記憶。曲子結束,我到了。
扒了幾口就著糊辣椒的飯,我馬上挪到了琴凳上磨屁股——我知道,一吃完飯,媽媽肯定會叫我去彈琴的。我本來很享受彈鋼琴的時刻,只是總被她撞見我正在做別的事。她就覺得我不愿學琴,學琴的錢都掉進了無底洞,學不出個名堂。這就是她的邏輯。她一旦想到我浪費了這筆錢,就把我一頓好打。
我拿出了《哈農(nóng)練習曲》,書很厚,又皺又破,幾乎每一頁都被折過,頁腳卷了很多邊,要是被強迫癥看到,這卷邊多到能讓他發(fā)瘋。我把書靠在譜架上,每次我練習哈農(nóng)都是隨手翻開,翻到哪首,就彈哪首。無論哪首,都是一幀幀回憶的碎片——從記事起到十七歲的喜怒哀樂,都被埋在了這些練習曲中。它是一本回憶錄,以富有規(guī)律且枯燥乏味的手指練習為主,佐以我練習它時流過的淚和順著指尖滑進鍵盤中的血,寫就了這樣一本卷著邊皺皺巴巴的回憶錄。這次練琴就從第一首練習曲開始吧。
我出生在人民銀行職工大院里。我媽生我的時候已三十五歲,我爸四十。我聽他們說,我生下來足足有八斤,是超重兒。現(xiàn)在看我媽懷孕時拍的照片,肚子鼓得離譜。對幼時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早晨駐扎在銀行大院的武警們出操的口號聲,他們的口號聲就是我的起床鈴,也是我最初接觸的節(jié)奏——簡單的2/4拍。
每天,我都由保姆劉姨領著去操場看官兵訓練、打球,去小花園乘涼、曬太陽。小時候,我圓滾滾的,很是討院里老人們的喜歡。聽我爸說,劉姨讓很多老頭老太太抱我,挨個兒捧在懷里親,被弄得臭烘烘的,為這個他還將劉姨訓斥了一頓。我快一歲時,家里過年燒了雞腿,我爸用筷子蘸了些肉汁來逗我,我因為第一次嘗到了油煙味,就抱著筷子狂舔。兒時的生活,我從父母口中知道這兩件事,他們忙,也就記得這兩件事。
我有一個哥哥,長我十歲,是我爸年輕時沖動的產(chǎn)物,也是他從部隊轉業(yè)的原因——他做連長時,把一個女人肚子搞大了。我爸和這個女人算是日久生情,他們是高中同學。我的母親則很平凡,她和我爸認識時她在飯店端盤子,后來托我爸的關系在銀行當了柜員。我很納悶:離婚后,我爸究竟看上了我媽哪一點?我覺得她沒有什么能討男人歡心,她的潔癖、較真、要強,讓我爸抓狂了半輩子。我以后的老婆,一定不能像我媽。
不知何時,興趣班、藝術班流行了起來,再受身邊人攛掇,父母腦門一熱,決定讓我習琴。從五歲開始,我所有的事都與音樂有關。
“龍月可以沒有我,但他沒有音樂是會死的?!崩钚梨荚@樣煞有介事地說。
李欣婕和我從小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她父母也在銀行工作,在銀行大廈里賣黃金。我爸媽為幫他們租到店面費了不少勁,他們很感激我的父母,兩家都有了孩子之后,孩子們自然也玩得不錯。李欣婕比我小半個月,是在暮春繁花似錦之時出生的,這可能預示著她這輩子要享受榮華富貴吧,我覺得她有那個命。因為我父親是再娶妻后再抱子,機關單位里同事的孩子們年齡都跟我哥相仿,只有李欣婕與我同齡。
我不愿意跟哥哥們玩,我和他們玩——實際上是被他們欺負,因為年齡小,氣力不敵,只能忍氣吞聲。當大家一起玩老鷹捉小雞時,當老鷹的永遠是我;他們一個個排成列,警惕地盯著我。我個子比他們矮了不少,跑起步來也搖搖晃晃的,哪能捉得住他們。我一不小心絆倒在地,倒在碎了滿地的笑聲中,看大家這么高興,我也會合群地笑起來。
李欣婕曾在宿舍樓下的竹林后面,把虎子哥打得屁滾尿流。最厲害的是,虎子都給她打得講話不清,成了結巴。她一戰(zhàn)成名,成了銀行大院有名的“辣妹子”。她和我都被大伙排擠,我是沒人想理,她是沒人敢理——我們順理成章地玩在了一起。她有時像毒藥,能置我于死地無法動彈;有時又像一粒解藥,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只有她看見了我坐在鋼琴邊的另一個靈魂。
在我五歲生日時,媽媽說:“過兩天我們一起去挑一份生日禮物。”父母很少陪伴我,只要他們能抽點時間來陪我,我就感到很高興。后來他們把我?guī)У诫x家不遠的琴行,讓我去挑一架鋼琴。五花八門的鋼琴讓我覺得好玩,每臺鋼琴我都敲兩下,裝成自己聽得出音色優(yōu)劣,還要兼顧鋼琴的顏值。那時,一架好一點的立式鋼琴起碼也幾萬,他們負擔不起。
我玩累了,扶著三角鋼琴坐了下來,準確地說我看中了這臺雅馬哈三角鋼琴,八萬。他們打算買一架公爵鋼琴,九千四。她答應我,以后給我買更好的琴——我很不理解,那不等于給我買兩臺鋼琴?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買我喜歡的大鋼琴?
公爵鋼琴被推到了紙箱子里,搬到小推車上,跟著我們一起回到了銀行大院。父母指揮工人把琴推到了飯桌旁。一層層剝開紙箱子,漆黑亮光的立式鋼琴在鴨黃色明燈下泛著光。就這樣,花了九千多,父母給我買了一個難以預測的未來。
我飛奔到李欣婕家樓下,把她帶到我家,邀請她和我的新朋友見面。
“從此以后,它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要和我最好的朋友永遠在一起?!?/p>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呀,你不能只和它玩!”
“你也是我好朋友,你們都是我好朋友!”
我和李欣婕坐在琴凳上,連腳都夠不著地。我手舞足蹈、胡亂地敲著琴鍵,聲音從指尖溢出,李欣婕低著頭,我讓她也一起來彈,她將兩手呆呆地搭在琴鍵上敲著黑白鍵。她的手指比我更長,指尖更加圓潤,我和她就像在一架琴上同時演奏《波西米亞狂想曲》和《G小調夜曲》一樣煞有介事,就這樣,我們完成了一次“四手聯(lián)彈”。
那一天,她欲言又止,空洞的悲傷寫在了臉上。她吃了音樂的醋。
哈農(nóng)練習曲已經(jīng)彈了好一會兒,手指終于活動開了。我的手不算是適合彈琴的手,好在也不算短肥手,但它很“冷血”,冬天的時候,外面多少度,我的手就多少度,基本捂不熱。手指僵硬,極難伸展。哈農(nóng)起到了活動手指的作用。
媽媽在廚房洗碗。選擇彈什么曲子,我猶豫了。今天受了氣,不想彈為中學自招的考試曲子,那些曲子氣勢如虹、磅礴壯闊,盡是些達官顯貴愛聽的空蕩蕩的東西。我想彈點自己喜歡的。
我想到了《海上鋼琴師》的一首插曲《magic waltz》。電影里,1900(主人公)不顧外面的暴風雨,將鋼琴腳的所有鎖扣解開,隨著劇烈搖晃的郵輪,鋼琴也四處飄蕩,他在大舞廳里忘我演奏,就好像整個舞廳只有他和鋼琴一起在跳華爾茲,輕松又浪漫,與外面的風暴和雷雨隔絕。華爾茲的曲子基本不用踩延音板,就像跳舞時不能踩到舞伴的腳。整曲節(jié)奏3/4拍子,標準的圓舞曲拍子,前一拍重后兩拍輕。
我閉上眼,深呼吸,將自己慢慢代入想象的世界,一個大海上暴風雨的氛圍。睜開眼,外面是雷雨,我穿著燕尾服,眼前是一架大三角,我就是1900。我將雙手輕輕搭在鍵盤上,先以柔板速度讓主旋律緩緩進入,就好像剛剛從窗外的風暴中進入室內,需收起雨衣,脫掉濕透的鞋子,緩緩神。一遍主旋律過后,漸快漸強,左手的節(jié)奏型和旋從爬音換成了3/4拍節(jié)奏鼓點,右手的主旋律加了不少輕快的裝飾音,整首歌的華爾茲舞曲感覺就要出來了。
紳士開始邀請小姐,兩人面對著面,身體緊貼,小姐的左手搭著他的肩,紳士的右手禮貌地摟著她的腰,兩人的另一只手相互執(zhí)著,微彎高舉,已經(jīng)做好了起舞的準備。
第二段主旋律出來了,這段旋律比第一段律動感更強烈,沒有誰聽了不想跳舞的。我不會跳舞,李欣婕答應過要教我跳舞,照她那記性,她要記得這件事才怪了。樂曲進入了承上啟下的間奏部分,右手的主旋律換作音階琶音過度而左手不變,按照和弦走勢,漸快至小行板速度。間奏結束兩拍后,馬上進高潮,主旋律升八度,左手變作更加輕快的跳音。我閉上眼,憑著手指對琴鍵的觸覺,不會有一個錯音,卻又能自由地釋放著情緒。
我的軀干隨著旋律搖晃著,隨著海浪搖晃著,靈魂隨著搖晃的巨輪起伏著。浪漫的氤氳從我的每個毛孔中溢出,我感覺不到呼吸,好像沒有呼吸,卻也沒覺得缺氧。我進入了神游的狀態(tài)。
“啪!”一記耳光突然把我打醒。
“你亂彈些什么?”
我打了個哆嗦,慌張地回答,“為學校藝術節(jié)準備的一首曲子?!?/p>
放下抹布,媽媽擺出了一副要教育兒子的樣子?!澳愣汲醵?,明年就考高中了,現(xiàn)在還顧著這些沒意義的事情,浪費時間!自招的通知已經(jīng)下來了,明年一月特長生自主招生報名,三月份考試,你自己看著辦!”
她又去廚房忙活了,我松了口氣,彈琴的時候實在太入戲了。
不得不暗贊我的機智,一下子就編出了一個有理有據(jù),又讓她無心追究的理由。學校的藝術節(jié),其實我從不參加,所謂藝術節(jié)就是一群不懂藝術的人在臺上吵吵嚷嚷。藝術節(jié)那天,我給自己放一天假,或跑去藝術學校,開一間琴房彈一彈自己喜歡的曲子,享受獨處的寧靜;或去太平老街開開葷,吃點大烤腸、糖油粑粑,再來一杯“茶顏悅色”。今年的藝術節(jié)又要開始了,班級要演話劇《美女與野獸》,我毫無興趣。
最終我還是從了,從包里掏出了琴譜——原本老師給我選的是《胡桃夾子》,后來因為我無心練習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她把我的曲子換成了一首我都沒有認真聽過的《貝多芬31號奏鳴曲》。她說貝多芬晚年的曲子更加震撼,容易“撼動”評委。可我只彈了不到兩段,就覺得這首歌是要我在沉默中爆發(fā),在狂風中嘶吼,如困獸之斗一般,我便無意再往下彈。這也是我不愿練習它的原因。
廚房里,音樂一停——媽媽就把筷子摔入手盆。我耳朵一豎,知道她這就要過來訓斥我了。馬上,我開始了彈奏,想用琴聲與她對抗。用我討厭的音樂去對抗我討厭的人,以毒攻毒。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咆哮著,就像失明又失聰?shù)呢惗喾以谇俚噬希偰О愕匮葑唷?/p>
我聽不到,也看不到,我只想用音符鑄成高大的城墻,去守衛(wèi)我深愛的音樂,我深愛的人,我深愛的一切。
說到李欣婕,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人,沈宇航。他學古典吉他,也是五六歲的時候開始的。他說,剛開始學的時候,吉他比他高,他的手臂太短了,用腿夾住琴之后,左手都夠不著琴頭,他只能站著,把吉他斜靠在肩上彈,那樣子像極了——“彈”大提琴。每次他和我講起來,我都笑到岔氣。
十歲的那年,我們在琴房的長廊中,等著上課。一看他練琴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們都是深得臨時抱佛腳之術的鬼才,趁著上課前在外面等待的時間瘋狂練習。他當時彈的曲子是《My Heart Will Go On》。直到現(xiàn)在,我仍舊記憶猶新,我們聊起初次見面的事情,他還是會彈起那首歌。為此,我還特地看了一場《泰坦尼克號》,爸媽覺得我在發(fā)神經(jīng),小小年紀看什么愛情片?幾個星期后,我又遇見了他,正式交了朋友。
他學的是古典吉他,但很難在他身上嗅出一絲古典的氣質。他的心臟是吉他電箱,血管是鋼絲琴弦,在這鋼絲的血管里,流淌著的是啤酒。電吉他才是他的靈魂,撥片才是他最拿手的音樂武器。
初中剛入學,我們就成了難兄難弟。
“沈宇航,你咋也來這學校了?”
“嗨,還不是我爸媽給逼來的,他們說了要是我肯來這學校,就給我買大G!要不是他們開了這口,我現(xiàn)在指不定在哪兒瀟灑呢!”
“大G?奔馳?”
“電吉他!不懂就算了,不過我可跟你說啊,古典的東西聽多了,小心老得快喲!”
沈宇航像是個北方人。論嘮嗑,長沙城沒有誰能賽得過他,討女孩子歡喜這種事情,自然也是手到擒來。他是年級的風流人物,往操場看臺上一坐,吉他一彈,女孩子們三五成群地擁來,像看到了“愛豆”,又激動又羞澀。他不為所動,故作高冷,瘋狂炫技,招惹仇恨。在課間,他們班窗外也常常一圍就是幾圈人,都是慕名來看他的。有人還尋到了商機:沈宇航的QQ賣十元,幫遞紙條飲料零食五塊。他很是享受這種被追捧的感覺。我也因為和沈宇航交情不淺,沾他的光,撈過不少外快。
一天,李欣婕也來和我討他的QQ號?!澳憧蓜e胡思亂想啊,我可不是惦記這小伙子,我只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魔力,把我姐妹們的心抓得死死的?!蔽冶阏f,“念你往日與我的交情,我今天放學便可帶你會會他?!?/p>
我把他約到了校門口的奶茶店,沈宇航這小子穿著朋克外套,胸前全是鉚釘,卷著褲腿,倒扣著帽子,斜背著書包,邁著海步,老遠就大聲吆喝著:“喲,這不是我龍哥嗎?來來來,我請我請!”李欣婕被他嚇了一跳,打了個哆嗦,躲在我背后。
“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咱班的同學,也是跟我一起長大的姐妹,李欣婕?!蔽姨吡颂呃钚梨迹琶Φ貜淖炖锿鲁隽藘蓚€字“你好”,就又把頭縮了回去。
“哎呦,美女,以前我就聽我龍哥夸過你不少啊,久仰久仰!”
李欣婕完全沒有當年巾幗的樣子,就像個娘們兒般杵在后邊,低著頭,眼睛卻不停地瞟著沈宇航。像極了古時候女子撥起珠簾,從內房窺視前堂的公子哥,羞澀卻又極具欲望,還生怕對上眼,強作鎮(zhèn)定的樣子。
油腔滑調的混混形象!這是第一次見面,李欣婕給他打上的標簽。很久之后,李欣婕才告訴我。
周末去音樂學校,沈宇航逮到我說:“你那個妹子俺印象挺不錯的,倒也不是喜歡她,就覺得爺們兒味足,夠兄弟。你心里也別有啥過節(jié),哥也是個有分寸的明白人。我以后待她如待你,誰欺負她了你和我說,咱們一起去揍他去?!?/p>
“就憑你?到時候別縮在女孩子家背后咧!”
鐵三角算湊齊了,三個原本平行的世界,就此有了交集。我希望當我回望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時,永遠只會用大調式的情緒,以及羅曼蒂克的和弦。
在學校的日子,每天都像是對昨天的復制粘貼,到了夜幕降臨,蓋上被子蒙上眼睛,這一天就被丟進了回收站。轉眼,一年就過去了。
唯一提得起勁的,就是逃課。我和沈宇航搭檔逃課,可謂天衣無縫。我和他逃課出去,不是到黑網(wǎng)吧通宵,而是到音樂學校去彈琴——老師們恐怕都無法想象。有時候,我們一起彈些時下流行的歌,搞點他喜歡的搖滾樂,或者合奏幾首高雅、深沉的古典。也可能什么都不干,光扯淡吹牛。
逮著了藝術節(jié)的機會,他要帶我去看他的大G,他把大G放在琴房了。我老早就好奇了啥是大G,他向我保密,要我眼見為實。
上了兩節(jié)課后,我們要到操場上跑操。說到跑操,我也覺得奇怪,這種事情是怎么做到全國統(tǒng)一的,就像全中國的校服都像是一個娘生出來的娃,大同小異。跑操的時候,我和李欣婕說了說我要和沈宇航逃課的事,她很想去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
我知道,她是怕班上女生說閑話,嚼她舌根子。我和她從小就關系好,在班上也不免親近,背后議論我們的聲音可不少。我倒是很習慣這種被人豎起墻隔開的感覺。音樂,對于我,最佳的環(huán)境就是孤獨;她和我不一樣,很想打破和別人的僵局,但又不想因此與我疏遠,總把握不好兩者之間的分寸。
藝術節(jié)就在下午,全校都到劇場看演出。聽上去特吸引人,實際上,一個下午全校的人像蜜蜂一樣滿滿當當悶在劇場里,看那些毫無水準的、專門拍學校領導馬屁的節(jié)目,屬實遭罪。我和沈宇航打算中午動身,那個時候會有大批放學回家的人,溜出去沒有難度。按照計劃,沈宇航和我朝著公交車站的方向狂奔。十一月的北風不僅冷,而且很濕,涼涼的風粘在臉上脖子上,水汽也凝在毛孔外面,風越吹,越感覺冷。
我和他跑到了公交車站,一摸口袋,公交卡沒帶。車來了,我正準備投幣。
“走啊,愣著干啥啊,我搶著位置就別想著我會給你讓座了啊。”我到車后面的雙人座上給她占了個位置,沈宇航自己坐到了前面。
十一二月的湘江,水很矮,矮到可以看到一塊塊的小河床。如果夏天的水是在狂奔,到了冬天,那些水就是在無病呻吟地緩慢匍匐。江面上十分空曠,常有玩航模的年輕人,站在干河床上開飛機。也有玩模型船的,人站在裸露的河床上,船則放上江面,可以開得很遠。河西岸是漁人碼頭,沿著江岸一公里多,各式歐式風情小鎮(zhèn)建筑,美食匯聚之所。前些年,沿線全是民國時裕湘紗廠的老廠房,殘缺得連塊完整的窗子都不剩。河心的橘子洲因為水位下降,顯得特別廣闊。洲頭的石像意氣風發(fā),毛澤東立于橘子洲頭作《沁園春·長沙》時,也是在這樣的冬天、這樣的湘江、這樣的橘子洲,可能這般蕭瑟的景象更能使人立下逆天立業(yè)的決心吧。東岸河堤的老碼頭上,游輪、漁船、運沙船東倒西歪地拴在岸上,孩子們在快活地趕風箏。
過了橋,馬上到了長沙城的中心地段,就快到音樂學校了。我動了動胳膊肘,“還有三站就到了?!币姏]反應,扭過頭,李欣婕在椅子上睡著了。
下了車,沈宇航走在前面。電梯上到七樓,沈宇航把校服外套脫下揉進了書包,把校服里穿著的洋基隊棒球服,好好地整理了一番。李欣婕揉了揉眼睛,一臉嫌棄地朝他翻白眼。門開了,沈宇航像個嬉皮士一樣踏著闊步,管琴房鑰匙的馬大爺一看是他來了,也擺出一副老搖滾的架子。
“Whats up uncle Ma ”
“臭小子又來我這兒作妖作獸了?”
“哪兒有?。∧彀盐仪俜康蔫€匙給我找找,我急著去練琴呢!這不,龍月也跟我一塊兒來了。”
“小龍也來啦?哎呀,好呀好呀。喲!還有個小美女,你這臭小子,看我不告訴你爸爸說你帶女孩兒到琴房來拍拖!”說完大爺就笑著打開抽屜,把鑰匙遞給了他。
馬大爺和沈宇航,關系特別鐵。有時沈宇航被他父親打了、罵了、趕出家了,他要么會把我約到琴房來傾訴;要么就到琴房來找馬大爺聊天,一老一少,一瓶可樂一瓶白酒,一聊就是一個通宵,聽沈宇航說他有時還會教馬大爺彈吉他。而我是個擅長把天聊死的高手,要我和陌生人套近乎、嘮嗑,絕對做不到。
“對了,小沈啊,我早上玩了會兒你的琴,我給調了個DADGAD的弦,忘給你調回去了,你待會兒自己弄一下啊?!?/p>
李欣婕看著那些琴房的長廊,好奇地打探著。中午來練琴的人不多,來練琴的大多也是些準備藝考的高三生。對藝術學校的一切,她都充滿了好奇,每個琴房長廊她都想進去一探究竟。她喜歡蹲在每一間有人的琴房外,聽里面的人演奏。
我和沈宇航先去了他的琴房,他的琴房里也有一架鋼琴,但多了個吉他支架,上面放著他的古典吉他?!皩α?,你還沒告訴我啥是大G呢?!薄澳憧次疫@記性!這給忘了!嘿嘿,瞅這兒,這兒呢!這么大個兒!”
他小心翼翼地把琴盒搬上桌,打開琴盒鎖:“吉普森電吉他,Les Paul,這可是電吉他中的Nike!”
這電吉他跟古典吉他就是不一樣,從外觀上來看,一個是穿著高叉旗袍的民國小姐,另一個是穿著漢服的古裝美人;音色上一個野,一個柔。他眼中閃著光,微笑著,輕輕地撫著吉他。我想,也只有這把大G,能把這個瘋子馴服得這么溫順。連他學了八九年的古典吉他都沒能如此地打動過他,古典根本沒有讓他變得沉穩(wěn),倒喚醒了他反抗傳統(tǒng)的逆反基因。這把吉他,就是他的初戀。
李欣婕找到了我們。我示意她坐在小柜子上,沈宇航已經(jīng)背上了電吉他,在調試音箱和效果器。我坐在鋼琴前,依舊是《哈農(nóng)》熱身,活動手指。確切地說,這是李欣婕第二次看我彈琴,第一次就是我五歲剛買鋼琴那會兒,這一晃就十年了。
吉他調好了。“咱們來彈點什么呢?”說完,沈宇航興奮地來了倆悶弦。我一臉嫌棄:“先來兩首華語流行熱熱身吧,別一上來就搞硬搖啊、朋克的。你把音箱聲音也調小點咯,別惹得琴房又來投訴?!鄙蛴詈娇纯蠢钚梨?,沒說什么,調了調音量,彈了幾個音,示意我可以開始了。
“《黑色柳丁》。”我沖口而出。
今天我心情有一點怪怪 / 可是說不出到底為什么
好像有一些悲傷的癥兆 / 可是病因不知道
頭上有橘色的加州陽光 / 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
我只有一個藍色的感覺 / 不要問我為什么
很想說 但又覺得沒有話好說 / 我只恨我自己 逃不出這監(jiān)獄
或許我 是個沒有出息的小蟲 / 不該一直做夢 / 你不是個英雄
說來奇怪,這首歌讓我仿佛聽見了一片破碎的聲音。
有一天,在單元樓下遲遲沒有上樓,我聽見了一聲尖銳的叫聲。那是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叫聲,然后是夫妻兩人的咆哮,地道的“長沙方言”,伴奏著壇壇罐罐破碎的聲音、物品跌落的聲音。
我聽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見了屋內發(fā)生的一切,這樣的場景——我已看過太多回。小時候,我弄不懂他們爭吵的原因,如今卻無心弄懂了。這甚至形成了一種潛意識:所有成了家的女人,都會斤斤計較。壇壇罐罐破碎的伴奏,讓我以為:關系不斷惡化的夫妻關系,才是正常的關系。每次,我打開單元門,走上二樓,推開門就像闖入了戰(zhàn)場,需要穿越雙方陣地前的“無人區(qū)”,進入自己的“防空洞”。有時我會被誤傷,但并不害怕,也不會去責怪誰。我穿過一次次屋檐下的戰(zhàn)爭,走到我的“防空洞”門口,卻發(fā)現(xiàn)我的手抬不起來,甚至夠不著房門的把手,兩只腳像嵌進地板里,像一頭四肢被麻繩捆實了、動彈不得的待宰的牛。
在這手足麻木的時刻,我需要一點音樂。
不不不,我不需要莫扎特。此時此刻,我對俏皮歡愉的舞曲提不起勁。陶喆的《蝴蝶》,也不對味……我滑走了很多歌,沒有一首是我想要聽的。直到一首叫《November Rain》的歌被推薦給了我——十一月的雨,還挺應景。系統(tǒng)第一次給我推薦搖滾樂。我嘆了口氣,耐著性子往下聽。漸漸地,抗拒的心緒消散,我稍稍調高了音量,打開了歌詞。在咆哮的電吉他和金屬質感的歌聲中,找到了共鳴。深沉醇厚的貝斯震撼著我的耳膜,強勁有力的點鼓如針般扎進我的心。
眼下,沈宇航的大G像一艘軍艦那樣,整裝待發(fā)。這是他的主場,我慢慢把主旋律讓給電吉他,我開始彈和弦和根音,給他伴奏。
前奏過后,我開始彈唱。閉著眼,模仿陶喆慵懶的Rhythm and Blues唱腔,“頭上有橘色的加州陽光,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我想象出一種陶醉的歌聲,就像在萬人體育場的大舞臺上。
歌曲逐漸進入副歌,他踩了一下效果器,將吉他音色調到和弦音色,他的右手捏著撥片往下一劃,強力和弦進場。鍵盤也從分解和弦變成了正拍的琶音和弦,極有力度。我已經(jīng)融化在了音樂世界里,我和他建立了某種通感,他下一步要彈什么,換哪個和弦,該賦予什么樣的情感,該怎樣配合,我和他都不用言說,甚至不需要眼神,兩個人直接找到共通之感。這是屬于我和他無比默契的音樂時刻。
但我更期待一個人的掌聲。
我也知道,隨著沈宇航的揉弦,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全曲終了之后,那個假小子的掌聲會伴隨著歡呼而灑落在我的心上。